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四月中旬,御花园中迎春盛放,桃李芳菲,湖边排列的柳树垂下的嫩绿丝绦,随着徐徐清风轻轻摇摆,已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只是因前些天刚刚下过雨,早晚仍有些微凉。
翊萱宫外宫道两侧高大的槐树上也已结出了一簇簇洁白的槐米,点缀在枝头叶间,小巧可爱。清荷弯腰拾起散落在墙内的半朵槐蕊,凝神看去。那小小的花瓣微微卷曲,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清香,就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
“主子。”从蓉自清汐阁追了出来,将一件薄纱披风给清荷披上。这丫头跟了她大半年,虽不如家里昕兰问梅几个自小一起长大来的贴心,却也是个实心实意的丫头,时时处处替她想着。
清荷回眸冲她微微一笑,将那半朵槐花插在了从蓉的发间,退后半步左右细看,由衷称赞道:“果然好看。”从蓉脸上飞红,羞涩地摸了摸鬓角,也笑了。
新主子是个温顺和睦的人,没什么心机,也从未算计过谁。从蓉也算是在宫里长大,见多了攀高踩低,争宠互斗,却没见过如她一般宽容无争的妃嫔,暗道这般态度怕是连最低调的惠妃娘娘也比不上。自打侍奉汐贵人以来,她心中着实舒展了许多,也敢于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不过,从蓉也很清楚主子这样无争的缘由——她心中并无皇上的影子。往更深一步说,不仅没有,甚至还有些嫌恶。
有时从蓉忍不住想,如主子这样一个心中不爱皇上亦没有争宠之心的妃嫔,一旦皇上的好奇与耐心消耗殆尽,这条路,要怎么继续走下去……可她不敢深想,更不敢多嘴。虽然主子宽容,可到底身份悬殊。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人,能做的只有尽心侍奉,妄议主子是有违宫规要被降罪的。退一步说,自己的命尚且做不得主,又如何能看透他人。
倘若说到底,这深宫中的女人无论身份地位高低,有谁不是依附着皇上才能换得半点生息?即使贵为太后,终究也无法逃脱得掉这样的命运。不是么?
“你在想什么呢?”清荷见从蓉只不说话,好奇地看向她。从蓉闻言回过神来,连忙笑道:“回主子,奴婢并没想什么。这棵槐树怕是也有些年头了呢,如今仍能开出这些花,可见是有福荫庇佑。”
“你随我出去走走吧。想来御花园中定然也开了不少花,不去看怪可惜的。”清荷笑笑,不再追问。
主仆二人刚刚走出翊萱宫的宫门没多远,只听身后有人沿着宫巷追来,伴着急促的呼吸声喊道:“姐姐,慢些。”二人停步回头看去,从蓉认出是妹妹从薇。
姐妹两个乃是一母同胞,因家境贫寒,打小一起被送进宫来,又同在翊萱宫当差。如今从蓉虽被赏给了清荷,妹妹仍旧在颐妃娘娘身边侍奉,只不知她此时唤自己却是为何。
“给汐贵人请安。”从薇气喘吁吁地跑至近前,如释重负道,“可让奴婢找着了。颐妃娘娘请汐贵人立即回宫,说皇上即刻驾临。”原来她如此匆忙是来找清荷的。
清荷闻言却皱起了眉。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嘉陵帝前前后后已经驾临翊萱宫三次,比照以往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已增加了不少。可他每次来看望颐妃,都必定要汐贵人坐陪。理由很堂皇也很简单——整个翊萱宫上下就这么两个主子,除了她,还有谁有资格陪驾?
颐妃见皇上驾临自是高兴的,哪还有不去尽力满足的,便次次央了她来。清荷不忍抹煞颐妃娘娘欢喜的表情,这几次都应下了。可人虽坐在那里,面上却无法表现出应有的热络来,对那个人只是淡淡的。
因这半年多来,她虽则逐渐适应了这宫中的生活,可心底对他终究是抗拒的,从未以笑容相对。怎知他却也不恼,仍是这么着,倒让她不好直接拒绝——不管怎样,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妃子。
无奈下,几人转身往回走。回到翊萱宫,清荷先回自己屋子换了身浅绿色六品宫装,从蓉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发饰,抿了抿鬓角,方才扶着她向正殿去了。
“汐贵人到——”站在门口的小全子高声通报,一脸恭敬的神色。
“给皇上请安。给颐妃娘娘请安。”清荷缓缓入内,福身施礼。她有意避开“臣妾”二字,晋封这么长时间,也就接旨的时候以此自称过。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称谓,甚至是……厌恶。
“免了。坐吧。”嘉陵看着她依旧冷淡的神情,挥挥手让她主仆二人起身。颐妃早让人备了椅垫放在下首,示意她坐下。从蓉扶着主子坐了,自己退至身后侍立。
清荷垂首端坐看不清表情,嘉陵以手支额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而颐妃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梭巡。一时无人说话,殿内一片寂静。
“汐妹妹脸色看起来好多了。”颐妃见气氛尴尬,出声打破了沉默,“不知妹妹近日饮食如何?”
“多谢颐妃娘娘关心。这几日进得比往日多些。”清荷欠身回道。
颐妃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只有身子养好了,方能承泽福荫。妹妹今后还要多加留心才是,不可太过多虑。”清荷颔首称是。
大殿又恢复沉默。
“你身子还没好么?”嘉陵突然出声。
“回皇上,清荷无甚大碍。谢皇上关心。”
“你抬起头来。朕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怎么让你这般闪躲?”嘉陵有些不满。
清荷心里一恸,这话语好生熟悉,仿佛何年何月有人也曾这样对她说话。只是记忆中的语气是那样温暖,那人……
“朕在与你说话!”
清荷猛然从回忆中惊醒,听出嘉陵的话已略含怒气,便离座跪下不发一语。
“你……”嘉陵无奈,只得放缓语气,“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起来吧。”他见清荷谢恩落座后仍然对他不理不睬,招手将小全子叫来低低吩咐了几句,方再次问道:“颐妃方才说你思虑过甚,你在想些什么?”
“回禀皇上,清荷不过是思念家乡父母兄弟。”她语气中不免含怨,明知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什么,却仍然按耐不住。
嘉陵仿若不觉,却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孝女。想必你家中父母也很惦念你,只是你却无法亲见,侍奉天伦。可惜啊,可惜。”
清荷一听,想起临走时娘哭红的双眼,心中更怒,忍不住抬头直视嘉陵道:“原来皇上也知清荷无法侍奉父母左右,空劳挂念,却不知这因谁而起?!”
“妹妹!”颐妃急声阻止,向她使眼色道,“妹妹怎可如此对皇上说话?实属不敬!还不快向皇上请罪!”
嘉陵伸手拦下了颐妃,平静地看向清荷:“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朕知你隐忍多时,郁结于内,方才缠绵病榻不思饮食,以至于久病不愈。如今是否爽快多了?”
清荷一愣,细细品去,果然将心中的郁结倾吐之后心中舒畅了不少,却又不知皇上为何要这么做,不免有些忐忑。
“果然你是个爱多心的。”嘉陵仿佛看穿她的内心一般,叹道,“你不必多想。朕不过是不想总看着你那张结冰的脸罢了。”顿了顿,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好似不经意般,“何况对你自己身体也无甚好处。”
说着,见小全子闪进身来,立在门边对嘉陵做了个手势。嘉陵会意,放下茶盏笑道:“朕还有一味药要下,虽不敢说药到病除,却也能略解你思乡之苦。小全子,宣。”
只听小全子高声道:“宣今科进士,翰林院侍书夏一墨觐见!”清荷闻言身子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地向门口看去。
果然,一抹熟悉的身影自殿外昂然入内,跪在丹陛之下朗声请安。嘉陵微笑着请起,开门见山道:“夏侍书,今日朕便准了你的赏赐。你且看那是谁?”
一墨早已瞥到一旁呆坐着的清荷,只是暗自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如今听了这话,哪还克制得住,兀自转身对上了清荷盈满泪水的双眸。他本想喊一声妹妹,却碍于皇上和颐妃在场,不敢越礼。只得深深作了一揖,包含着深情道:“臣给汐贵人请安。”
清荷的泪水只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道:“哥……侍书大人快快请起。”二人互相凝望,只说不出话来。
颐妃见状,笑着开口道:“这宫中规矩,外戚轻易不得与妃嫔相见。皇上今日破例,果真仁慈。您瞧把汐妹妹高兴的。”说着以锦帕轻掩唇角,“只是皇上龙威让人不得说话。臣妾愚见,皇上不如送佛送上天,让他们自去说说话,不知皇上可依?”
嘉陵点头道:“还是颐妃思虑周到。也罢,你们去吧,不必拘束于宫中规矩,只是侍书须在宫钥落前离宫。”兄妹二人早巴不得能寻个空当,得了旨意连忙谢恩,双双告退。
嘉陵看着他们相伴离去的背影,默默出了一会儿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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