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长庆元年春二月廿三,堤柳如烟,萋萋迷迷,春草碧色,春水渌波,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春日。
正是在竟宁三十三年的这一日,慕幽公主于灞陵辞别故国,披起了嫁衣,踏上前往西域婼羌的漫漫和亲路。
灞陵上,柳色依依,万缕千丝如舞,碧草盈盈,仿佛一直蔓向了天边,遥天缥缈。烟柳下,长安百姓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在此折柳抛入桥下流水,借以祭奠那个还未出玉门关就已失踪的和亲少女。
无数柳枝被抛入水中,随着水流飘飘转转,不过片刻,或沉入水底,或被水流卷走。
杨柳堆烟,游丝摇曳,纤纤柔柔。在那青青的柳阴中,蓦然便有一声玉箫横空飘起,清商之声随风而发。
——《明妃曲》。
那缕箫音传入耳中的时候,所有正在桥上折柳相祭的人们都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纷纷看向那个吹箫之人。
“哎,你们看你们看,那不是终南王么?”
“大概是为了慕幽公主吧。终南王和慕幽公主都是太后娘娘所出,一母同胞,所以手足情深。”
“今天是慕幽公主出嫁的忌日,终南王想念胞妹,睹物思人,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了。”
灞陵的万千杨柳下,无数行客都驻足了,看向吹箫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然而,仿佛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那个青衣的少年只是独立小楼,在风前横箫斜吹,任凭天风满袂吹来,一直一直地沉默着,表情无喜无悲。
箫声凄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回音袅袅,不绝如缕,从千条碧柳青丝中传出。幽如冰泉,暗涵着缱绻千万,让所有聆听者都为之深深沉迷,顿觉心中悲凉异常。
箫里声声不忍听,浑是断肠声。
垂柳展枝,依依袅袅,千万丝迷乱,那箫音凄然哀切,泠泠冷冷,无限悲恸又无限悠远,随着风声飞起,扶摇直上九天。
灞陵小楼,一箫长风。浩浩的风声中,青衣少年于柳外横箫,倚楼凝伫,箫吹清越,似乎是在发出邀约,要将什么人引来。
“十六殿下。”
那段等待不知持续了多久,他才听见身后有一个女子在唤着他的名字,声音熟悉,但也陌生。
“涧鹂。”他停下了曲子,将玉箫收起,微微侧转了头,“我等你很久了,……等了很久很久,你终于来了。”
“想来,十六殿下知道涧鹂是会回来的,才会把这个给涧鹂,是么?”她拿出了一年前分别时绮里终南送给她的小金牌,不由莞尔,走到了他身边,“涧鹂本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打扰十六殿下了,但十六殿下还是算准了日后的变故。”
“你怀疑我?……不,我什么都没有推算过。”青衣少年也向她微微地笑了笑,自然听出她话中有话,“我从不愿意干涉阿阑的想法,她的事,我向来也半分不知——就连她从敦煌失踪一事,我也是在和亲使亚纳德返回长安禀报先皇之后才得知的。”
“十六殿下,先皇再怎么样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吧?你怎么如此恨他?莫非是因为他驾崩前什么都没有留给你么?”听到他对生父那样疏远的称谓,女子微微吃惊,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先皇驾崩的那一夜里,为什么其余二十六个皇子都奉旨到了先皇榻前听候诏命,而你宁可担着抗旨不尊的罪名,也不愿入宫去见他最后一面,甚至连一声‘父皇’都不愿意叫?”
“涧鹂,你我之前好歹也相识过一场,我以为,即使这世上其他人都不明白我了,你也是懂得我真正想法的。”他摇头,微笑中略略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居然连你也猜不出来了么?”
“那……又是为什么?”她更加惊异,反问道,“涧鹂质陋性愚,实在猜不出。”
“不错,我是恨他,但恨的不是他宾天前什么都没有留给我,而是另有原因。”绮里终南收敛了笑容,正色,“我是那种贪恋权势的人么?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辞去了太子和亲王的职位,甘当朝中一名司史的太史令。若我心中舍不得荣华富贵,那时我又为什么要辞位远游?我岂会是那样笨的人?”
眼中有冰冷而凛然的神色,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对一切都淡漠的少年。
“我不恨他夺去了我的一切虚妄之物。相反,我很感谢他这么做,好让我能永远挣脱所有的束缚,重获自由。我只是恨,他为什么要一意孤行,不顾阿阑的反抗,坚持要把她嫁到婼羌去!”他摇摇头,无意识地遥望着通向西域的方向,用手中的玉箫轻叩小楼雕栏,眼神辽远,“从中原到西域,路途艰难,道阻且长,他莫非不知道么?可如果知道,又为什么执意要让她去送死?”
青衣少年扬眉,遥遥看向西方的天空,不禁怔怔出神。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那是杜甫的《咏怀古迹》,他在极幼时就已熟读的古律,却不想,在将来的一天,那样凄凉的诗句,竟然会在自己亲生妹妹的身上应了验。
从幼时懂事开始,妹妹便一直被他爱惜着,保护着。他将那唯一的妹妹视逾珍宝,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的一切,陪她玩耍嬉闹,欢笑哭泣,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那时的他们,天真无邪,不谙世事,虽然母后已经去世,但却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有世上最快乐最幸福的生活。他以为,他和妹妹会永远这样单纯地快乐幸福下去。
然而,只是稍稍长大一些之后,一切就全都变了。
在得知父皇不顾阿阑的极力反对要让她前往西域婼羌国和亲之后,他的心完全冷了,不愿再承认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正如阿阑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告诉他的那样,父皇是爱他们,也宠他们,但他更爱的,只有自己的江山社稷,自己的大楚天下。
他对那样一个冷漠无情的父皇灰了心,遂立下誓言,自此以后,再不会称他一声“父皇”,也再不会去见他一面,至死为止。
他恨他,非常非常地恨他——恨他将自己唯一的妹妹送上了和亲的道路,恨他只顾天下不顾亲生儿女的感受,更恨他,亲手葬送了阿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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