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五年的那个夏天,她送出一条锦帕。
当时的她还小,并没有意识到这条锦帕将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如今偶然想起,心头总会泛起带着些许宿命的疼痛。
那时,才七岁的她随着爹娘入宫拜见年轻的太后。宫中规矩甚严,好动的她早已安坐不住,趁着大人们说话的空当,偷偷溜出了慈安宫。
“呼——”站在慈和门外,她重重地舒了口气。这宫里还真不那么好玩,处处都是规矩,稍不留神便会违例。看着父母在那个年轻女人面前战战兢兢克己守礼的样子,她就觉得胸口发闷。
“哼,她凭什么?不就是嫁给了老皇帝吗?有什么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顺手从旁边的草丛中揪下一根,在手里揉搓着,恨恨地想,如果有一天她当了太后,看那个女人还敢随便给人脸子瞧不!
“喂!”身后有个声音响起,见她半天不搭理,又补了一句,“叫你呢!”
她一时忘了进宫前爹娘的嘱咐,脱口而出:“吵什么吵,没看见本小姐现在心情不佳吗?”撅着嘴回头瞪去,却发现那声音来自一个少年,一袭银白镶边常服,端的是眉清目秀,却有一种超越了他年龄的成熟与英气,让人无法直视。
看这样子,定然是个有些身份的人。她不好再次出言顶撞,又拉不下面子认错,只得沉默以对。
那少年见她不答言,皱起了眉。她这么看着,忽然有种想伸手将那纹路抹平的念头,吓了自己一跳。
“从来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这次换了种略温和些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别扭。
她看着他忍不住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贝齿,眉目间清波流转。霎时,天地仿佛都已失色,少年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她笑够了,转身要走,冷不防被一只手攥住胳膊:“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本能地挣脱,却发现这少年年纪虽不大,手劲却不小,一时无法挣开。情急之下她将自己袖中的锦帕塞在他手里,趁他松开的刹那灵巧地跳到一旁,笑着跑开了。
一边跑一边挥手道:“想知道的话,就从这锦帕中找吧。”
“各位入选的小主请随奴才来。”一个尖细的嗓门打断了她的遐想。她抬头看去,是一个身着蓝色太监服的公公对着她们这些方才经过初选留下的二三十名秀女训话。
“奴才是慈安宫的首领执事太监,贴身侍奉太后娘娘,入宫有些时候了,各位小主或喊奴才一声‘郭公公’也使得。”眉目间难掩自得之色,想必是个十分受宠的。“今日初选已毕,奉太后娘娘旨意,各位小主暂且安置在景禧宫等候复选。在此期间,各位小主定要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有负圣恩。”
“是——”众女孩儿一起福身,齐声应道。她不由暗自撇了下嘴角,这皇宫到底不同,区区一个奴才都能训示她们这些千金小姐。
正腹诽着,队伍突然有些骚动,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那郭公公急忙奔至队伍最前方,向着那遥遥而来的一队撑着明黄伞盖的步辇望尘而拜,口内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众人纷纷都跪了下去,她愣怔了一下,也立即伏下身去。
跪了好长时间,才听到步辇由远至近停在了她们身前。“免礼,起吧。”声音低沉,似乎有些慵懒之意。
众人难掩激动的心情,却均未敢抬头打量面前这个权掌天下的男人,这个或许会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儿,面孔已涨得通红,低垂的眼睫甚至在微微颤抖。呵,她在心里嘲笑这些迂腐的女人。她与她们不同,她自懂事起便明白自己的命运,早已宠辱不惊。
她扬起头向那抹明黄望去,却身子一震,瞬间又垂下了双眸,心头起伏不宁。他居然是皇上。虽则五年未见,他的嗓音也不复少年,变得浑厚,那面容却依旧能一眼认出。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皇上声音又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她的心上:“万——绮——静”
她本能地向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只见皇上紧盯着自己快步走来,眼中盛满了喜悦的光芒——“朕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
周围的一切都已黯淡下去,喧哗不再,耳边只有他的声音在回旋。
“圣旨到——”景禧宫的小主们经过漫长的煎熬等待,最终迎来了这道宣判命运的旨意。不出所料,那天让所有秀女嫉恨不已的当朝丞相之女万绮静是唯一获得才人位份的女子,其余的女孩儿不是更衣便是淑女,最高也不过常在罢了。
其实,女儿的这个位份对于万丞相来说是十分失望的,他本是冲着一宫主位去的,怎奈与太后娘娘未曾谈拢,才人的封号听说也是皇上力争来的。也罢,只要圣眷不衰,来日方长。
绮静自己却并未想这么多。
皇上像得了宝贝一般处处纵着她,宠着她。初侍寝,他便晋封她为嫔,所有的奉承、嫉妒都被他挡在了门外,她所能见到的只有他的眉,他的眸,他的唇,以及他温热的怀抱。她已陷入这突如其来的宠溺中无法自拔,那个时候,她明媚张扬的笑在风中绽放,收都收不住。
他许诺,若她也如惠妃般为自己诞下龙子,便擢她为与其同品的淑妃。
四妃之首的淑妃么?她不在乎,但是她很想为他生一个孩子,那个融合了他们俩血液的生命。她想看到他笑。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迎接了一个小小的生命到来,如愿地看到他欣喜的捧着那个孩儿亲吻着。她幸福地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却接到太后娘娘封她为丽妃的旨意。她笑笑,并不在意,反而好生抚慰满面愧疚的他说,只要他在,她便可以什么都不要。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记不起了。
依稀记得皇上有几天以政务繁忙怕惊扰她休息为由,没有歇在她的重华宫。她以为是他对她的体贴,便没有多想。
直至某一日在皇后的坤和宫听闻即将册封颐常在为贵嫔的消息,在众人纷纷恭贺的刹那,她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笑话。她刻意隐忍了那些女人或明或暗的讥讽,依旧高调飞扬,似乎那对她根本没有什么影响。转过身去,心,碎裂了一地。
又一年过去,惠妃与颐贵嫔皆各出了一女,惠妃已是高位且为人谦辞,便将颐贵嫔晋为与丽妃同级的从一品颐妃,赐居翊萱宫。
她心中不忿,为何那人只诞下一女,却能与己平齐。她向他大声质疑,他却一副疲累厌烦的神情,懒得与她计较。她方彻底体会到,帝王之爱无长久。于是默然。
自此,她不再与他争辩,不再做一切让他觉得不顺心的事。她收起了那份痴恋与贪念,沦为这宫中其他女子一般,为了争宠使出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称她为最贴心的人,她的荣宠始终无衰。
只是偶尔,她仍旧会想起年少初遇时那个飘满飞花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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