“继续在此跪着罢。”听得钟离玦不带感情色彩的名利,一茉就这么弓着身跪着,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
“皇兄,粮草何时能到。”挪开视线,钟离玦转头看向一旁面露疑惑的钟离瑞,并不回答他的问题,钟离瑞也不再开口问什么,看样子钟离玦是不想他管他的事,他问又有何用,罢。
“想必天黑之前就能赶到了,我因途中旧病重犯,只好先到一步就医。”钟离瑞有些尴尬地解释着,要不是两位都尉怕紧忙的赶路会影响他的病情,粮草应该两天前就能到了。此时,他有些恨自己的一己之私,只想到了自己能有机会出得钟离城,却没有考虑到正等着接济的军民。
像似看出了钟离瑞的自责,钟离玦淡淡开口:“皇兄不必自责,我已传撩雾来为你看看病情。”
钟离瑞,你不远千里到此,到底是为何。
帐外忽传来女子的吵闹声,钟离玦俊秀的剑眉凝到一起,刚想发作却见得一个火红的身影闯了进来,嘴里还大呼:“别拦着我!我要找瑞哥哥!”
“沁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只见钟离瑞忙起身走到女子面前,语带训斥。
“瑞哥哥你怎可以自己跑来军营玩不带上我,还是我拼命地扯着廖知州那长长的胡子嚷着他带我来他才带我来的,哼!”钟离沁婀抱着钟离瑞的胳膊撒娇道,没有注意到钟离玦额上暴突的青筋。
“胡闹!你一个女儿家来军营干什么!”钟离瑞也觉得这个皇妹有时实在是太骄纵了,温润的脸上也隐隐有了肃意。
“那她不也是女子!不也在这了嘛!”钟离沁婀指着背对着她跪地的一茉,撅嘴,不依不挠。
“啪!”的一声闷响,钟离沁婀怔住,顺着声源看去,还清晰能见桌上的香炉因震力而微微晃动,纤长的五指狠狠落在桌面上。钟离沁婀的视线才注意到一直坐于上首脸色阴霾到极致的钟离玦。
“沁婀见过王爷皇兄。”王爷,是敬称,皇兄,是尊称。沁婀乖乖地福了福身,她自小害怕她的这位皇兄,即使从小到大她才见过他十次面不到,可是每次见到他,她都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打颤。
钟离瑞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容浅溢,没想到这个刁蛮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妹居然也会有怕的人。
寒慑人心久违君(三)
钟离玦自小不得帝王宠,自然也成了帝王家疏离的对象,在他的心中,所谓的兄弟,所谓的妹妹,都是一纸空谈,即便罩着一个王爷的旗号,也只让他更看清了这些血缘中的黑暗与不堪。
这是他的皇妹,他的父王最宠溺的女儿,堂堂齐良唯一的公主,居然骄纵如斯。钟离玦半眯起细长的眼,凌厉地看着那一身火红的霓裳。“钟离沁婀,你还算是堂堂齐良的长公主吗。”收起怒意,钟离玦问得波澜不惊。
不温不愠的话使沁婀娇俏的面色蓦地一白,愣愣地看着钟离玦片刻,两颗晶莹的泪珠迸出红润的眼眶,然后一跺脚,跑了出去。
“沁儿……”钟离瑞担忧地唤她,转身朝身后的潋清道:“潋清,跟着去看看公主。”
“是。”潋清随后跟了出去。
“三皇弟,沁儿还是个孩子……咳咳”语带疼惜,钟离瑞重新坐回椅子上,这么重的话她如何受得了,哎。
孩子?当年被封为璋王只有八岁的他,第一次受到暗卫的偷袭手臂挨了深深的一刀却无一人关心他时,有谁想过他是个孩子!?而后不断遭到那些嫉妒的明刀暗枪时,又有谁想过他是个孩子!?
钟离玦并不答话,帐子内归于沉寂,一茉的心被这沉寂勾得心慌,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绞到一起,头压得更低。他发怒了?
“矫情的东西。”钟离玦看到了一茉不安绞动的十指,和昨晚的动作如出一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茉的双肩颤了颤,她知道,他说的是她,她也觉得自己太矫情了,才跪了半日就受不得了。
钟离瑞不明所以,刚想开口,一袭黑衣的撩雾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撩雾参见二殿下。”撩雾单膝跪地。
“不必多礼,请起。”语气平和。
撩雾站起身,又朝钟离玦行礼:“公子。”
“嗯。”钟离玦颔首,“为二殿下把脉罢。”
钟离瑞并不拒绝,手触及腕上脉搏,撩雾面上的柔和瞬间凝结,满面凝重,半盏茶功夫便收回诊脉的手指。紊乱的气息,体内乱窜的气流,虚弱到近乎感觉不到的脉动,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深蒂固,根本无可救药,本只十五年的寿命,硬是用药物和习武来生生延长了生存的年月,这样的人,是如何活过的这二十年。撩雾不禁钦佩起眼前这位病弱不堪的皇子。
“撩雾无能。”简短的四个字,钟离玦又蹙起了眉,“连你也无能为力?”
“公子降罪。”
“我的身体我知道的。”静静地收回手,钟离瑞凄婉一笑,他的命数已经定了。
“撩雾你退下吧。”钟离玦烦躁地一拂手。
“是,撩雾告退。”
“阿玦,父王想召你回京。”
钟离玦的心突地跳了一下。阿玦,真是久违的称呼呵,那是七岁那年,母妃刚刚去世,他第一次见到仅年长自己一岁的二皇兄钟离瑞时,那个像瓷瓶一样病怏怏的粉面男孩对他的称呼,而不是象征性的“皇兄皇弟”,犹记得当时男孩拿着手上好看的糕点分予他吃,即便他也很想吃那些明晃晃的糕点,他好久都吃过糕点了,可他却不想领情,还狠狠地把他推倒在地,因此还被父王关在母妃生前的行宫里整整三个月。事后他才知道,因他那一推,那个羸弱的男孩病情加剧,卧床一月不起。只是他七岁小小的心在三个月里已经冷掉,之后,他见他仍叫他“阿玦”,他却学着大人的样佯声佯气地冷着脸孔以“皇兄”来称呼。十五岁,更是那件事,两人几乎形同陌路。
“回京?那有我可以回的地方吗。”不像是说给钟离瑞听,而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没有温度的声音飘渺不定,悠悠远远。
“四个月后是你的弱冠之季,咳咳,父王打算亲自为你行冠礼,庆生诞。”临行前,父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召璋王回京,是他欠阿玦他们母子太多太多。
“回与不回,又如何。”亲自为他行冠礼吗,那是无比的殊荣,可在他心里,他那样的父王,或有或无,他不稀罕。
“阿玦,父王有他的苦衷……”钟离瑞知道,钟离玦恨他们的父王。
“皇兄不必再多言。”抬手打断钟离瑞的话。苦衷?可笑。
“皇兄可还有话说?”看见钟离瑞欲言又止的模样,钟离玦问道。
踌躇,钟离瑞好似下定决心般地道:“她,还好吗?”
“无所好,无所不好。若无他事,皇兄先行去别帐中休息。凝风。”
“凝风在。”
“带二殿下下去休息。”
“是,二殿下,请。”说完,凝风做了个请的手势。
“……”眼里闪过一丝绝望,钟离瑞还是跟了林彦出去。
跪在地上,一茉把两人的话字字听进耳里,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悲凉,他不是王爷吗,京都不就是他的家吗,又怎会回不去?冠礼……他年长自己将近三岁……还未来得及把钟离玦的话串起来,一茉就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揪起,那股疼痛就像要把头皮生生揪下来一般,然后整个人被甩到了一边,身体侧压着左右臂擦过粗糙的地面,擦出一道浅浅的血迹,后脊骨磕到了椅脚,背部的疼痛让她挨着地面蜷起身子。
紧接着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燃着熏香的香炉被重重地甩到了地上,盖子掀了开来,狼狈地还煜煜腾升起淡淡的馨香。桌上的杯子也一齐被扫开,茶渍飞溅,溅到了一茉犹带血迹的脸,破碎的瓷片滑过脸颊,一茉能看到有新鲜的血液伴着痛感自自己的脸上一溢而出。一茉就这样蜷着身子看着那个海蓝色犹似天神的人把整个帐内的东西全部摔到地上,像变了个人般的。
帐外有士兵听到声响冲了进来,却被钟离玦的大吼吓得屁滚尿流。“滚!谁传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滚!谁胆敢进来,本王砍了谁!滚!”
一茉的身上重重地挨了两脚,五脏六腑好像下一刻就会粉碎,这下她几乎是抱着自己的双腿蜷在地上,紧咬的嘴唇似要滴出血来,泪珠不自觉地挂上了眼角。
帐外的士兵没再有人敢进来,他们何时见过钟离玦发如此大的火气,吓得大气不敢出,纷纷跑去找撩雾和凝风。他们是总帅的亲信,他们进去总比我们进去要耗,所有士兵都是这样想的。
他凭何如此待我!此刻钟离玦的脑子里充斥满的全是这个想法,让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让他不得去想母妃萧影若的哀伤,还有如母妃眼里一般的关切。
寒慑人心久违君(四)
耳里,是士兵齐刷刷的脚步声,衬托起帐内静乎异常的气氛,一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跳声。
宣泄完内心的情绪,钟离玦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自己脚下瑟缩不止的女子片刻,然后半弯下身子,粗鲁地揪住一茉的前襟,把她拖到帐内唯一一张没被自己弄倒的椅子上,把她的脸拉至自己眼前,眯起细长的双眼,“本王的丑态都让你看见了,留你还是不留,嗯?”很淡然的语气,却让听的人毛骨悚然。
一茉就这样任由他拖着自己到椅子上,浑身的疼痛让她没有力气反抗,更何况,她不敢反抗,然后看着那张犹似神的脸孔在自己的眼眸中渐渐放大,还能真切地感觉到他说话时悠悠洒到自己脸上的气息,和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左眼角下的泪痣妖冶欲滴,一茉有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吓得忘记了呼吸,他的一句话,更是让她感觉身坠深渊。
“王爷就让我随师父去吧。”既然不让她活,就让她随师父去吧,反正她在这世上也是多余,也许黄泉路上她还能陪伴孤苦了一生的师父。既然如此,她就不再害怕,直直地对上了他琥珀色的眸。
眸,依旧清泠如泉,钟离玦怔忡了一瞬,而后松开手,冷冷道:“如此本王还偏不叫你死了。”
一茉瘫软在椅子上,刚提起的勇气在钟离玦松手的时刻也衰败下去。浑身的疼痛蔓延开来,泪水滚烫,坠落在黑色的绸群上,晕开,如一朵黑夜的奇葩。
钟离玦冷眼看着又是一脸血迹和泪的一茉,“从今天起,你,扮成男子,留在军营,负责伙食。”钟离玦盯着她,吩咐得不留一丝回绝的余地。
还从未有人敢反抗过他钟离玦,而这个平凡的女子居然敢不遵从他的安排,所以她越是想离开,他越要把她留着,留在这不允她这等女子存在的军营,看她如何在这除却拂月之外尽是男人的军营。
双目圆睁,一茉不可置信的转过头看向他,却又在刚触及他的眼睛时立即低下头,她没了刚才那股勇气。让她留在军营?让她当一名伙食兵?可是,她想去的地方,是雀鸠山,而不是留在这男人天下的军营,“王,王,我,我只想回雀鸠山……”
剑眉一挑,声音沉冷,“从没有人敢违抗本王的命令。”不要再挑战他忍耐的极限。
一茉不再作声,不再无谓的乞求,留便留下罢,她能活得下去的。
凝风和撩雾进来时,入目的是满地的狼藉。
“公子,您怎么了?”撩雾关切道,扶起一张椅子让钟离玦坐下。公子每次暴怒时,在他身旁的东西就得遭殃,在旁的人也会是公子的泄愤对象,可自从出了京都的这两年,就没见过公子再摔东西,这一次又是为了何事?
“哎!这不是于姑娘嘛!”凝风没心没肺的声音响起来,“又不是没见过公子发火,又不是没见过公子摔东西,见怪不怪了,撩雾你还绷着一张脸做什么。”一边还不忘小声地嘀咕。声虽小,钟离玦和撩雾还是听到了,撩雾不禁一笑,钟离玦面色一黑,却也没说什么,任由撩雾把自己扶坐在椅子上。
“风公子。”忍住全身的疼痛,一茉牵强地站起朝凝风微微施了一礼,却惹得钟离玦一脸厌恶,“收起你女儿家的模样,这是军营,你,从今起,是个男人。凝风,带她下去,换身军装,送往伙房。”
不容置喙的命令,一茉觉得她的命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就像一根飘荡不定的芦苇,靠不到岸,任他拿捏。
凝风看了看又是浑身脏兮兮的一茉,又看了看钟离玦,想着她肯定没逃过公子的动怒范围,同情心泛起,最后领着她走了。
呵!本王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不相信,除了母妃萧影若之外,还有女子的一双眸能清澈得无一丝沉淀,所以他竟想看看那汪清泉被污浊时的模样。
“公子,这位姑娘实是挺可怜的。”撩雾觉得有些痛心,他的痛心不是因为一茉,而是因为钟离玦。以往的公子,就是再愤怒,再如何迁怒旁人,也不会迁怒于女人的,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公子这是怎么了?
“你也觉得我过火了吗。”他也不知从不对女人出手的自己,今天怎会暴怒如此,可他一想到钟离墨阳对母妃的狠心,他就是怒不可遏。
也?撩雾愕然之际,钟离玦的声音又传了来,“二皇子的病,是何情况。”
“回公子,二殿下的病,至多还能拖一年。”只有一年了吗,难怪他要出京,是想见她吗,还没忘记她吗,六年的光阴,还不能淡忘吗。
撩雾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钟离玦单手撑着头,阖上眼不知心里想些什么。公子的心思,他们六人从不曾看透。
营里的某一帐内,一茉清洗干净脏污的小脸,换下身上的黑衣,穿上一套干净的军装,眼神触及右肩上的绣纹“璋”字,神思恍惚,却听得在外等待自己的凝风发出催促的声音,“于,准备好了没?”想想公子命她换上军装留在营里,就是不想叫人看出她女子的身份,省得麻烦,如此,姑娘二字还没叫出口就跳了过去。
“好,好了。”再整了整身上的衣装,一茉匆匆掀了帐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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