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是黑石子镇有名的算命一条街,无疑也是黑晶石带动起来的商业。这里无论男女老幼,随便拉住一个,都能给你过去未来的扯上一段,当然扯出的内容不尽相同。本地人其实都清楚,此街算命铺子虽不少,真正的高人并不多,多数人靠的还是连蒙带骗的忽悠。但算命一条街可是名声在外,不少人慕名而来,盼着能有被占卜前途,指点迷津。
方应鱼做为一名颇有两把刷子的神棍,来到这个地头儿,名符其实的如鱼得水。他们所剩的银子也没几两了,遂卖了马车和马匹,用换来的钱租下这样一个小门面。临街的一间南屋用来做生意,后面还有一间堂屋、两间厢房用来居住。每日里方应鱼在前面看相算命,方小染就负责照顾饮食起居,瞳儿也入了当地的学堂。
在街坊们看来,这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得可谓是踏踏实实,和和美美。殊不知每天打烊之后的夜里,方小染带着瞳儿睡一间屋,方应鱼睡另一间——他们并不是真的夫妻。
方应鱼精通易经玄学,还懂得阴阳风水,这个小小的门面很快就小有了名气,“鱼大师”的句号叫响了小镇。靠占卜看风水赚来的银子够供三人吃住和瞳儿念书了,可是方应鱼还是很努力的赚钱。经常有人请他去看风水,尤其是看阴宅时,要跋山涉水,十分辛苦,他也从不推辞。
这一日,他外出看风水回来,方小染替他清洗鞋子,看到鞋底几乎磨穿了。就端了热水去他房里让他泡脚,瞥见他脚上磨出的血泡,心中十分不忍。
劝道:“小师叔,你不要那么辛苦,咱们的钱够花就好,少赚一些也没关系的。”
他嘴角噙一个暖暖的笑,说:“我要早日赚够银子,把这宅子买下来,给染儿一个安稳的家。”
于是她便噤了声,深埋着头,藏着眼中忽起的泪意。
她知道,小师叔是港湾,不论她这只船儿如何飘摇,他总愿意接纳她,让她容身,避风,疗伤。
什么感激的话也说不出。对于小师叔为她所付出的,一个“谢”字太过无力。她只掩饰着神情,将擦脚巾递给他,端起用完的脚盆,道:“你今天累了,早点歇着吧。”便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唤:“染儿。”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还有事吗?”
他手撑着床沿儿,赤足垂在床边,以放松的姿态坐着,灯光下,肤色如玉,明净的眼睛如秋日的水潭。嘴角时常噙着的笑敛起,十分认真地看着她。道:“我所说的安稳的家,并非仅指的是一座房子。”
她愣了半晌,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小师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他坦然地揭露她。
“呵,小师叔总是这么聪明……”她故作轻松地嬉皮笑脸,“嗯……可是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就跟我说过,咱们差着辈份。”
“辈份那种东西,我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挑眉间,就把“伦理”二字踩烂在脚下。
“呀……乱~伦是要被架到柴堆上烧死的……嘿嘿……”
“染儿。”他打断了她的打聊,看着她。
在他的注视下,她渐渐收起了嬉皮笑脸,脸上的神情,暗暗的漫上忧伤。轻声说:“小师叔,我……”
“我知道。”他再度打断了她的解释,“我现在说这些,不是想让你现在答应我。我知道你还没有忘记他。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我等在这里。等有一天你能忘记他了,不许去别处,只许到我这里来。”
她低着头,沉默得时间那么长久。终于用重重的鼻音,清晰的答道:“我知道了。”
转身走了出去。
出去以后,没有敢立刻回自己的房间。因为瞳儿已睡了,她怕她压抑的抽泣声吵到他。她走到院墙角,蹲在地上,将嘴巴藏在袖中,低声的哭泣。哭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感动,还有对自己的恼恨。
小师叔,怎么会这么好。
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男人,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不介意她的过去,不介意她心中一直想着别人,心甘情愿的等,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地等。
这么好的男人,她为什么不立刻点头?小师叔的臂弯是这个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投进去,她就可以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她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总觉得自己的心丢在了远方,没有找回来。空空落落,牵牵扯扯。一个没有心的方小染,就算是给了小师叔,她自己会愧疚,小师叔他,也未必肯要。
就这么等吗?等她找回自己的心,再完完整整交到他手中吗?
如果,永远也找不回了呢?
时光的流转在这南国小镇也仿佛分外悠然。冬季悄然来临时,方小染他们已在黑石子镇住了有半年了。南国的夏季很漫长,冬季很短暂,也不十分冷。大多数乔木常年青绿,叶子都不曾黄过。最冷的时候也就是感觉像家乡那边的初秋时节一般。
算命铺子里的桌案前,今天拉了一道薄透的帘子。有熟客来时,一看那帘子,就知道鱼大师外出看风水去了,今天不在家,是鱼夫人坐镇。鱼夫人只看手相,客人可以从帘子中间的缝隙中伸进手去。
然而大多数客人,明智地跑了,决定等鱼大师在家时再登门。只有少数不知鱼夫人底细的,冒冒失失将自己的手相摆出来,听鱼夫人侃得天花乱坠,人生顿时越发迷茫。
因此,鱼夫人坐镇时,生意是很萧条的。
方小染坐了半天,都没有客人上门,就抱着一本手相书,躲在帘子后面苦读。
扯这么一道薄帘,一是因为她身为女子抛头露面不合适,再者她每当给人评手相,评到语尽词穷时,可以偷偷地翻翻书照着念一念……
她研究这本手相书有好久了。因为方应鱼经常外出看风水,铺子里就空着了,常常有客人失望而归。方小染眼睛绿绿的看着客人离开的背影,像是看到了长了腿跑走的银子。于是发愤图强,立志要学个一招半式,也好在方应鱼不在时顶顶班儿。
小师叔买下的一些易经玄学的书籍她都大体翻了翻,风水的太难,命理的太复杂,于是选择了相对简单些的手相学。可是这手相书,也是挺难的啊……
因为她的水平搬不上台面,于是就在形象和道具方面做足了功夫。特意做了一件胸前绣着阴阳太极图案的袍子穿着,表示自己这方面很懂;发式盘得老成持重;然后桌子上还摆了一只大大的本地特产黑晶球。前来卜卦的外地人很迷信这玩艺的,冲着这大球,也先高看她一眼。
但总靠包装和道具、打小抄糊弄人,迟早要砸了小师叔辛辛苦苦撑起的招牌。努力读书提高自身含金量,还是必要的。
可是书上一只只掌纹图在她的眼前翻飞,晃得她头晕眼花。胸口一阵闷燥,抬袖掩口,咳了两声。
帘子缝隙里忽地探进一只小脑袋,是瞳儿。这半年来他的个子又蹿高了一截,小模样长得越发俊俏可爱了。他锁着小眉头,拿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严肃的盯着她,说:“娘,你又不听爹的话了。爹早晨临出门时明明是吩咐过,说你这几天总是咳嗽,要你卧床休息,不准干活的。”
她笑笑的伸手拧了拧他的小鼻尖,道:“没事的,可能是吃咸了。别跟他一样大惊小怪的。他回来你不准告状哦。”
“你若再不去歇息,状我是一定要告的。”瞳儿倔强地嘟起了嘴巴。
“得得,我再看一会儿书就去歇着,快去玩吧,学堂里好不容易放个假。”
今天是学堂放假的日子。瞳儿依言到门口去玩了。
方小染那句“看会儿书就去歇着”,自然是用来打发小傻瓜的。几声咳嗽而已,也没觉得十分不舒服,怎么就那么娇气要去躺着了?她还想坐这儿多骗点银子呢。呃……骗?……罪过罪过,她是算命女先生,手相高人,何谈骗字?咳咳……
一整个上午都没做成半笔生意,直到暮色西沉时,从门口照进来的薄薄夕色,忽然将一个身影投映在帘上。方小染心头一喜:有生意上门!两眼灼灼地抬起,透过薄帘看向来人,却瞬间如被雷电击中般,目光呆怔,头脑一片空白。
**********书版结局从这里开始**************
帘上一暗,有身影投在帘上。抬头一看,帘外已多了一个娉婷的女子。此人的脚步如此轻盈,方小染都没有察觉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帘内暗,帘外明,方小染可以透过薄帘清楚地看清外面的人,外面的人看进来,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可是这位客人的面目她却看不清楚,因为她脸上遮了一道浅绿的面纱,只露出一对盈盈若水的美目,目光带了几分犹豫站落在帘子上。
方小染偷偷乐了。她看相水平了了,但这铺子坐的久了,看人还是蛮准的。这位美女虽然穿着素雅,但单单只往那儿一站,就透着大家闺秀高雅风范。虽然只露出小半张脸,但这小镇上绝没有这般风华的女子,定然是个外地来的千金小姐,十有八九是乔装成平民,来问姻缘的。
这样的主顾,多金加单纯,最好糊弄了……
方小染切牙摩拳擦掌,开口时,声音却故意压得沉稳神秘,慢悠悠道:“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烦?”——好端端的谁会大老远的跑来问卦?
帘子后的人突然说话,又是个女声,那女子微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答道:“是。”
这一声“是”传入方小染的耳中,她不同的愣了一下。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抬眼细细的再去看那女子,仍不敢确认。
女子听得帘后的女先生忽然没了声息,不由的忐忑不安起来,试探地唤了一声:“先生?听说您这里卜卦极精准的,可否为小女子指点迷津?”
这一次,方小染是听了个分明。这女子明明是林清茶——当今皇后啊。
这么大一只凤凰,为什么会飞越千山万水,屈尊降落在她这个小窝里?真是蓬荜生辉啊。她要不要鸣鞭炮,敲锣鼓,谢天地啊。
这个该死的世界,它为什么这么小……
等在帘外的林清茶听到先生神神秘秘地没有答腔,只觉得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玉指把手中的一块帕子绞成一团,颤颤地再唤一声:“先生?……”
方小染闭了闭眼,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故意压低了声音,用黑石子镇本地的方言腔道:“姑娘,您如此尊贵的身份,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林清茶愣了一下,忽然泪如雨下,无力地坐倒在案前的椅中,撤了面纱,拿帕子捂着嘴,呜咽出声。
方小染隔着帘子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她还是这么美,这么美。
林清茶哭了一会,强忍着收了哭声,哽咽道:“抱歉,先生……先生果然神明,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身份。我因为一些难言苦衷,不能暴露身份。只求先生不要点破,不要告诉别人。”
方小染道:“这个自然。”皇后娘娘微服外出,当然是不便公开身份了。
林清茶急切地目光望着帘后的身影,问道:“今日来找先生,是希望先生能指点迷津。”
方小染声音凉凉地道:“您身份如此尊贵,有荣华富贵,有金玉姻缘,又何谈迷津?”
林清茶长睫阖下,泪水顺滑。凄然道:“荣华富贵,我不稀罕。至于姻缘,又何谓金玉……”
方小染忽然觉得烦躁不堪,语调冷硬地打断了她的倾诉:“姑娘!抱歉……您的命太过金贵,小的不敢给您算,会折寿的。贵人自然多福,您请便吧。”
林清茶惶然睁大眼睛,求道:“求先生替我指点一下吧!……”
方小染却已然站起身,通过后门进到内院之中,反手关了门。倚在门上,听到前屋里传来林清茶隐隐的抽泣声。又过了许久,才没了声息。
她小心的打开门望去,帘子外面空荡荡的,林清茶已然离开了。
她手扶着门框,已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淡化的那种空落的感觉,又清晰地从胸口传来。
在她努力淡忘过去、还自以为淡忘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林清茶突然来访,身后仿佛带了全部的旧时光,呼啦啦扑面而来,将那似乎已然模糊的往事,清晰地再次跳到了她的面前。
林清茶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来到黑石子镇?为什么偏偏进到她家的铺子里来?
又为什么,要跳到她的面前问姻缘?
话说,为什么一提起“姻缘”,林清茶就满面凄惶?难道是婚姻出什么问题了……
方小染狠狠甩了甩头。林清茶与皇帝大人的姻缘关她一介民女什么事!皇家的婚姻能出的问题可太多了,三宫六院,三千佳丽,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不出问题才是怪事!
心绪烦乱,也没有心思再开门营业,半掩了前门,示意打烊,找了个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有阳光的角落,抱着膝盖,晒太阳。希望暖暖的阳光,能安抚身体芯子里一阵阵的颤。
皮肤晒得暖暖的,身子深处却总有个寒冷的核,晒不到,暖不透。
方应鱼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正挪动着小板凳,从已晒不到的阴影中移动到阳光里。她似乎是一付神不守舍的样子,都没有察觉到他进来。曲着背蜷坐到凳子上,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愣愣的出神。
他放下手中的罗盘等吃饭家什,发出一点轻响,终于惊动了她。抬起脸看过来,脸上没露出惯有的笑容,只轻声叫了一声:“小师叔。”
他走上前,在她的面前蹲下,蹙着眉尖端详着她的脸:“怎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她看着他,眼底隐约闪着惶惑的神气,却勉强笑了一笑,说:“就是有点冷。”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她这副模样了。他原本有着足够的自信,相信他只要将足够的爱护注入流逝的时光中,终可以治愈她的伤,用一颗痊愈的心来接受他。
在刚离开韦州时,她的眼中几乎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凄惶的神色,可是随着路越走越远,时间越过越久,这种神情出现的就少了,或许是渐渐在遗忘、淡漠,又或许她逐渐有了能力去掩饰。只有偶然瞥到她一个人发呆时,那种带着疼痛的落寞,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在上次他跟她表白过心意之后,他分明感觉到她也在努力地忘记过去,笑容也一天比一天明朗起来。
近几个月中,在她的眉间几乎看不到阴影了,他也很是欣慰。
这几天还在默默的算计,买下这小院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她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到时候该问问她,可以到他这里来了?
可是这一刻,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伤人回忆的强势逆袭。原来,她一直就不曾忘记,那些记忆不过是被她强压在了心底,不经意间,突然反噬。
他一直在坚忍的意志,忽然也有几分茫然。究竟还要多久,才能让她彻底的摆脱过去?他也等得很累……
她忽然手掩着口,咳了两声。
他的思绪被她的咳嗽声打断,恍然回神,道:“你咳了几天了,定是着了风寒了,走,我带你去看看郎中。”扶着她的手想扶她起来,手指刚触到她手指,心中不由地暗惊了一下。
她的手指冰凉。他的动作滞了一下,探掌把她的手裹在手心,只觉得那冰冷浸入手掌,如果捂也捂不暖。天气并不是很冷,她穿的也不少,而且一直在太阳底下晒着,手为什么会这样冷?
心中担忧,却也没有表现出来,扶着她站起来,道:“走,去找郎中抓付药去。”
她的神情已恢复淡然,道:“小师叔你刚回来,还是先去歇一会吧。我没事啦,伤风而已,我自己去熬点姜汤喝就好了。”
“不行。”他简洁地冒出两个字,拖了她就走。她拗不过他,只能顺从地跟去。
从郎中那里运回了几大包草药堆在桌上,方应鱼站在旁边满腹狐疑地翻弄。刚刚郎中给方小染诊了脉,结论就是伤风咳嗽。他问为什么她会手发冷,郎中拖着长腔道:“伤风了——寒气郁结了——自然会冷了——”
尽管郎中诊得一脸自信,但郎中的自信,很可能就跟神棍的神秘一样,是行业伪装,让他觉得十分信不过。
方小染倒是大大咧咧的抓了一包药就去煎了,煎好了就倒进碗里自己喝了,一边喝一边叫唤:“啊——好苦好苦——好难喝好难喝……”
方应鱼听在耳中,不免心疼,不由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方晓朗在就好了。他配的药从来不十分苦的。……
方小染喝药喝了个大半饱,晚饭时几乎没有吃。半夜里,方应鱼听到外面有动静,披衣出去,看到方小染扶着墙,弯着腰在那里吐。他急忙要走上前去,她她却抬着手乱摇,不准他去过。
他愣愣地停住脚步,不明所以。
她捂着心口,顺了顺气,这才说道:“别过来,熏死人了。”
他的嘴角绷了一绷,大步上前,一手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替她拍背。她吐出的东西只是散发着重重药气。吐得净了,倚着他的手走得远些,喘息了一会儿,抬头对他一笑:“好了,没事了,吐出来就舒服了。小师叔你去睡吧。”
月色下,她苍白又要强的笑,让他心疼得不能自持。
手腕用力,将她拉了过来,直接按自己的怀中。
她脑袋被按住,脸贴着他的胸口,有些诧异的轻唤了一声:“小师叔?”
“染儿,”他说,“我等得够了。”
她愣了一下,没有答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接着说道:“我不要再等。这样干等下去,恐怕你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人。我需得主动出击,把他从你的心里挤掉。”
“……挤掉?”她茫然的问。
“嫁我。”
老虎甲看上了一个山头,发现这山头已被老虎乙占了。老虎甲若想得到这个山头,方法有二:一,坐在山下等,直到老虎乙自动消失;二,果断上山,把老虎乙挤下去。
老虎甲,也就是方应鱼,尝试了第一个办法,终于觉得行不通。准备实施方法二。方晓朗占据着她的心,却只能带给她痛苦。他想救她,也想救自己。
然而那座山头,她愿不愿意呢?
山头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她伏在方应鱼中,闷声闷气道:“今天,我看到林清茶了。”
他的眼睫跳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她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以为已经可以面对了。可是一看到与他相关的人,我还是受不了。受不了。我可能一辈子也解脱不了了。这样的女人,你会要吗?小师叔?……”
“我要。”他打断了她的罗里罗嗦,果断地说。“只要你说愿意,我就要。”
她却迟疑了,犹豫道:“我……我……”
他知道他提出的这样突然,她下意识的会拒绝,所以并没有急着要答案,而是明智地截住了她的话头:“不要急着回答。”他说,“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他却已然松开她,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月色下飘逸清雅,仿若自带秋水清风。她终于没有作声。命运斩断了她所有退路,又摆了一条新的坦途在她的面前,是恩赐?是补偿?
也许,真的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次日清早,方应鱼过来看了看她,见她咳嗽没有见好,脸色倒因为昨夜的呕吐,显得有些苍白。就明白那郎中开的药不对症。准备出门去打听个好些的郎中再给她看看。临走时细细问了林清茶昨天来时的情形,心中疑惑顿生。也是想不透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千里迢迢从京城跑来,真的只是为了问卦吗?
心中默默的盘算着:也许此处不能呆下去了。一年前玄天教所遭遇的偷袭,其实是真凶未明,细细想去,林相也有些许嫌疑——或许会因为立其女为后之事,对于方小染这个“前妻”起杀心。目前他没有能力去调查、索仇,当务之急是保护好染儿。沉思间,听得方小染又咳了几声,遂将林清茶的事先撇开了。还是先给染儿看好了病,再说别的吧。临走前嘱咐她不要累到,她乐呵呵地满口答应。
看她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就知道她又会不听话,却也无可奈何。
方应鱼前脚一走,她就跑去前堂,大门一开,帘子一扯,正式营业了。
然而,她鱼夫人的生意真是萧条啊……她没精打采地趴在帘子后面,脑子里转悠着方应鱼昨夜的话,一时间满心的茫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被旁边与包子玩耍的瞳儿听到了。今天学堂里放假,不用去上学。听到方小染叹气,以为她在烦恼着没有顾客,大眼睛一转,决心为娘分忧。招呼上包子就出门去了。
瞳儿领着黑狗包子,在镇上闲转,寻找合适的目标。他常在算命铺子的门面前玩耍,看人多,见闻广,小小年纪,已是颇有几分眼力。对于看到的人,一眼扫过去,大体就能看出这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是富贵还是贫穷,是欢喜还是发愁,甚至能辩别出他是盼功名还是盼子嗣。
这样随意的溜达着,偶然抬头往一座高高的石桥上看去时,看到了一个外貌特异的人。那人穿了一身青绣锁边的白袍,身材挺拔,相貌俊美,奇特的是,他的头发是浅灰色的,一半用玉簪挽起,散发如云烟般随风飘渺浮动。
他站在桥的最高处,凭栏而立,低眼望着桥下的水面,身影寂寥,神情落寞。半开半阖的眼睫下,透出历尽沧桑的内容。远远望去,让人觉得像是一幅忧伤的水墨画卷,无声地展开,画中透出的伤感,不着痕迹地洇散开来,渲染了每个旁观者的心情。
瞳儿站在桥下仰视着这样的画面,不由的有些看呆了。但他旋即小嘴巴一抿,狡猾地乐了。
这个人自然就是方晓朗了。他正站在桥上出神,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什么东西。转眼低头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扒着桥栏,仰着脸,一对灵动的乌瞳严肃地看着他。
他的发色特异,常有小孩好奇地看他,但这个孩子的眼神却并非好奇。他却也没有心情搭理男孩,于是转脸再看向水面,继续出他的神。
男孩主动讲话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人生苦短,生命无常,虽然命运对你不公,但是,这位大哥,我奉劝你一句:要珍惜生命,方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
方晓朗听这小娃娃嘴里冷不丁冒出这样一篇老气横秋的陈词,好险没噎翻过去。讶异地看着男孩问道:“娃娃,你在说什么?”
瞳儿被他低脸注视着,这才发现这人的眸子是深灰色的,目光清冽似秋水。被他看住时,莫名地慌乱。好在瞳儿不是一般小孩儿,很快稳住了心神,小大人儿一般正色道:“我是在挽救你的生命。”
方晓朗奇了:“此话怎讲?”
瞳儿见事态没有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有些无措了,犹疑道:“你难道不是要跳桥轻生吗?”
方晓朗终于忍不住“哧”地乐了:“谁告诉你我要跳桥了?”
“嗯……我们镇子上小媳妇跟婆婆吵了架,都习惯到这里跳桥的……”瞳儿看走了眼,判断失误,觉得十分丢脸,懊恼至极。他还以为这人有什么事想不开,就上来忽悠他,想让他去找娘算算卦,也好给娘拉一票生意。
“呵……我没有想轻生。多谢你好心,小兄弟。”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毕竟还是小孩子,听他说他不想轻生,竟忍不住露出一脸失望来:“我看你满不开心的,还以为你想轻生呢。”
方晓朗的笑意未敛起,只是忽然萧索凄凉,叹一口气,轻声道:“是啊……是不开心呢。”
瞳儿忽然又充满了希望,兴致勃勃地问:“啊~你不开心啊~呵呵呵。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听听啊……”
这小孩兴灾乐祸的模样,让方晓朗哭笑不得。摇摇头道:“你这娃娃……对了,听说黑石子镇聚集了许多卜卦高手,我是久仰了黑石子镇的名声,慕名而来,求个指点的。你可知道镇上这诸多算命铺子,哪家的先生最高明?”
瞳儿心中大乐,急忙点头:“知道啊知道啊,我带你去啊。”
“有劳小兄弟了。”
瞳儿冲着在远处玩耍的包子打了声呼哨,喊道:“包子!走了!”
包子雀跃地奔了过来。它跑到方晓朗近处时,忽然停了一下脚步,仰脸看看方晓朗,迟疑地凑近嗅了嗅他,似乎是记起了什么,忽然直立起身子,前爪搭在他的身上,热情地摇着尾巴。
瞳儿急忙把它驱赶了下去,看着方晓朗白袍上印下的黑黑爪印,抱歉地道:“啊,对不住,弄脏你衣服了。包子总是这样,见谁都亲的。”
“包子?”方晓朗丝毫没有因为衣服弄脏而生气,反而眼光追着这条黑狗多看了几眼。“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方晓朗一时默然。不免记起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只獒犬,有着最威风的名字,和最凄惨的命运。黑豹和包子,听起来一个尊贵至上,一个平凡至极,其实包子要比黑豹幸福一万倍。
目光又转到男孩身上。包子跟在男孩脚边的样子,让他想起许多年以前,黑豹跟在年少的他身边的情形。尊贵的主子,尊贵的狗。黑豹没有包子幸福,他也没有这个男孩快乐。又记起睡莲临去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其实睡莲多么希望殿下从此远离皇家,做个普通人,平安快乐的过一辈子……。”
前面传来男孩的喊声:“大哥,快走呀。”
他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铺子里,方小染正半伏在帘子后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面前的黑晶球。心中想着方应鱼昨夜的话,心头迷茫,叹息着轻吐出一句:“黑晶球啊黑晶球,给我点指示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传来瞳儿清脆的一声招呼:“大哥请进,这位鱼夫人算卦可厉害了。”
方小染当即精神一振。瞳儿引客人上门已不是第一次了,这小子有前途。
立刻肃整身形端坐帘后,连打小抄的手相书都摆好了在膝盖上。
然而那人出现在门口的一刹,烟发的色泽化作一片雾气,瞬间迷蒙了她的双眼,她的视线一片模糊,灵魂忽然飞走了,只留下一个空壳,呆呆的坐着,没有半分动作。
方晓朗站在帘外,恭恭敬敬唤了一声“鱼夫人”,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透过帘子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
还是瞳儿一声催促惊醒了方小染。他见娘半天没反应,急道:“鱼夫人,这位大哥要算卦呀!”
方小染猛然回神,不由的颤抖了一下,膝上的手相书啪地一下落在地上,赶忙手忙脚乱地弯腰拾起。
方晓朗疑惑地扫了一眼里面显得有些忙乱的身影,问道:“鱼夫人,您没事吧?”
她的手紧张地抱着面前的黑晶球,尽管知道他从外面看不清,还是把脸藏在了黑晶球后。
她变着嗓音,用黑石子镇本地的口音道:“没事,没事。”
手心被黑晶球的凉度冰得透骨,心中号叫不止:黑晶球啊黑晶球,这就是你给我的指示吗?!这个人是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的啊!
方晓朗也没有多疑,径自坐下,道:“听说鱼夫人卦术精奇……”
“不,不,我其实不会算卦,您不要听那小子胡说,您还是另寻高明吧。”她不能从乍见方晓朗的事实中镇定下来,思绪混乱,只觉得没有心力跟他对话,急急地只想躲起来稳稳心神。
他却偏偏这样近地坐在她的对面,清冽的目光透过帘子盯着她,熟悉到刻骨的容颜近在眼前,他的呼吸甚至拂动了这层薄帘……
她的喉咙忽然有些哽住,泪意冲上眼眶,又强行压下。
这个日日夜夜缠绕在她的脑海里,让她魂牵梦绕,又恨之入骨的人啊。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抱住他,还是想杀了他。爱和恨的交锋在她的心里缠斗,到最后鲜血淋漓恨不能死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帘外的方晓朗却是顿生疑惑。但凡江湖相士,无不自吹自擂,有一分功便吹得十分神,恨不能把自己说成太上老君下凡,而这名“鱼夫人”,为何上来就砸自己招牌?
这样特别的态度,倒让他生出一探究竟的兴趣。非但不走,盯向帘子的目光,反而更犀利了。眉一扬,凉声道:“鱼夫人此言何意?莫非是不想为在下卜卦?在下是带了银子的。”
我不稀罕你的银子!方小染心中默默地咆哮。虽然拚力压抑住心神激荡,开口时声音还是微颤:“这位客官……小的真的不会算命,莫要误了您的大事,您请便吧。”
这样反常的推脱让他更加心生疑窦。这时旁听的瞳儿见这生意要黄,根本想不明白娘为什么有生意上门却不做,不由地急了,扒着桌子沿儿,拚命地冲着帘子使眼色儿,道:“鱼夫人您谦虚啥呢?您不是最会看手相的吗?”
方小染咬牙……
却见帘隙微动,方晓朗已探了左手进来,将手心在她的面前摊开。她吓了一跳,往后瑟缩了一下,呆呆的低头看着这只熟悉的手。修长的手指,清晰的掌纹。单只看着,就记起了它掌心的温度。
只听方晓朗道:“既然鱼夫人擅长看手相,就请帮在下看一看吧。”
方小染几乎没有能力再撑坐下去,颤声道:“您的命理至尊至贵,小的给您算命会折寿的,您别为难小的,请快走吧。”咦?这话貌似不久前说过一次。她这算命先生虽然上岗资格都没取得,但是何等的好命啊,看完了皇后看皇帝,真要折寿的话,还不折了八辈子去啊,她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啊。
这话落进方晓朗耳中,却惹得他眼睫一跳,目光如利剑般直刺了过来。缓缓开口:“鱼夫人……看出了在下的身份?”
方小染顿时为自己的失言悔青了肠子。呜噜道:“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心下惊恐:会不会被认出来?
方晓朗沉默半晌,概叹一声:“果然是民间有高人。鱼夫人的相术果真高明。您放心,我不是要看自己的命理。我只是……想占卜一个人的下落。”
方小染的心脏仿佛被狠攥了一下,痛入魂魄深处。半晌,低声问:“可是找一名女子?”
他的脸上浮现惊喜:“正是。”
方小染闭了一下眼。林清茶前日刚出现在此地,他今日便找来了,还真是跟得紧啊。深呼吸一下,又问:“可是您的命定之人?”
他的瞳色深暗下去:“……不错。”
“那您,找对地方了。”
他呼地站了起来,神情激动:“鱼夫人此言当真?”
一瞬间她害怕他冲进来,再瑟缩了一下,几乎要藏到桌子底下了。喑哑着嗓音道:“是,她不久前还在镇上出现过。您只要耐心寻找,当能找到。”
他听到这话,仿佛蒙了,茫茫然转身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双手按在案上,焦灼道:“鱼夫人是否能明示?她现在具体在哪个方位?”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哎。”
“还请鱼夫人劳神给些指示……”他的灰眸中居然蓄起了泪,声音颤抖。
她也是头脑混乱,只盼着他速速离开,胡乱指道:“往南,往南边找找看。找不到再往东,往西,或是往北……”
他如领神旨,转身就往外冲去。不料横里扑出一个小身影,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角。低头看去,竟是那男孩儿。男孩一脸不满地扯着他,道:“大哥,您还没给银子呢。”
他恍然大悟,从钱袋中掏出一锭银元宝塞进男孩手中,拍拍他的头道:“多谢小兄弟引路了。”
瞳儿捧着元宝,眉开眼笑。
方小染伏在帘后的桌上,手捂着嘴巴,不知是被眼泪呛到还是怎的,忍不住咳了几声。
方晓朗正走到门口,忽听背后的帘子内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医者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仅凭这几声咳,让他听出了异样。回身问道:“鱼夫人,您可是肺部受过创伤?”
方小染听他问话,知道他医术高明,撒谎瞒不过他,急忙压下哽咽,沉声应下:“是。”
“那就是了。”方晓朗蹙眉道,“您定然是伤后没有得到尽足调养,落下了病根。但凡冬季天寒,就会咳嗽。在下略通医理,给您留个方子吧。”
方小染急忙道:“不必了。”
方晓朗一涉及治病开药,便分外地认真,耐心劝道:“鱼夫人,您这病虽然暂时无大碍,但若是不及时调理过来,待年高之时症状会加重。到时候……”
方小染无奈道:“好好好,您开吧。”
方晓朗径直返回了桌前,瞥见帘后有纸笔,想也未想,就撩起了帘子够了纸笔出来。帘子一起一落之间,隐约看见鱼夫人急忙扭转过去的背影。笔握在手中,不由地呆怔了一下。有那么一丝的异样掠过心头,却又抓不牢。
只听鱼夫人催道:“先生,您倒是开方子啊。”
于是他凝神落笔,方才的那一丝疑惑旋即也忘记了。
方晓朗离开后,方小染伏在案子上,埋头在臂弯里,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忽然感觉到帘外又站了一人,以为方晓朗又回来了,惊得浑身一颤,坐直了身子。却旋即看清了是方应鱼,手拿着刚刚方晓朗留下的一纸药方,静静的看着。
他今天回来的很早,因为昨天林清茶的出现让他觉得不安,只打听了朗中的消息便回来了。还未走近家门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自家铺子里走了出来,轻烟般的发色在阳光下分外醒目,匆匆往南而去,瞳儿站在门口热情相送。
心中呼的沉了一下,急忙进到铺子里。只听得帘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案上,摆了一纸药方,上面的字迹十分熟悉。他抬手撩开了帘子,露出坐在那里,满面泪迹的方小染。她睁一双失了魂般的眼睛,怔怔看着他。
这时瞳儿拿着银子,得意洋洋地回来交公,看到方小染的样子,吓了一跳,怯怯唤了一声:“娘,你怎么了?”
方应鱼摩挲一下他的头发:“没事,你去玩吧。”
方小染却忽然醒来一般,道:“不,不,瞳儿别出去玩了,咱们收拾一下东西,快些离开这里。”说着,就匆匆往上站。
方应鱼绕过桌子走到她在前,握着她的胳膊将她按回了椅中,注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染儿,你要去哪里?”
她满面失魂落魄的惶然,眼神散乱,几乎不能聚焦,嗓音带着灼痛的嘶哑:“逃跑啊,小师叔,他很可能会回来,我们快逃吧。”
“你看着我。”他忽然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眼中涌动着些许怒意,又有些许疼惜。
她诧异地看着突然变得凶巴巴的小师叔。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什么要逃?”
她迟疑了一下,道:“因为……咱们不是逃亡出来的吗?他说不定是来……追杀我们的。”
“你知道不是。”他果断地否定,“方晓朗再狠也不至如此。你不过是在逃避你自己的心而已。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开始就看得很清,而且一直陪着她,等她最终逃脱,然后将手交进他的手里。然而如今天他看到:她终是逃不出,甩不掉……
他闭了一下眼,叹道:“染儿……若是逃不开,他既然来了,你不妨……尝试面对。”面对方晓朗,将前因后果弄个清楚,对她来说,或许尽释前嫌,或许就此决绝,总归就让尘埃落定吧,无论如何也比让她抱着解不开的心结、受一辈子的煎熬要好。
对于他方应鱼,也可以得到一个结果,或是一个了断。
却听她泣道:“小师叔……他是来找林清茶的。我不要面对他。不要。求求你带我走。”
方晓朗是来找林清茶的?林清茶刚刚在此出现,方晓朗后脚就到了,分明就是来找她的。那么,刚刚方晓朗是在这里打听林清茶的下落了。怪不得染儿如此难过,真的是让人情何以堪……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来,用袖子细细地揩干她脸上的泪,道:“好。染儿,我带你走,可以。可是你听着:这一走,你要彻底背离过去,断了对他的念想,为他流的泪,今日一次流尽,以后,再也不许为他哭了。是你自己选的,要跟我走的。你可明白?”
他郑重的语气,让她清晰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既放弃了方晓朗,选择了方应鱼,就不可再牵挂过去,踏踏实实地,握了方应鱼的手,走未来的路。
她能做到干脆地离弃过往吗?
可是就算是她舍不下,那些“过往”也已离弃了她,她死死纠扯着,又是何苦呢?
上天摆了这样一个好男人在她的面前,她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可是为什么,这个点头,就这么难?她想应答他,想就此心无旁骛地扑进他怀中,撇开一切杂念,懒散得脑筋都不必再转一下,歇个够,睡个饱。
可是心里却总是硌着什么异物,让她难以释怀。这样的她,就算是给了方应鱼,也对他太亏欠了。
良久,终于吐出一句:“抱歉,小师叔。我不能骗你……”
他失声笑了。笑容如这南国的冬季,寒凉又潮湿。手揉进她的发中,叹道:“染儿呵……真傻……”
她抽了一下鼻子,也是含着泪苦笑:“是啊,小师叔,你这么好的人,打灯笼也找不到,我笨死了。”
“所以说你傻啊,傻丫头。”笑着,掩饰不住眼底的泪意。
两个人笑来笑去的,各自抹着眼睛,像两只大傻瓜一样。
他们终于还是卷卷细软,当天就离开了黑石子镇。没有来的及买马车,于是只带了银两和衣服,领着瞳儿和包子,步行着就上了路,打算步行到下个城镇时再买马匹。因为“鱼夫人”给方晓朗指路时,指的是南边,于是他们就往北走了,漫无目的,只想着走到哪儿算哪儿。好在近处的路方应鱼因为时常出来看风水,都走的熟了,哪里有村庄,哪里有客栈,都十分了解。
几日之后的一个中午,三人在一家路边酒家打尖、歇息。如一家三口般,坐在桌前吃饭。瞳儿时不时丢一块馒头到桌下,喂给包子吃。每丢一块,就唤道:“包子,吃!”“包子!快吃!”
旁边的桌子上坐了五名彪形大汉,豪放地吃肉喝酒。其中一个扎着青色头巾的,听到隔桌的小孩喊“包子”,于是冲着掌柜的喊了一声:“掌柜的,也给咱们上五斤包子!”
掌柜的回道:“没有包子!”
大汉怒了,一拍桌子:“凭什么他们有包子,咱就没包子!”
掌柜的奇道:“谁有包子?”
大汉一指瞳儿:“那个小孩,不是在拿包子喂狗吗?”
掌柜的尚未明白过来,其他几名大汉已是拍案而起,纷纷吼道:“什么?!难道你家的包子只拿来喂狗吗?”“喂狗都不给咱吃吗?”“咱还不如一条狗吗?!”
掌柜的一句话没答,这几个人就硬是自己把场子搞火了,唰唰几声,居然亮出了兵刃,就要砸了铺子,砍了掌柜……
这等情形,方应鱼和方小染再不能沉默下去了,急忙站起来解释,“此包子非彼包子……包子乃是狗的名字……狗儿吃的其实是馒头……”,一通安抚之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汉们茫然半天,才知道是误会了,大咧咧跟掌柜的抱拳道了个歉,又笑了一通这条惹事儿的狗儿。
经此一闹,戴青色头巾的大汉多看了方应鱼几眼,突然认了出来,端着酒就过来了,拱手道:“这不是鱼大师吗?我是熊六啊!您替我家看过风水,您不记得我了?”
方应鱼看人过目不忘,自然是早就认出了他。只是此番出行还是隐秘为好,于是也没有打招呼。这时躲不过,便应下了:“正是在下。方才没有认出您来。”
大汉接下来竟冲着方小染行礼道:“那么这位夫人就是鱼夫人了?”
方小染原本乖乖地缩在一边,这时赶忙回礼。熊六惊喜不已,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就大咧咧坐在了他们桌前空着的一张位子上,敬了一杯酒,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不瞒您们说,这次咱们出来,正是来请鱼夫人的!可是找到黑石子镇上,您们又不在家。咱们就先去别处办了点事,打算回去时再过去看看您们回来没有,不料在这里碰上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这下子不光方小染惊讶,方应鱼也讶异的抬眉看了她一眼,再看向熊六:“找我家夫人有事吗?”
熊六道:“咱们家最近想做一件大事,需要找个高明的先生看看命理流年。咱们主上点名要请鱼夫人的。”
方小染还没回过味来,方应鱼就变了脸色,生硬地道:“抱歉,我家夫人没空儿。”漠然起身,招呼道:“娘子,瞳儿,咱们该上路了。”
熊六不敢拉扯方小染,急忙按着方应鱼的手臂请他坐回座位,低声道:“鱼大师,此处耳目众多,有些事不能明言。可是咱们可不是空口狂言。咱们主上最近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手中握住了一张王牌,十拿九稳!您是精明人,待事成之后,江山到手,您与尊夫人的荣华富贵自然是少不了的。”
一句“江山到手”,使得坐在对面的方小染忽然间脸色变得苍白。
方应鱼冷笑道:“在下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您另请高明吧。”用力甩手。
熊六也不好再用强,只好松了手,脸面上十分过不去,恼道:“真是不识抬举!天下高人还只剩尊夫人一个了不成?”
方应鱼不搭理他,站起身,拎起包袱,拉着方小染和瞳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包子急忙跟上。
一路上他面色冷漠,一语不发。方小染跟得脚步踉跄,一半是因为他走得太急,一半是因为她被熊六的话困扰,心中七上八下。几度想问,方应鱼却不容她说话,就近找了一个村子,买了两匹马,要她乘一骑,他与瞳儿乘一骑,接下来的行程也改了路线,准备沿着不起眼的小路走。
他催着她上马,她却拚力扯住了他袖子,决心问个清楚:“小师叔,咱们这是干什么?”
他知是瞒不过她,只好说道:“熊六一不小心说漏了天机,待他回过味来,必来追杀咱们,咱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天机?”她追问道,“是他说的那句‘江山到手’吗?”
他冷冷道:“你不用管,他们只是异想天开罢了。咱们快些离开。”
她却总感觉不对,用力扯着他的衣袖,道:“小师叔,这事是不是跟方晓朗有关系?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颓然停了脚步。沉默半晌,道:“染儿,你说方晓朗往南边去了?”
“是呀,我急着把他支走,随便说的方向。”
“黑石子镇往南三十里有个最近才兴起的天隐教,源头不明,教众多达千余人。教中人行事隐秘,有些怪异的。”
她吃了一惊:“你是说,方晓朗可能闯进天隐教中了?”
“熊六口口声声‘主上’,附近没有别的教派,我想熊六大概也是天隐教徒了。”
她惶然道:“那……方晓朗会不会有危险?”
他停了一下,十分不愿说,又不得不说:“你‘鱼夫人’的名号也没什么名气,他们有事不请我,反而请你,说明是之前找你看过卦,又被你算准了的,这才指名要找你。”
她思索一下,迟疑道:“是……方晓朗?”
方应鱼道:“不,十之八九是林清茶。熊六说他们握住的那张‘王牌’,才是方晓朗。熊六说了‘江山到手’四字,大概是他们挟迫了方晓朗,想要夺权纂位。”
她头脑完全混乱了,道:“这么说,方晓朗是落进天隐教手中了?我真该死,指哪边不好偏指南边!还有,林清茶不是皇后吗?她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她请我究竟是想做什么?……不行,我得去救他……”
转身就往回跑,却被方应鱼一把握住了手腕。他厉声道:“染儿!你忘记他是为了找谁才跑去那里的吗?”
她怔了一下,低眼道:“那,我也不能放任不管啊。”
方应鱼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道:“我自会设法发秘信给附近的官府,让人去救他,染儿不必去冒险。”
她听到这话,欣喜道:“对啊!小师叔你真是足智多谋!你去联络官府……”她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忽然翻身上马,“我先混入天隐教看看情况!”勒转了马头。
方应鱼怒道:“染儿!你怎能如此涉险!”
瞳儿也惊讶地喊道:“娘,你要去哪儿?”
她大声道:“小师叔,你知道我若是不去,急也会急死的,就让我去吧,我会小心的。我会把那些人引开,你快带瞳儿走……瞳儿,听小师叔的话啊!”
抽了马臀一鞭,朝着那家酒家扬尘而去。
方应鱼悬在半空的手缓缓地、无力地落下。她听到方晓朗遇险,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奔去了。还真是,不顾一切啊。再怎样有耐心,也是永远也等不到她的——微微的苦笑,轻轻的摇头间,彻底地绝了这分心愿。
方小染驱马转上官道,跑了没有多久,果然遇上了杀气腾腾地沿途寻来的熊六等一伙人。熊六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几个座骑迅速把她包围在中间。她装作没有察觉他们的敌意,故作惊喜:“哎呀!熊六兄,我正要去投奔你们呢,真巧在这里遇上了。”
熊六起疑:“投奔?鱼夫人,何出此言?”
她神神秘秘道:“我家相公胆小,不敢让我接你们家的大活儿,我刚刚与他吵了一架,就自己跑回来找你们。”
熊六眉开眼笑:“还是鱼夫人识大体!不过我之前只听过鱼大师的名号,对鱼夫人的本事不甚了解呢,倒是林姑娘见多识广,指名要请鱼夫人的。”
方小染心中暗惊:果然是林清茶!只是为什么熊六不称呼她为皇后娘娘,而称作林姑娘?表面上不动声色,笑道:“看你说的!我跟我家相公可是师出同门,他会的,我全会,半点不比他差!只是女主内,男主外嘛,平日里都是他出头露面,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再回来请教我的。”
熊六顿时肃然起敬。
方小染急切地想打听更多的内情,却知道越问得急了越容易露马脚,故作市侩状:“这个报酬嘛……”
熊六急忙道:“若是大事能成,就算是白银万两,我家主子也情愿出的!”
方小染面露欣喜,乐道:“贵教果然是出手大方!小女子自当尽力。”
熊六记得自己有意没提及自己的教派,不由奇了:“鱼夫人如何知道咱们是教中的人?”
“这个随便一算不就知道了,天隐教嘛。”她漫不在乎地说道。
熊六连连称奇,佩服得五体投地,遂恭敬地领着方小染前往天隐教。
在路上时,方小染忽然发现方应鱼用来装算卦工具的一只褡裢挂在自己的马鞍前。拿在手里翻了翻,见是些罗盘、卦书什么的。心中暗呼上天保佑,一边骑在马上,一边翻那卦书,临时抱佛脚。
天隐教位于黑石子镇以南。黑石子镇所处边陲地区,再往南便几乎要出了国界,是一片穷山恶水。天隐教的总舵便位于险峰之上,地势十分险要,只盘山路就要走上好久,其间还要穿过数道藤编的绳桥。上山时方小染留意了路况,当真是易守难攻,不由地暗暗心惊。
在进山之前,方小染已想到如果遇到林清茶,难免被认出来,又实在想不出遮掩面容的法子,只能借口山中风大,系了一块头巾在头上,把脸遮去大半。
教中的厅堂屋舍俱是由天然洞穴改造而成,看上去就像是妖怪的洞穴,让人毛骨悚然。方小染被带到一个空旷的洞穴中面见教主。她战战兢兢跟在熊六的后面,抱着肩膀,惊悚地扫视着洞壁上的火把、泛着森森寒光的武器架子、两侧立着的黑衣教众们阴沉的脸色,心中油然而生待宰猎物落入妖怪之手的惊恐。
熊六忽然站住了脚步,禀报道:“禀教主,鱼夫人请来了。”
方小染藏在熊六身后,探头探脑向前方看去。
只见洞穴正前方铺着兽皮的主座上,歪歪坐了一人,身上披了暗黑的斗篷,手臂支着扶手,撑着脸,五官隐在暗影之中。只听教主平平地出声问道:“这位就是鱼夫人吗?”
这凉凉的声调听在方小染耳中,只觉得十分熟悉!再探脸仔细去看那人,恰巧看到他换了一下坐姿,脸从暗影中移到了光亮处。她顿时如被雷击中般,震惊得动弹不得了。
这位教主竟是熟人啊!可是应该是一位已死了的熟人——袭陌。
他不是服毒身亡了吗?他是如何躲过死劫,活下来的?而且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占山为王,当了邪教的教主?
这些暂且顾不得深究,当务之急是:他认得她啊!尽管她用头巾遮了脸,但以袭陌的精明和多疑,这点小把戏岂能蒙混过关?
她恨不得立刻在地上刨个洞遁走……熊六庞大的身躯却突然闪开,将她暴露在封项的视线之下。她顿时如被猫盯住的老鼠,一动也不能动了。
耳边只听得熊六在天花乱坠地介绍她:“禀教主,鱼夫人与她家的鱼大师都有名的大师呢,咱们本地人都知道的!鱼夫人与鱼大师师出同门,鱼大师遇上难题都要请教她呢。”
方小染绝望望天——还鱼大师鱼夫人呢,虽然只露了半个脸,但以袭陌的眼力,一准儿生疑了,还编什么编?
却意外地听到前边传来袭陌的问话:“那么,鱼夫人果然精通易经玄学?”语气称得上恭敬,不像是讽刺她!
她疑惑地收回绝望的目光,凝神看向袭陌。只见袭陌双眼向她这边看来,目光却散着没有聚焦。她正迷惑间,熊六戳了她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顿时恍然大悟。袭陌瞎了!他的眼睛看不见!方小染的心中泪流,高呼菩萨保佑。强稳住心神,用本地口音沉声答道:“民女略知一二。”
听她自称“民女”,袭陌不由眉头一跳。这是以民对官的女子自称。袭陌现在是教派教主的身份,她为何自称民女?心下不由生疑,一对失神的眸子中居然闪过一丝寒厉之气,沉沉问道:“你——认得我么?”
方小染心中一抖,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以前他是皇帝时,她在他的面前自称民女,这时候一个慌张,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当下强稳心神,心念急转,微笑回道:“教主是真龙在野,民主没有三叩九拜,已是极不应该了。”
袭陌的神色缓和下来,嘴角微微露了喜色,道:“鱼夫人的本领果然是出神入化——若不是听别人说的笃定,我也不敢相信鱼夫人身为女子,竟有这般高强的本事呢。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了。鱼夫人既然说出‘真龙在野’四字,那么在您看来,我要做的那件大事,是有胜算的了?我就知道,我所失去的一切,有朝一日终能尽数夺回!”脸上流露出的神情,几近疯狂,十分可怕。
方小染心道:他口中的“别人”,指的自然就是林清茶了。
此刻也不容她细想,心知此时要捧得他忘乎所以,才能放松警惕。于是打起精神回道:“正所谓‘命里有时也须求’,您要做的那件事,毕竟是要惊动天地鬼神的,就算是命中注定,也得处处慎重。流年,煞位,吉位,吉时,煞时,各方各面都需顾忌。民女要先请了您的八字,寻个清静的地方,焚香、请神、作法,细细占卜您的运势才好。”她凭着在路上临时抱佛脚翻卦书,强记下一些词句,这时候将这些术语堆砌出来,再加上自己的渲染发挥,外行人听着只觉得云里雾里,玄妙非常。
袭陌对于易经玄学原本是外行,这时听“鱼夫人”说的花乱坠,又似乎很是靠谱,道:“鱼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自会给您安排妥当。”接着对熊六吩咐下来,要他照顾周到,鱼夫人若是需要置办什么物什,速速的去买来。
然后袭陌长舒一口气,道:“此事定然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鱼夫人得有在此长住的打算。请先去客房歇息吧。有什么事让熊六去办就好,山中路险,您请不要随意出来走动。”
这话,是将她软禁在此了。她麻利的应下:“这个自然,事关重大,出入人等当慎重把关,莫要走漏了风声。”心中嘲笑道:有熊六这等白痴手下,什么风声漏不掉?就凭您这么个草台班子,如何能成大事啊。
袭陌满意地点头:“鱼夫人果然通情达理。”说着向后略偏了脸,脸上露出一个极温存柔和的笑,对着身后的暗影中说道:“清茶推荐的人,果然没错。”说着伸出一只手去。
只见袭陌座位后面阴影中走出一名女子,婷婷向前迈了一步,及时扶住了袭陌的这只手,笑道:“清茶自当为夫君分忧。”
方小染听林清茶称袭陌为“夫君”,不由吃了一惊,十分诧异。她不是方晓朗的皇后吗?怎么又成了袭陌的夫人?难道方晓朗所立的皇后竟不是她?如此一来,她心中也就大体理清了事态脉络:袭陌在改朝换代的血战中不知如何躲过一死,与林清茶逃了出来,隐居在此。机缘巧合扣押了方晓朗做人质,想要夺回皇位。
却见林清茶一面跟袭陌说着话,一面转眼向方小染看来,目光中带着,深深焦虑、几分哀求,话语声却依然温婉喜悦,分明是不想让袭陌察觉她真正的心境。方小染被她这样哀哀地看着,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下只是一片茫然。
从袭陌这边告退了,熊六引着她到“客房”中休息。所谓客房,竟也是这个山体中庞大复杂洞系中的一个支洞,圆圆的一个空间,里面床榻桌椅一应俱全。方小染先是苦苦回忆看过的玄学书提及的法器,列了一个长长的采购单子,什么宝鼎、香炉、法钟、如意、圣杯、步罡毯……绞尽脑汁地把能想到的都列上,又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加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月圆之夜采自炼金炉底的沉砂;子时出生的羊羔的雏角;午时出生的女孩褪下的第一颗奶牙等等等等。
这单子交到熊六手中,熊六看得眼角抽动,憋得太阳穴青筋爆跳,也不敢说半个“难”字,含泪跑去安排采购了。
方小染得瑟地笑:这些古怪玩艺儿,半年内能找齐就是奇迹了!
打发走了熊六,她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她的小洞穴里乱转。刚刚为了不让袭陌起疑,她没有敢探问半点方晓朗的下落。也不知他现在被关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她毕竟是个外来人,袭陌对她十分警惕,以保护她为名,在门外安排了两名守卫,恐怕上厕所都要跟到门外守着,想偷溜出去找人的可能性不大。
正没有头绪呢,忽听门外传来守卫的声音:“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接着便是林清茶的声音:“我来跟鱼夫人聊聊天。”
方小染听到她来,慌得躲也没地儿躲,瞧见床上有帐子,赶忙穿着鞋子就跳到了床上,放下了帐子遮住。
她刚刚藏好,放下的帐在还在晃动不已,就听得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林清茶走了进来,似乎是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问道:“鱼夫人已歇息了吗?”
方小染刚想答“是”,心中忽然一动:这是打听方晓朗下落的好机会啊!
于是躲在帐后答道:“没呢,只是换换衣服。是夫人吗?请进来吧。”
只听林清茶说了一声:“你们走的远些,我与鱼夫人说些女子间的私房话。”
门外的两名守卫应着,走得远了一些。林清茶这才掩上了门。
方小染听到她把守卫支开,不由地心下诧异,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听得林清茶急步走到帐前,压低声音道:“鱼夫人,您今天在我夫君面前说的话,难道是当真的吗?”语气十分焦灼。
方小染愣了一下,心念微转,把语调压得平平的,斟酌着道:“夫人此言何意?”
林清茶的语调里忽然带了哭腔:“我家夫君自从失了江山,就妄想着夺回皇位,可是如今天下大势已定,他其实是断了根基、毫无实力,眼睛又看不见了,哪有半分成功的可能?就算是挟持了当今皇帝,也并非什么‘握住王牌’,不过是罪加一等。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一条性命,只能又枉送了进去!我曾苦苦相劝,可是他就像是疯了一样,根本听不进去,宁可拚个鱼死网破,也不愿放弃。
上次鱼夫人一眼看穿我的出身,我只道鱼夫人是神仙下凡,能看破玄机,特意请了鱼夫人来,为我夫君指点迷津,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从此隐居民间,我们夫妻两个,能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不料鱼夫人竟火上浇油,说得他更心动了!连我一介见识短浅的女子都明白他是痴心妄想,我就不相信鱼夫人这等隐世高人会看不透!”
听得这一番话,方小染心中十分震撼。沉吟半晌,冷笑道:“夫人……您觉得,单凭我的一番话,能劝得住他吗?恐怕我话未说完,他就会迁怒于我,让我葬身于此了吧。”
林清茶愣住,发呆良久,萎靡地叹了一声,道:“是啊……以他的性子,做的出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幸好鱼夫人机智,否则,就害了您了。这么说,鱼夫人已看透了他的命运,也知道他想做的事是必败的了。难道,我就真的救不了他吗?……”
她拿帕子掩住了嘴,深深啜泣起来。
方小染冷声道:“如今,想要救他,只还有一个机会。”
林清茶猛地抬头,睁大泪眼望着帐子,急急道:“请鱼夫人指点!”扑的一声,竟跪在了床前。
方小染也不再躲下去,撩开帐子下床,伸手去扶她。她顺着方小染的手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看她神情惊怔,方小染暗冒冷汗,担心她突然喊叫,做好了把她打晕的准备。却见她忽然咬住了手中的帕子,硬生生忍下了一声惊呼。看她没有打算声张,方小染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林小姐……”
林清茶强行镇定下来:“染掌柜,是你……”
此时方小染再也等不下去,手握着林清茶的手臂,失控得掐得死紧,痛得她蹙起了眉。方小染盯着她,低声一字一句道:“唯有主动放了方晓朗,袭陌才可能有活路。”
林清茶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方小染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与林清茶这样极近地坐着,促膝而谈。为了怕隔门有耳,她们讲话时几乎是趴在对方的耳朵上的。林清茶就这样用手招着方小染的耳边,吐气如兰地给她讲述。从那一场宫变开始,婉婉道来。
当初方晓朗、袭羽成功策反大军,率兵将京城团团围困,袭陌始料未及,待弄清前因后果,震惊郁怒,誓死不降,调动京城内唯一一支御林军负死抵抗,做好了在战败时自刎阵前的准备。
不料朝中忽起变,在林清茶的父亲林宰相的操纵下,御林军不再服从袭陌的旨意,反而将他制住,随后皇太后以其心腹等人也被控制,城门大开,大军长驱之入攻占皇宫,几乎未遇到抵抗,不战而胜。
面对着袭陌、皇太后,袭羽痛斥他们当年毒杀先皇和槿妃、谋害袭濯的行为,并将老太医和鬼仙请出来作证。给他们白绫和毒药,让他们自己选择了断的方式,以谢亡灵。面对人证物证,皇太后无以推脱,但是一再求说一切恶行都是她暗中操作,袭陌一概不知,求他们放袭陌一条活路。
袭陌仰天大笑,抢了毒药就喝了,片刻即倒地。
皇后见状,绝望地拿白绫自缢而死亡。
袭羽漠然转身,却看到了闻讯刚刚赶到、见到眼前惨状,吓呆在门边的林清茶。
他向她走近,伸出手想去扶她。她却如同见了魔鬼一般,惊恐地躲开。离他远远地绕了半个大圈子,跑到倒在地上的袭陌面前,痛哭不止。
袭陌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神情沉寂。他知道,自此刻起,他彻底失去了林清茶。一语不发地离开。
林清茶正伏在袭陌身上痛哭着,身边忽然过来一人,伸手捏开了袭陌紧咬的牙关,将一瓶药液倒入他的口中,又按着咽喉的穴道助其咽下,再将掌心抵住他胸腹间,以内力助药力扩散。
林清茶未反应过来,茫然抬头,见来人竟是方晓朗。
方晓朗以极低的声音道:“这是解药。保持体温,两日后能够醒来。方才略略耽搁了片刻,或许会造成较重损伤。”
林清茶绝望中重新看到希望,极力抑住激动的心情,低声问道:“为什么……”
方晓朗道:“杀孽够多了。”顿了一下,又将一包药塞进我手中,道:“这是洗魂散,混在酒中喝下后,以往记忆会被洗净得白纸一般。等他醒来,喂给他。带他走,永远不要回来。”
旋即离开。
过了不久,林清茶便冲到袭羽和方晓朗面前,跪在了地上。
袭羽诧异地站起来道:“清茶这是为何?”
林清茶看也不看他,只扬着脸儿,看着方晓朗大声道:“求皇上赐婚!”
袭羽怔怔道:“清茶……”
林清茶不容他讲话:“求皇上让清茶嫁给袭陌!”
袭羽面色剧变,沉声道:“清茶,你胡闹什么!袭陌已是个死人了!你给我起来!”伸手去拉她。
林清茶一把将他推开,狠声道:“别碰我!”再大声喊一遍:“求皇上让清茶嫁给袭陌!皇上若是不准,清茶也会是个死人!”
袭陌的脸色变得惨白。
方晓朗叹一声,平平道:“准了。”
袭羽猛地转身对他怒目而视:“皇上!”
方晓朗淡淡道:“三弟……林小姐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是……”
袭陌还要说什么,林清茶已深深拜下,含泪道:“谢皇上。皇上的大恩大德,清茶与夫君永世不忘。”说罢起身而去,找人将袭陌的“尸身”抬出了皇宫。
林宰相得到消息时,跌足痛哭,痛骂任性的女儿,把着自家大门儿,不准林清茶把袭陌的尸身带回家中。然而他一直把到天黑,也没见着女儿回来。
林清茶不要任何仆从帮忙,自己赶了一辆马车,载着袭陌直接出了京城,在方晓朗的暗中安排下,未受到任何阻拦。
她其实没有跑出多远。她长这么大,何时曾驾过马车?一双嫩葱般的手儿被勒出了血,马车也是龟速前进,马儿还时不时的撂蹄子给她看。好不容易挪到郊区的山林深处,停下车,察看了一下车厢中昏睡的袭陌,发现他气息微弱,只有胸口处有些温度,手脚都已发冷。
记起方晓朗盯嘱说要保持体温,不由地心下发慌,当即不再犹豫,将马车牵进了密林深处,自己也爬进车厢中,解开袭陌和自己的衣服,紧紧地抱着他,让肌肤相贴,以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的身体。
就这样,抱了整整两天。
袭陌醒来时,恍然不知是生是死,拿手试探地触摸着身边的人儿,睁眼想看看是谁,眸底却黯淡无光,眼前一片漆黑——喂解药延迟的那片刻,损伤了他的眼睛,他失明了。
林清茶讲述到这里,忍不住泪,不得不暂时住口,轻声叹着,用帕子揩着泪水。方小染也不由地湿了眼睛。尽管她对袭陌没好感,却也知道他不是大恶之人。当初听说他被迫服毒身亡时,心中十分沉重。这时知道是方晓朗暗中放过了他,竟像驱散了一块一直压在心头的阴云。
方晓朗明知放过袭陌有如放虎归山,成为对皇权的威胁隐患,却仍是放过了他——方晓朗果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啊。这样的方晓朗,会因为玄天教讨要回报、方小染影响立后,而使出将玄天教灭门的手段吗?
答案是:那不可能!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弯起,眼中闪着些不知是感慨还是喜悦的泪花。
却见林清茶也微笑起来,再度沉浸到回忆当中。用轻缓的语调道:“他苏醒之后,我们就踏上了漂泊之路。我们身上佩带的首饰、挂件都是成色极好的,随便卖一件就足够我们在路上的开销。我们一直往南走,走了数月之久。那段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他‘死而复生’,像是忘记了过去的事一般,丝毫不提及,仿若一个新生之人,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个我。他的眼睛看不见,只有可能,他就握着我的手,仿佛那样他才能安心。那时的他,神情安然,宁静,喜悦,那般纯净的袭陌,只一个笑容,就让人觉得身心都被浸透了……”
林清茶讲到这里,脸上的笑犹如花雨纷飞般明媚,神情如此幸福。方小染心中不由暗叹:她真的爱上袭陌了呢。袭羽,你错过了一个怎样的女子啊。
林清茶的表情忽然又沉重了起来,接着道:“我见他从不提及过去,还道他是被毒药伤了脑子,失了记忆。于是便没有将‘洗魂散’喂给他吃。我原本的打算,是带着他一直往南出了国境,逃到外国去安身,永不回中原。可是当来到黑石子镇,他听说接着就要出国境的时候,他突然提出不走了,要在本地打听些绿林山寨的人物,以首饰换来的银钱收买人手,成立自己的教派。南疆百姓贫穷,山匪众多,收买一帮人应是不难。”
这时林清茶才察觉其实他并没有失去记忆,只是将恨意深埋心底而已。她自然不愿他拖着伤残之躯去苦苦挣扎,于是试图将洗魂散下到酒中骗他饮下,让他失去记忆,不料他虽然失明,人却分外敏感警惕,竟然被他察觉了,在她下药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腕,逼问她想做什么。
她将方晓朗救了他,又将洗魂散给她的事情告诉了他,跪在他的脚边,求他不要再与方晓朗争,放弃夺位。他却将那包洗魂散握在手中,冷笑道:“他放过了我,我自然会报答。一报还一报。”
林清茶没能劝住袭陌。他尽管瞎了,但其气势、手腕、才干仍在。很快与那个名叫熊六的山匪头目接上头儿,数十两银子就收买了此人,盘下了此山中的匪窝,成立了天隐教,自封教主,又从附近征罗了近千名冲着每月几钱银子就愿意入山的教众。袭陌是个号召力极强的领袖,没有多久,一帮教众就被驯得服服帖帖,死心塌地了。
他下一步计划是设法与朝中以前忠于他的死党联系上,暗中发展势力,图谋翻天。这个当口,方晓朗竟自动送上门来,真是让他喜出望外。
方晓朗到教中拜访,说是要打听一个人。通报的守卫跟袭陌报说有一名发色特异的人来访,他当时就想到了方晓朗。待让人把来人领进来,他躲在后面偷听,立刻便听出了方晓朗的声音。
他心中狂喜,认为是神灵佑护,苍天助他。他知道方晓朗武功高强,仅凭他这些手下很难将他制住,于是,接下来奉给方晓朗的一杯茶中,是加了料的。
听到这里,方小染已然猜到,失声问道:“洗魂散?!”
林清茶极抱歉地道:“当时我不在场,否则的话,是会想办法阻拦的……”
方小染满面惊恐:“他喝了?!”
林清茶默默点头……
方小染扶着椅子扶手,手指捏得关节微微发白,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珠儿,浑身禁不住颤抖,强抑着情绪问:“那么他……”什么也不记得的,忘了过去,忘了方小染了……
林清茶看她几乎坐都坐不住、摇摇欲坠的模样,忙扶住她的手肘,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语无伦次:“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对不住?方小染苦笑。他们兄弟几个,其实也分不清谁害了谁,谁欠了谁。一句薄薄的“对不住”,毫无分量。
她看着林清茶一对盈盈含泪的美目,忽然记起一件事,问道:“咦?不过,你不是被立为皇后了吗?”
“皇后?”林清茶愣了一下,道:“我逃离京城时,皇上还没正式登基呢,我怎么会被立为皇后?”
方小染茫然了:“可是,明明是收到秘信,说是,立林相之女为后……”
“啊?!”林清茶嘴巴张得圆圆的,显得比她还要震惊。
这时,门外传来守卫的话声:“教主您怎么过来了?教主小心……”
袭陌的声音:“可见着夫人了?”
守卫道:“在跟鱼夫人说话呢。”
脚步声便向这边渐近了。
林清茶与方小染听到,对视一眼,均是住了口。
********书版大结局***********
门接着被推开,袭陌站在门口,眼神散在虚空处,唤了一声:“清茶?”
“我在这里。”林清茶上前几步,握住他的手。随着二人手心的接触,袭陌的眉间不易察觉地释然。
他微笑道:“清茶在跟鱼夫人聊什么呢?”
林清茶道:“女儿间的话怎能跟你说呢?鱼夫人今日辛苦了,要歇息了,我们走罢。”
说罢搀着袭陌的手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方小染一眼,又盈盈垂睫,回眸一顾之间,道不尽的心酸和企盼。
方小染知道她刚刚来到这里,若是立刻就去看方晓朗,定然会令袭陌生疑,但又实在忍受不了心中的煎熬,也顾不得危险,翻了翻方应鱼的那只褡裢,从里面找出一只八卦罗盘,一柄桃木短剑,拿在手中推门而出,一面摇头晃脑,念念有辞。
守卫见她出来,忙上前拦住,恭敬地道:“鱼夫人,教主吩咐过,请您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随意走动。”
她满面严肃,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晃动,神秘兮兮道:“我不是随意走动,我是看看你们教中的风水如何,吉位在何处,煞位在何处,神在何处,鬼在何处。”
一面说一面指点,说到“鬼在何处”时,直直地指住了该守卫。小家伙吓得突地蹦开几尺远去,面露惊慌:“您是说……这里有鬼?”
方小染阴森森笑道:“洞穴中阴气聚集,自然是有。”
“在……在哪?!”
“这个要仔细看看才知道。只有把它们找出来,才能请出去。”她眼睛盯着罗盘,忽然叫了一声:“啊,有动静!在那边!哪里走!恶灵退散!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嘴里乱七八糟地念着,大步向着洞穴深处走去。
两个可怜的小守卫,吓得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哪里敢跟上去?
她左手托着罗盘,右手挥着桃木剑,嘴巴里胡乱念叨着,迈着方步,沿着壁上插着火把的洞穴走去,试图找到关押方晓朗的地方。沿途遇到的天隐教徒见她神态诡异,哪个敢拦?
林清茶说那个洞窟在“深处”,然而这山中洞穴交织如蛛网极其复杂,方小染绕得晕头转向,欲哭无泪。幸好手中拿着罗盘,能指示方向,在绕了大半个晚上之后,总算是看到一处疑似关押方晓朗的地方——因为门外站了数名守卫。
方小染眼珠一转,高举着桃木剑就冲了过去,指着那扇紧关的门大喝了一声:“恶鬼哪里走!……恶鬼进去了……”
守卫们见这女人穿了件绣了八卦的袍子,一付大仙相,嘴巴里叫嚷着什么“恶鬼”,均是唬了一跳。这些教众原本就是本地的乡野之人,信那些鬼神之说,此时不免胆寒。
只见这位大仙绷着一付威严的嘴脸:“方才我追杀一只恶鬼,现如今它跑进这里面去了,我要进去将它捉将出来,尔等退后,莫要被邪气冲到。”
守卫们轰的一声,跑得远远的观望。大仙袍角一撩,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洞窟内还算宽敞,也是桌椅床铺齐全,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房间立着,青沿白袍,烟发低垂,静静地,一动不动。
百般复杂滋味混乱地涌上心间,她迈进屋内,反手把门关上,门扇相碰发出“卡”的一声轻响。
他仿佛被这声音吓到,浑身颤了一下,忽地回转身来,灰眸带着几分茫然,有些惊惶地朝向看来。
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整个人仿佛僵滞住了,就那样定格了动作,怔怔地看着她。
方小染看他这等反应,记起林清茶说过:服下洗魂散,人的记忆会被洗得如同一张白纸。心痛如撕裂——他不认识她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见他一副呆怔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他的记忆既洗去了,心智也定然变得孩童一般单纯。
她赶忙把手中的桃木剑丢在地上,低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认得我了,是吗?”他没有回答,不知是吓住了,还是蒙了。
见他的反应很异常,她很担心他下一刻就叫嚷起来,引起袭陌的警惕。灵机一动,手忙忙地伸手在怀中乱摸,摸出一颗糖果——原本是留着哄瞳儿的,拿指尖掂着,递向他,用哄娃娃的语气说:“不要喊,不要叫,乖,给你糖吃哈……”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反应。
她用诱哄的语气道:“喏,糖呀,好吃,甜的……不信?”她三下两下剥除了糖纸,用指尖掂着递向他的嘴边,“来,吃吧,很好吃的……”
他没有躲闪,嘴巴却是抿得紧紧的,眉心微蹙了起来,眸光微寒。
她见他脸色有异,心中暗惊——惹恼了他,说不定会咬她的手指,也不敢再喂,赶紧安抚道:“这是糖呀,不是毒药呀,真的,不信我吃给你看!”一扬手,把糖果丢进自己的嘴巴里,咯嘣几声嚼碎吞了,一边吃一边含混地道:“哎,你这人,这时候来了精明了,早干什么了?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偏吃。”他静静地看着她吃糖,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明显平静了下来。
她松了一口气。看着他懵懂的神态,深深叹息道:“也好,也好。若不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说到这里已忍不住泪,又怕自己激动的模样吓到他,一屈身蹲在了地上,把脸埋进袖中,深深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颊上忽然微凉的手指轻触。她抬起头来,看到方晓朗蹲在面前,安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有几分疑惑,似有话要问。
她一边抽泣着,强笑道:“没事的,我没事。你也不用怕,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却是没有回答,显然是什么也没懂,也毫不关心有没有人来救他。忽然地,手指在她的唇上抚过。
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结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别碰我。”她小小的声音,却分外坚定,透着几分恨意,“你虽然已经不记得你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厄运,可是我记得。就算是忘记了,也真的发生过,那是抹不掉的……”
他的手僵在半空,眸色瞬间黯淡下去。脸上浮现出极为失望的表情来。
他这样伤心的模样,让她几乎招架不住,强忍着想抱一抱他的冲动,脚蹭着地面往后挪了一下,移开目光不看他,低头道:“……你不用担心,虽然你现在中毒了,可是鬼仙大人一定能将你医好。等他们把你救出去,我也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他的灰眸中突然“簇”地跳起两团怒火,往前一扑,将她死死抱住!
她原本是坐在地上的,他这样扑过来,两人在地上滚作了一团。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用力地推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推开,他却抱得更紧,死死攀在她的身上,脸埋进她的肩头,不肯松开,也不吭声。
她推了几下没有推动他,深陷在他的怀抱之中,结实的胸口,有力的手臂,柔软烟发蹭着她的脸,呼吸扑打在她的颈间……这样熟悉的怀抱……不由地停止了挣扎,手绕到他的颈后也抱住了他——所有的怨恨先暂退吧,且让她好好地抱一抱他……
他忽然偏了一下脸,探出舌尖,飞快地在她的唇上舔了一下。柔软湿润的轻扫,让她如遇雷击,整个人呆愣住了。只见他舔过之后,不满地嘬了嘬下唇,小声念了一句:“我的糖……”
方小染泪了……他又抱又舔的,原来是因为她吃了他的糖!先前给他他不要,她吃了他又想要!他早干什么了!早干什么了!这时候糖已经吃到她肚子里去了怎么办!她只带了一块糖啊一块糖!
两人这一闹,门外的守卫不免听到了动静,记起了里面人质的重要性,万一出了差错,他们会丢了小命的……战胜了恐惧,破门而入。
打头闯进里面的一名守卫尚未看清里面的情形,就觉得一股巨力迎面击来,“蓬”地一声,直飞了出去,砸倒身后数人,拍在门对面的洞壁上呈壁画状,过了一会儿才滑落在地,痛苦呻吟。
被同伴砸倒的守卫们惊愕万分,纷纷爬起来摸起刀来对准门口,却无一人敢再走进去。
袭陌得到“人质发疯,挟持了鱼夫人”的消息后,十分诧异,挽着林清茶的手过来看时,被教众劝阻离得远远的,没有靠近。因为人质就像一头护食的狼,将鱼夫人扣在怀中,谁过去就将谁一掌击飞,掌力十分惊人。
袭陌点头道:“他虽然失了记忆,功夫却是仍在的。”
林清茶吓得脸色发白:“那,鱼夫人怎样了?”
远远的门内传来“鱼夫人”的一声回答:“我没事,他没想伤害我,你们不要硬来呀!”
听到这话,袭陌感觉十分奇怪。他既劫持了她,为何又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林清茶也觉得迷惑:方晓朗不是失去记忆了吗?于是对袭陌道:“我过去看看。”
袭陌欲阻拦:“清茶小心……”
林清茶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安心,然后轻巧地接近门口,探头看去。只见方晓朗站在屋子中间,向里侧着身子,一付警惕的防御姿态,一只手蓄着招式,另一只扣着方小染的腰身,死死按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这个姿态,真的不像是在劫持,而像是在护着她,生怕被人抢走。看到林清茶在门口张望,灰眸泛寒,就要出手。
方小染急忙按住他要出招的手,安抚道:“不要打不要打,没事的没事的……”他半信半疑的收招,收回的手也环在她的腰上,将她往怀抱深处揉了一揉,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一对灰眸仍是警惕地、充满敌意地盯着林清茶,忽然开口,飚出了一句话:“我的糖。”
林清茶冷汗阵阵,小心翼翼地唤道:“鱼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就这么分外小心的一句问话,莫名激怒了方晓朗,眼中突地蹿起火焰!方小染见状不妙,急忙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拚命的说好话哄着,好不容易让他安稳了些,这才小小声对林清茶道:“我,吃了一块他的糖……快去找些糖来,换我出去……”
当林清茶回到袭陌身边,说鱼夫人吃了人质一块糖,于是人质就把鱼夫人当成糖的外包装,扣留了。好在以目前人质的反应,似乎只是将鱼夫人当成了“心爱之物”,暂时没有剥开包装找糖吃的意思。如果能拿些糖过来,应该能将鱼夫人换出来,糟糕的是,教中找不出一块糖来。
袭陌及所有旁听的教众,均是无语了。良久,袭陌道:“人质武功高强,不要惹他了。明天一早,去镇上买些糖换鱼夫人出来。今晚就委屈鱼夫人安抚下人质吧。另外……此事保密,不要让鱼大师知晓。”
众人冷汗下。
袭陌携着林清茶的手往回走时,若有所思地说道:“以鱼夫人的机智,说不定能以此为锲机,取得他的信任,可以哄着他写下《让位诏》呢。”
林清茶应付地答应着,心中却有些疑惑:那洗魂散不是只让人失去记忆吗,怎么会连心智也变得有些呆傻了?
众人退散、门被关上之后,方晓朗才放松下来,低眼专注地打量着怀中护着的“糖”。她慌忙道:“糖已经化了,没了。等明天……”
他没容她说完,灰眸一眯,忽然扣住她的后脑,低脸吻住她,将她唇边齿间残留的甜味贪婪地搜罗、吸吮……待他终于放开她,满足地舔着自己的唇角时,方小染已是浑身瘫软,站立不稳。喘息稍定,软着手去推他的胸口:“好了,你吃完糖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他忽然手一抄将她横托了起来,径直丢到床上去。她吓了一跳:他不会将她开膛破肚找糖吧?却又不敢出声呼救,怕招来教众,万一伤到了他。
他却只是附身过来,手脚缠到她的身上,将她缠了个死紧,便不动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偏脸看他,见他额抵着她的头发,灰睫紧紧瞌着,似乎是睡着了。
原来,他只是把她“收藏”起来,并没有吃掉她的意思啊。
小小松了一口气,认命地任他抱着。折腾了这许久,也累得没有力气了。只看着他近在鼻尖的睡颜,几近沉迷,又酸疼入骨。
她压抑地、深深叹了一声,似是对他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如果我的记忆也洗成一张白纸,就不会这样难受了……不,我不要洗掉,我得记得他们,痛死也不能忘了。爷爷,我爹娘,还有那么多的师叔师兄,都为了你的天下,送了命啊。他们真想不开……即使我们是个小教派,一家人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不是最好的吗?非要去贪图你们皇家的荣华富贵。你们皇家的黄金羹,是谁都有命吃的吗?……我知道,他们甘愿拿命去换,这怨不得别人。可是,偏偏一个‘立后’,又招来灭门之祸。那是谁干的?是袭羽?林相?还是别的谁?反正不会是你,我知道。我曾经怀疑过你,可是后来又想清楚了,你是不会那样狠毒的……”
他绕着她腰身的手臂忽然紧了一下,吓了她一跳,急忙去看他的脸。他却把脸她颈中埋去,呼吸略重。她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没有睡着。那么刚刚那些话……哎,反正,他也是听不懂的。过了一阵,她觉得他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就想悄悄地从他臂弯中溜走,不料只动了一小下,就被他死死箍住,灰眸睁开,警惕地盯着她。
反正跑也跑不了,她暂且放弃了逃跑念头,本来也是累极了,干脆就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直到次日一觉醒来,惺忪着睡眼转脸看去,方晓朗依然维持着昨晚的姿式抱着她,见她醒来,旋即露出一个极温暖的笑。
她初醒的神思被这个笑容晃得晕眩,恍惚间似乎是回到了那军营中,营帐内,熟悉的体温,沉溺的温柔。
片刻之后,这个幻觉就被门外传来的几声敲门声惊碎了。有人小心翼翼唤道:“鱼夫人?”
听到这一声唤,方晓朗搭在她腰间的手猛地用力,掐得她“嗷”地痛叫了一声。门外的人慌道:“您还好吧?”
方小染一边揉着痛处一边高声道:“没事没事……”怨念地看一眼那个明明掐了她一把,脸色却阴沉得像她掐了他一样的家伙。还真是喜怒无常啊……
门外的教徒飞快地说道:“小的送了脸盆过来,放在门口了。”然后是一溜烟跑走的脚步声。方小染慌忙喊了一声:“哎,别走啊,糖买来了没……”
那怕死的家伙也没听见,径自跑开了。
她泄气,想下床去拿脸盆,却被方晓朗一脸警惕地按住了。她无奈道:“哎……我就是去把脸盆端进来。”
他却显然信不过,又把她往床角塞了一塞,自己亲自去端脸盆,顺便狠狠瞪一眼远远观望的守卫们。
就这样,他算是护定了这块“糖”,扯着她的手腕子,走到哪里牵到哪里,就算是上茅厕的功夫她溜开几步,一个找不着,就要勃然大怒,摔桌砸椅,直到她乖乖回到他的视线之内,方才安静下来。
袭陌原本想买糖回来换她出来,可是后来又转起了利用她哄骗方晓朗写《让位诏》的脑筋,也就将此事搁下了,只对她说山洞外面天气不好,下不了山,买不来糖。
方小染被禁锢在洞内,就信以为真,不由地暗暗叫苦。天气坏到下山都不能,那方应鱼带来的援兵什么时候能来?这样一拖再拖的,四五日已过去了。
当然着急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方晓朗每日里抱着他的“糖”,显得十分快乐,时不时地啃一啃,舔一舔,而且似乎是吃上了瘾……
可是方小染却发现他的神态间日益露出疲惫之色,灰眸中也透着血丝。她以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由地担忧起来。后来却发现,他之所以疲惫,是因为他根本不睡觉。
其实每个晚上他都是紧紧的抱着她窝在床上,闭着眼睛,她也以为他是睡着了的。可是偶然间她发现:只要她稍微地动一下,他便睁开眼,警惕地看着她——他根本没睡!难道这几日他一直都没睡觉,为的就是怕她逃跑?他究竟有多看重那块糖……
担心他这样熬下去会生病,她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不要硬撑了,放心睡吧,我不会跑的,我保证。”
他不知听懂了没有,半晌不作声。忽然间又冒出一句:“永远,不许跑。”
她愣了一下,没有敢接话。永远?哪能永远,她打算援兵把他救出去后,就立刻离开的。或许糊弄地答应一下可以让他放松下来,可是即使是对着这样呆呆的他,也不愿出言哄骗。
于是笑了一下:“你不就是想要糖吗?等你回了你的家,那里的糖,要多少,有多少。”
他听到这样的回答,脸辗转一下,埋进她的发中。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也感觉出他伤心了。可是他为什么要为一块糖伤心呢?……
在这暗暗焦灼等待的日子里,方晓朗有时会牵着她的手,沿着洞穴悠闲地逛逛,有教徒胆敢阻拦,一率踢到洞壁上当壁画。好在他也从不走到洞外去,只是在随便走走遛他的“糖”而已。有遛狗的,有遛猫的,一块糖有什么好遛的?此事让袭陌十分头疼,吩咐下去,拦他会造成伤亡,只要他不走出去,就让他逛吧。心中暗暗庆幸幸亏是喂了洗魂散,否则谁能制的住他?
其实人质出来“遛糖”,是那块糖撺掇的。她见援兵迟迟不来,就怂恿着方晓朗牵着她到处看看,看除了进来的洞口,有没有其他可以通向外面的出口。几天逛下来,果真发现了几道蜿蜒至深黑处的洞穴,用木栅栏封住,也不知是通往何方,不知通不通外面。南国这种地下洞穴十分繁复,未经探知的部分有暗河、深井、毒虫、沼气等致命危险,她根本不敢带方晓朗从这些未知洞穴中逃跑,只能另做打算。
这一日,他们又手扯着手胡乱逛荡,方晓朗忽然毫无预兆地将拽进一条岔道,把她按住在墙壁上。她“呜”地小小哀叫了一声——难不成他又要“吃糖”?这些日子,他完全把她当成了私有物品,什么时候想起来,说啃就啃,根本不打商量,而她居然毫无反抗之力。
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刻开动,而只是将她抵在墙上,把她的脸窝在怀中。她暂且松了一口气——还好,抱下就抱下吧,总比啃好。
这时,却忽然听得前方传来讲话声,对话的人边说边走,亦趋亦近。于是她明了了:怪不得他要突然将她藏起来,原来是有人过来了,他怕人将她抢走。
说话的二人走得近了,她听得出来一个是林清茶,另一个是男子的声音,有几分熟悉。方小染立刻警觉起来,担心被熟人认出,就顺势把脸藏在方晓朗怀中,一动不敢动了。
那二人走到近处,林清茶似乎是突然站住了脚步,高声惊呼了一声:“什么?!你……”
男子回道:“是!京城被围困时,属下正在外办差,不在京中,没能及时赶回去救驾,听到袭濯造反、皇上驾崩的噩耗,就立誓要为皇上报仇雪恨!封项无能,暂时取不了袭濯的项上人头,就先找玄天派那一众帮凶报仇雪恨!我到了韦州以后,发现玄山天前有一帮官兵镇守,这帮人原是军中的,军令暗号等还没有来得及更换,于是我便假扮成京中特使,假传了将玄天教灭门的军令,要他们将玄天教灭门。我深知方中图那老家伙难对付,故先施了迷香,再下重手要了他的命!遗憾的是,玄天教中遍布机关迷局,还有暗道通往山下,竟让其他人跑了。”
是他!封项!万万没想到,爷爷竟是死在这个人手中。
窝在方晓朗怀中的方小染,如同遭到雷击一般,浑身僵硬。
只听封项继续道:“那之后我便浪迹江湖。老天眷顾,机缘巧合,让我遇到了在外采购的熊六兄……”
林清茶道:“是你……打劫他吧……”
封项道:“惭愧!属下不曾行走江湖,没想到做个侠客也是极不易的,为了果腹,不得已改做侠盗,看熊六兄身上带了银两,又不像良善之辈,就生出劫富济贫之心(劫熊六的富,济他的贫),岂料不打不相识,熊六激怒之下报出了身份,我听得疑心,细细问过,竟然得知主上尚在人世……”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路过方晓朗和方小染藏身的岔道。方小染突然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跳出去手刃凶手。不料却被方晓朗死死抱住了,嘴巴也被他堵住。
封项听到动静,狐疑地向看向那人影晃动的暗处,问道:“是谁在那里?”
林清茶猜得是他们二人,赶忙道:“没什么,是自己人。先领你去见我夫君吧。”
封项见主心切,也就做罢了,跟着林清茶向前走去。
方小染的眼泪淌过方晓朗的手背,压抑在他手心里的痛哭几乎要将她窒息。他放开她的嘴巴,却仍不准她跑开,只是疼惜万分地将她揽在怀中。她揪扯着他的衣襟,低声呜咽道:“你放开我啊,我要去杀了那个人,我要去杀了他。”
“我替你杀。”
他忽然低低地冒出一句。
她吃了一惊,混乱的心神略略清醒。他刚刚拉着她藏到暗处、阻止她出声、拦住她不让她跳出去的行为,不像是一个失智的人的行为啊!还有说出的这句话,森寒的语调,让人凛然生畏。
他难道……
她抬头去看他的脸,无奈眸上蒙了一层泪水,看不清楚,只感觉他脸上似有重重的阴云凝结。她急急地用袖子擦去泪水再看,他已经又是一付纯良和霸道矛盾融合、刀枪不入的德行,严肃地盯着她,道:“糖儿要杀谁,我替你杀。糖儿不要自己去,免得被别人吃了。”
——这样的话风才是失智后的他应有的风格。可她仍是愣愣地,诧异自己是否看到了什么。他眼里笼了一层雾气一般,迷蒙又慵懒,鼻尖溺溺地往她的颈间拱了一下,把脸藏了起来。
闷了半晌,忽然像抱小孩儿一样,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转过身,拿脊背抵着墙壁慢慢滑坐,将她搁在腿上,窝成小小的、乖巧的一团,宠爱地笼在怀中。她也没有拒绝,顺从地任他抱着,脑袋倚着他的胸口,耳边传来清晰的心跳声,眼睛睁睁闭闭,似是半睡半醒,实际上只是迷失在万般思绪中,眼前如遮了雾气一般而已。
慢慢抬起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他静静俯视着她的灰眸。无声的语言忽然间就在这对视间流淌。
她:怎么办,我看出来了呢。
他:怎么办,装不下去了呢。
两个人都忍不住微笑,眼里却都浮出泪水。
她原本就抱了疑心:那“洗魂散”是他的药,他本身又是神医白判,怎么可能那样大意,被自己的药毒翻?但他实在是装得太像,以至于她始终没能确定。但在今日遇到封项时,他的反应终是露出了破绽。他是假装的,一开始是为了麻痹袭陌,后来,是为了哄骗她——哄骗她留在他身边。因为她说过,只有这样的痴傻的他,她才可以面对。
方才想明白的时候,她没有立刻揭穿他,而是假装不知道,又在他的怀中,多赖了这片刻。他也知道她看出来了,却也是在假装不知道。多装一刻,就能这样毫无芥蒂地相拥一刻。
一直假装,假装,直到再也装不下去。
她的微笑过渡成深深悲哀。戏演到无法再演,词唱到无词可唱,灯光暗下,面目模糊,神情疏离。慢慢起身,离开他的怀抱。他眼中闪过恐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染儿……”
她不敢抬头,扭着脸忍泪道:“你不用说了,我们二人之间隔的冤孽,这辈子也越不过的……皇上。”
旁边传来异样的声响。两人转眼看去,只见林清茶站在不远处,手扶着墙,面色发白,一对满是惧意的眸子看着方晓朗,腿微微发颤。——他根本没有中毒,他是假装的。他随时能够取了袭陌的性命!
三人默然相对的时候,暗影中忽然闪出一名天隐教徒打扮的人,手中寒光一闪,兵刃横在了林清茶的咽喉,低声威胁道:“不许声张!”
方晓朗冲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放了她。他立刻收了兵刃,站立到一边。林清茶见此情形,不由得冷汗涔涔。原来早已有皇家侍卫混入教中!
方晓朗对那侍卫道:“封项来了……也拖不下去了。行动吧。”
林清茶听到这话,脑袋轰地一声,腿一软跪下了,仰脸看着他,苍白着脸,含泪的眼中满是哀求,她明知道方晓朗这次不会再放过袭陌,方晓朗给了袭陌机会,袭陌偏偏不要。虽然绝望透顶,却还是垂死挣扎般地想要哀求。半张的唇微微翕动,咽喉因为极度的恐惧干涸了,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方晓朗低眼凉凉地俯视着她,良久,对侍卫吩咐道:“控制袭陌,先不要伤他性命。”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四处传来打斗喧闹之声,然而不过是片刻之后,这一场战斗便以皇家侍卫大获全胜而告终。
实际上方晓朗离宫行走民间时,袭羽便派出十数名侍卫随身保护。方晓朗原本不愿带人,又拗不过袭羽,只能任他们跟着。嫌他们在身边晃着眼烦,就将他们撵得远远的。他踏入天隐教中时,就叫那帮子侍卫候在山下。进到教中后,发现教中人端上招待的茶水中放了洗魂散。这东西可是他的作品,虽然气味轻微,还是让他嗅了出来。
不过这种药他极少赠出,怎么会流入江湖?前后一想,就断定下药者是袭陌。不由地十分好奇——以他的判断,林清茶应该更愿意袭陌失去记忆啊,为什么这洗魂散没给袭陌喂进去,反倒是留了下来,又回赠主人?是看错了林清茶吗?怀着一探究竟的想法,他略施手法,假意饮下,然后装疯卖傻。下药之人也由暗处现身——正是袭陌,虽然失明,仍然野心不死!也看到了林清茶屡次劝止,而袭陌却根本听不进去。
那时候方晓朗最该做的或许是手起掌落取了他的性命,以绝后患。可是因为之前到那位神机妙算的“鱼夫人”面前占卜方小染的下落,她指点着他到这边来寻。从鱼夫人的算命铺子出来后,他长久以来恹恹欲死的心境猛然间膨胀,充满了希望。难道方小染会在教中,或是与天隐教有什么瓜葛?然而观察一阵之后,他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于是决定将计就计装着傻,等等看再说。
山下侍卫放心不下,很快混入教中来找他,他便暗暗传令下去,又从外面调集了更多人手,先后假装成投奔天隐教而来的穷苦人,作为教徒混入教中。
几日之后,他没到得到方小染的任何信息,正盘算着是不是该将天隐教连窝端掉,方小染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苦苦寻觅一年之久的人突然跳了出来,震惊之下,他居然呆愣掉了,作不出反应。
听到别人称她为鱼夫人,他才明白,鱼夫人就是方小染。是怎样的天意弄人让他们阴差阳错地错过,又是怎样的冥冥天意让他们在这遥远的南国遇到,错过,再遇到?既如此,他就绝不会让她再逃掉。所以,当方小染说出了“只有这样,才能面对你”的话时,促使他把痴傻继续装了下去。他只想留住她,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但是……为什么她会被称做“鱼夫人”?还有那个古灵精怪的男孩,为什么叫她“娘”?当爹的又是谁?自然而然的,由这个“鱼”字想到了方应鱼。她现在跟方应鱼究竟是什么关系?心中醋坛子打翻,又是猜忌,又是恼火,偏又不能流露出来,当真是又酸又苦纠结得要命。
恰在这时,侍卫暗传了信息来,得知方应鱼居然从本州知府那里弄了整整一支军队来,欲前来解救。——是救他还是救“鱼夫人”?他对于这救兵丝毫不领情,胸中反而郁怒非常,于是传出去这样的口谕出去:蓄而不发。目的有二:一是想细细地考虑清楚该如何发落袭陌;二则是为了不愿让方小染跟那个家伙见面。
他卖力地装痴卖傻了下去,只有这样,方小染才肯留在他身边啊。一旦揭破了真相,这个家伙,保不定会嗖地飞走不见。那样毫无目地的绝望寻找,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于是军队就按兵不动了,静候旨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陆续有更多名身手高强的侍卫进到教中保护圣驾。天隐教此时急于扩招教徒,对于这些报名入山的“弟兄”十分欢迎地接纳了。于是卧底的人数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比例,以致于此时事发,这帮乌合之众的教徒,竟没有几分反抗之力,纷纷束手就擒了。
过了一阵,侍卫头目过来禀报说已控制了袭陌。林清茶听到了,瘫软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方晓朗忽然掏出一个纸包,递向林清茶的方向,道:“去替他沏一杯茶吧。”
林清茶不知这纸包中装的是什么,猜着是赐死的毒药,吓得不敢去接。方晓朗上前一步,弯腰将纸包塞进她的手中,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洗魂散。带他搭乘洞穴深处暗河中的船只离开。”
林清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袭陌静静坐在铺着兽皮的石椅上,眼睛虽看不到四周对准了他的密密兵刃,皮肤却也感觉到了凛冽杀气的划痛。
他的坐姿放松,淡然,拿手支着下巴,似乎是独自身处空旷之地神游太虚,而不是处在包围圈中。他在想——是否这样的结果,在萌发出成立天隐教的一开始,就预料到了?
一个落魄的瞎眼主子,一群乌合之众,能成大事,才是笑话。
他却那样疯狂地不顾一切的拚了命去做。
他只是在寻死——是的。
他想死——宫变时,饮下袭羽的毒药时就执着地赴死了,可是袭濯又自作主张地救他复活。他不领情。一名被打落金冠、剥去王袍的君王,要怎样的心态,才能以平民的身份生存下去?在他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与其沾染尘埃,不如魂飞魄散。他还是宁愿死,而且固执地要死在这件事上,死在皇权的血腥当中,才让他觉得死得其所,他的灵魂才能在地狱中狂笑不止,而不是在人间苟且偷生。
他唯一放不下的牵挂,便是清茶。这个他一直深爱的女子,终是把身心交给了一无所有的他,舍弃了荣华富贵,甘愿与他隐居民间。他若是死了,自己倒是痛快了,留下清茶,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淡然的眉间锁起苦涩的雨云。
忽然间有兵器纷纷轻移的声音,似乎是包围圈让出一条路。随后,有轻盈的脚步声慢慢移近。
他失焦的目光扫过:“清茶?”
“夫君……”林清茶眼中泛着水光,双手托着一只茶碗走到他的面前,柔声道,“喝了这杯茶吧。”
他愣了一下,讶异地挑了挑眉:“这是?……”
林清茶及时打断了他的话,道:“是。”
他沉默一阵,呵呵笑起来,抬了抬脸,任着感觉,对着远远的方向道:“袭濯,你还真是手软。就凭这一点,你这个皇帝,当不长远。”
方晓朗恰恰握着方小染的手腕子站在那个方位,听到这话,默默地没有作声。
袭陌微微探出手来,扶住茶碗的沿儿,沉吟道:“真是好东西呢。”洗魂散,只要饮下,就可洗去灵魂上所有势利、血腥、肮脏,还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来——这是世上最难得的一杯茶吧。
把茶水送到嘴边,忽然又停住了,低声道:“我会连清茶也不认得吗?”
林清茶含泪微笑:“我会让你记起的。”
“那就好。”他就着林清茶的手,将茶水一饮而尽。片刻即感觉困倦之极,伏在林清茶的膝头,沉沉昏睡过去。
方晓朗忽然朗声道:“袭陌扣押了朕,企图篡权夺位,罪无可赦,现已赐死。所有人……撤离。”侍卫们押着教徒先行陆续下山,方晓朗和方小染有意留在最后。方晓朗面无表情地扫一眼林清茶和袭陌,拉着方小染转身离开。身后,空旷的洞穴中,林清茶对着他的背影,深深拜下。
这样一直走到洞外的空地上,那里,正立着一片丛林般的士兵,方应鱼与知府大人并排站在军前。知府大人紧张了好多天,结果半点力没使到,此时看到方晓朗出来,面色尴尬地上前参见:“微臣救驾来迟……”
方晓朗停住脚步正欲说话,被迷迷瞪瞪拉着走的方小染,冷不防一头撞上他的脊背,鼻子撞得酸痛不已,“嗷”地叫唤了一声。他走路突然停下的毛病还没改啊!
方晓朗替她疼得咝气,回身拿手轻轻揉捏着她的鼻根,宠溺的责怪的口吻:“走路不好好看路,想什么去了?”一边揉着,一边忘恩负义地朝着方应鱼投去挑衅的一瞥。方应鱼却是神情寂然,眸中再无波澜。
方小染让这亲密的动作弄得很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这点躲闪的意思被他察觉到了,心中邪火顿起,另一只手抄住她的后脑勺,揉捏她鼻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痛得她哀叫起来,鼻头瞬间被蹂躏得红红的。
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一幕,看得众人冷汗滴滴,却没有一个敢吭声的。一片安静中,忽然有脚步声轻轻响起,方小染转头看去,见是方应鱼独自往山下走去。她脱口疾呼出声:“小师叔,等等我!”
方应鱼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嘴角浮着浅浅的笑,眸中却是寂寂的凉,道:“染儿,你保重,小师叔走了。啊,对了,瞳儿在山下等着呢。他若是跟着我必会吃苦,再说若要他选,他也是离不开你,定会选择跟着你的。就由你来照顾他吧。我会回京中看你们的。”
“说什么哪!我们是一家人,别丢下我呀!”她急急地说着,提着裙脚就想追上去,却被方晓朗一把扯住了腕子,灰眸中压抑不住的寒怒。
她的心中急痛,眼中忽起泪意,一边暗暗地较着劲儿想抽出手,一边咬牙道:“皇上!我说过了,我们之间的隔着的冤孽深如沟壑,越不过的!”
他的手不松反紧,固执地道:“没有什么是越不过的。只要染儿能释怀,要我如何做都可以。”
她张大泪眼看向他,凉凉地笑:“释怀?那么多人命因你们而皇家去了,我如何释怀?那是裂在心上的伤口,只要看到你,它便深一分,我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你放手吧,方晓朗,放我一条活路吧。我求你……”
这样的求饶,让他心口痛如细刃贯穿,疼痛传至手上,反而让他的手指固执到发疯地攥紧了她的手腕,疼得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的眼中闪着狂乱的光,语调低沉到让人心颤:“若是我来还呢?”
她愣住,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这时候,前面的众军士忽然响起一片惊呼:“皇上小心!”与此同时,有一阵阴寒劲风从方晓朗身后的山洞口处凌厉侵出,一人手持利剑,冲着他的背后袭来!
以方晓朗的功力,这样的袭击完全可以避开,不料他却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式,拉着方小染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对于突袭完全置若罔闻。方小染大吃一惊,急忙反手抓住他的手用力拉扯,希望能拉着他躲过这一击,可是他存心地扎稳了下盘,任她怎样拉扯,硬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电光火石间,方小染看到了封项燃着仇恨冷焰的阴鸷双目,以及他手中的寒刃。嚓地一声轻响过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三寸白刃透出方晓朗的胸前。
她失去了声音,只呆呆看着那剑尖,眼前一阵黑暗。待再清醒时,听到有人在尖叫:“我不要你还,不要,不要,不要……”
随后她发现尖叫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正死死地抱着方晓朗的身体,痛哭嘶喊。
混乱中,她听到方晓朗说了一声:“染儿不准走……”
“我不走,我不走。……”混乱地答应。只要他没事,就算让她立刻去死,她也心甘情愿。可是难道还来的及吗?来的及吗?……
他又道:“染儿说话需得算数。”中气十足的语调!
她茫然地睁眼打量,发现方晓朗并没有倒下,而是好好地站着,她不过是攀在他的腰身上而已。再低头看那段白刃——明明白白透过他的身体横在她的眼前啊!究竟是什么情况……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只见方晓朗反掌一击,砰地一声闷响,击飞了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单手握着剑柄苦苦往回拔剑的封项。随着方晓朗抬手的动作,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于是方小染明了了——刚刚封项突袭时,方晓朗定是难以察觉地微移了身子,使得剑刃正巧从腋下穿过,用手肘死死夹住。——封项很久以前与方晓朗交锋时被绞碎的手臂已然残废,所以除了握剑的左手,没有另一只手来再攻击方晓朗。
而方小染便在之前被他那一句“若是我来还”所误导,引得她以为他要以命偿还……他故意的!这家伙的演技,跟袭羽不相上下啊!果真是亲兄弟啊!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心中又恼他故意骗她,急怒上涌,哆嗦着手指指着他,嘴唇颤抖:“你……你……”想骂,舌根却因为刚刚的惊吓而发麻,竟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险些要气晕过去。
方晓朗见她面色异样,赶紧扶住她道:“染儿别气!我一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的!”
她说不出话来,只恼怒地甩着手,挣扎闹腾一番,直到没了力气才算老实了些,靠在他的手上喘息。
封项受到这一记重击,肋骨尽碎。倒在一堆乱石上,吐血喘息,眼看着是不行了。方小染被“方晓朗被刺杀——方晓朗毫毛无伤”的大悲大喜击得腿脚发软,言语不能,靠在方晓朗手上几乎站立不住。方晓朗看一眼封项,问她:“他快要死了。染儿若是想报仇,需得快些。”
她看一眼弥留之际的封项,忽然间万念俱落。那些如毒蜂般飞舞的怨,恨,如同被水浸湿了翅膀,纷纷跌落在地,脑海中一片死寂。曾经的残烈伤害,印入骨肉,化作印记,永不褪去,那痛楚已恍若来自前世,记起来时会钝钝地跳痛,却已不再撕心裂肺。
默默闭眼,摇头。浑身力气被抽走,几乎站立不住。方晓朗伸臂将她横托了起来,深拥入怀,转身走得远了些,不让她再看到可怖的画面。
方应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却带了些许萧索凉意,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山风鼓荡起素色衣袍,仿若要乘风而去,又仿若要融化在这如画般的青山中。
身后传来方晓朗的一声喊:“喂……”
方应鱼也没有理他,径直离去。
方晓朗注视着他的背影,挽留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就随他去吧。方应鱼向来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比起他方晓朗,要清醒得多。
方小染自看到封项垂死的一幕后,意识一直是模糊的。在被方晓朗抱下山的过程中,就贴在他的胸口,随着他平稳的步伐沉入昏睡。至于如何乘马车抵达州府、如何被知府府上的丫鬟们服侍着沐浴、如何住进知府家的豪华客房等等过程,统统不记得了。
只是在一昼夜之后,终于从深眠中醒来时,懒懒睁开眼睛,看到近在睫前的一片光洁肌肤,自己的鼻尖则抵在这肌肤之上,嘴唇也轻轻地触着,感受得到肌肤底下跳动的脉搏。
悄悄地抬头,看到方晓朗安然的睡颜,灰睫在眼睑打下一片柔和的影子。他终于能踏实地睡个好觉了。在天隐教中时,他害怕她逃跑,夜夜睡得极其警惕、极不安稳。可是现在他即使是睡沉了,手脚还是尽其所能地纠缠在她的身上,显然他的警惕还是没有多么放松。
她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子,想看看他们是睡在什么地方。刚刚做了这个微小的动作,身子就突然被翻转了半圈,方晓朗踏踏实实地覆盖了过来,将她压了个实实在在。
做这样大的动作,他仍是合着眼没有睁开,脸枕在她的肩上,慢悠悠飚出一句:“想跑,嗯?”
她被压得动弹不得,争辩道:“我没有想跑。”
“真的?”他睁开眼睛,长睫将她的耳廓扫了一下,温软的眼神像糖在融化。
“真的真的。”她的呼吸都被压得不畅了,扭动着身子争取自由。这样撩人的挣扎让他的眼神起了变化,泛着兽类的光泽,手指钻入她绵软的中衣内。
熟悉的、久违的接触,让她呼吸中带起轻轻嘶叫,他的动作渐渐仓促又激烈,几乎想吃了她,又不知该从哪里下口,迷乱间把床铺弄出些不小的动静来。
门突然被砰地推开,一个小人儿直闯了进来,大着嗓门问道:“师兄!我娘醒了吗?……师兄!你在跟我娘做什么?……师兄!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娘!”
待方小染看清了来者是瞳儿,不由地哀号一声,往被子里一缩,头都不敢露了。方晓朗则咬着牙,将散开的中衣掩了一掩,径直下床,拎起瞳儿的脖领子,轻轻松松丢到门外去,顺便再丢一句威胁:“出去跟包子玩,不要打搅我们!”砰地把门关上,转身回床上想继续未完的活动,门上却转瞬又响起震天的擂门声,其间夹着瞳儿的鬼哭狼号:“师兄!你放了我娘!不要欺负我娘!”
方小染呜地一声,推着方晓朗道:“算了算了吧,快把门开开,不要让瞳儿嚷嚷了。……哎,你可不准打他啊!”
方晓朗已气急败坏、气势汹汹地一把将门打开,正欲给瞳儿点颜色瞧瞧,却听一声清脆的童声响起:“包子,上!”
迎面扑来一团漆黑,黑狗包子以无比的热情扑到方晓朗怀中,对着他的脸猛舔。瞳儿恼火地大叫:“咦?!谁让你舔他的!咬他!咬他!……”
于是,方晓朗与方小染的重逢后的第一场火辣船戏,在混乱中无疾而终了。
从此,知府家倒是有了一段让人激动的暧昧传言。那阵子,街头巷尾三姑六婆,无不压低着嗓子,津津乐道知府大人府上那日突然传出的一句惊呼:“师兄,你在跟我娘做什么?!”
多么令人神往、生出无限遐想的一句话。那跨越伦理、离经叛道的恋情啊……
返程京城的路上,这一行人一路游山玩水,悠哉游哉,抵达京城时已是夏花初绽的季节。方小染曾不解地问方晓朗:他做为皇帝,离京这样久,谁来处理国家大事?
方晓朗轻松无比地回答:袭羽啊。
在路上时,方小染把当初大军调离韦州、方应鱼回到玄天山上以后发生的事、玄天派遭遇灭门、爷爷负伤身亡、教众如何逃离以及她与方应鱼如何去到黑石子镇居住,慢慢讲给方晓朗听。虽是刻意地忽略了一些情节不提,比如说得到“立林相之女为后”消息后她的反应,比如说她试图闯下山时遭到的羞辱,比如流浪途中刀刃般伤人的怨恨和思念。但她那间或停顿间的黯然神伤,还是让时光深处的疼痛,在他心上划出轻轻叫嚣的伤口。
为了不让方小染心底安伏的往事再乍起伤人的逆刺,方晓朗尽量用简洁的语言,解释了几个关键的环节:“当初二军汇合之时,袭羽对应鱼师叔分外隔阂,我担心他们二人僵持下去会翻脸,所以当应鱼师叔提出离开时,也就没有阻拦。想着安定之后再慢慢调解他二人的关系。
派回去保护玄天派的那百名军士是袭羽挑的人,那时袭羽心里便料到‘立后’之时会有麻烦,特意暗中命他们不要放人下山,而我并不知情。立林相之女为后,是早在夺位的谋划时期袭羽便提出来的,我有了染儿,一直没有同意。然而事到临头,朝中的确动荡,为了稳定大局,就做出了仓促决定,我紧接着就派人送信给你作为解释,不料京城到玄天山,信使要赶三天的路程,快不过应鱼师叔的那只小黄鹂!
后来这帮军士竟被封项利用来灭门,定然是袭羽也料不到的。
我得知‘灭门’一事后,当夜赶往玄天山,却听到说你们从山体内军火库逃离时,无意中引爆炸药,尽数身亡的消息。我绝不相信那是真的,令人搬开碎石、挖掘山体,直挖了七个昼夜,竟真的挖到了师祖的遗体……”
听到这里,方小染顿时泪流满面。方晓朗住了口,喉结滚动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哽咽压下。方中图对于他如亲祖父一般。在他最迷惘的那些年,是方中图牵着他的手走了过来。到最后,他非但未能好好回报、孝敬,竟连累方中图死于非命。他猜到方中图死前是恨着他的,那一刻,面对着方中图的遗体,又想到既挖到了第一个人,说不定里面还埋葬了更多人,说不定染儿真的在其中……不能支撑,昏厥了去过。
醒来之后,疯了一般令人继续挖,足足挖了有两个月,小半个山几乎被挖去了,也没找到第二具尸体。这才重新燃起希望——染儿定然还活在世上。
这一段苦苦挖掘、提心吊胆的日夜,他没有说与方小染听。他们忍在眉心的煎熬,无需讲出,只对视间,便感同身受。
他继续说道:“我将师祖安葬在了后山的桃园之中。然后我便向各方派出大量人马找你,各州府也贴遍了你的寻人启示呢,你的头像都是贴在头号通缉犯前面的。”
方小染囧了。若不是黑石子镇偏僻,她又从不抛头露面,说不定早被找到了。
方晓朗道:“我自己也踏上了四处寻你的路途。访遍了从山上逃出来的每位同门,竟没人知道你的下落。而派出寻人的队伍,也未传回半点有价值的信息。我第一次恨这个国家如此之大……偶然间,听说了南疆黑石子镇的名声。说是当地产的黑晶石有占卜神力,又云集了许多卜卦高手在这里,便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希望能占卜出你的下落。未曾想黑石子镇神奇至此,一来到这里,就遇上了高手鱼夫人……”忽然话锋一转,灰眸一眯,目光锋利地削到方小染脸上,“话说到这里,你为什么会叫做鱼夫人?”
“啊?这个啊,为了掩饰身份嘛,呵呵呵。小师叔,我,还有瞳儿,再加上包子,非常适合伪装成和睦的一家人啊,呵呵呵。”莫名地心虚地陪笑。
“和睦的……一,家,人?”齿间单个迸出的字眼,凉凉冰块般不轻不重地砸下,砸得她心慌意乱。
然而她很快稳住了心神,鼓足底气,强势逆袭:“我们再怎么和睦也是伪装的,你那立后可是拟了诏的,我原本以为是林清茶,现如今知道不是她。那究竟是哪个?你究竟做何打算?”端足了“元配”的气势汹汹的架子。
他却灰毛一甩,扭脸走开,隔着肩头丢过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小染“喂,喂”叫了几声,他偏就不理她。她斗鸡一般乍起的毛竖了半天,最后无趣地收了起来,跑去找食儿吃了。
方晓朗这人小心眼起来当真可怕,因为那句“和睦的一家人”赌的气硬是一路赌到了京城,无论方小染怎样追问,他就是不肯解释半句“立后”的事。越是接近京城,方小染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袭羽早已得到消息,带着众朝臣等在城门外迎接。见了方晓朗,也没行君臣大礼,就像普通的兄弟见面一般自然随意。目光瞥向旁边的方小染,笑道:“还真让你找回来了呢。”
方小染看到他,心中滋味杂陈。爷爷的去世少不了他的一分造孽,他却也曾努力地试图将她救到局外。那些错综复杂的过往,也说不清谁是谁非,是恩是罪。唯有放下,忘却,才能安然。此时乍然看到他,却暂时不能淡然面对,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只低了睫,不去看他。
袭羽颇不识趣,目光又转到方小染另一手拉着的瞳儿身上,眉一挑,故作惊讶:“呀……孩子都这样大了。”
瞳儿好奇地抬头问方小染:“娘,这人是谁?”
袭羽原本是开玩笑的,方晓朗不过是离开一年半,他们二人再火速,也不可能有这个八九岁大的娃儿。不料这娃竟真的开口叫娘,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一口气走岔,呛得咳嗽不止。
方小染一脸暗爽的德行。方晓朗不禁失笑,道:“走罢。”拉着他们走向车辇。临上车时,方小染悄悄扫了一圈迎接的人群,没有看到疑似皇后的身影,那忐忑的模样却泄露了心思。
方晓朗看在眼里,嘴角一笑即隐,回头问袭羽:“皇后一向可好?”
袭羽答道:“很好。”
方晓朗微笑点头,将瞬间石化的方小染塞进车里,吩咐出发。车厢微晃时,他将她揽进臂弯,她铁青着脸狠狠推了他一把,怒道:“别碰我!”
他的眼睛笑眯成蓄着光的弯弧,非但没有听她的,反倒是强行将她抱了个严严实实挣扎不得,话声绵软得似棉絮般抚在她的耳边:“染儿吃醋了……”
“我才没吃醋!谁看到我吃醋了!”
对面的座位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回答:“我看到了!”是兴致勃勃旁观的瞳儿。
方小染难以置信地瞪向瞳儿:“咦?!瞳儿,你怎么不向着我呀!他欺负我你没看到呀!快过来救我!”
“救什么救?”瞳儿轻蔑地哧道,“你明明是自愿被欺负的。”
“你……”
方晓朗笑了:“瞳儿真聪明。”
方小染快气背过气去了。
方晓朗道:“不过……依染儿的意思,这个皇后怎么办呢?”
她利落地、狠狠地回答:“休了!”
霸道护食的模样,看得他心中暗爽,嘴上却道:“可是人家是很要面子的呢。”
方小染顿时纠结了……对啊,休皇后,那就是废后啊,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想来那女子也是这场权位之争的牺牲品,被推上皇后的位子,再推下来,万一一个想不开,出了人命可怎么办?
马车枥枥驶向皇宫,这短短的路程,方小染纠结得肠子几乎扭成了麻花。马车驶入宫中,他们先到殿中饮茶歇息。瞳儿调皮坐不住,就在殿外头跟包子玩耍。
方晓朗与袭羽一边饮茶一边交流。方晓朗在外的经历早传书回来交待清楚,袭陌也不再多问,只将方晓朗离开后朝中的一些大事一件件交待。方晓朗“唔、唔”地随意答应,显然根本没听进去。
袭羽停了讲述,苦笑道:“皇上,你多少上心一些,可好?”
方晓朗毫不在乎地道:“这些事我不在行,你处理就好了。我只关心禅位的事,定在什么日子?”
袭羽道:“总得过了年,等根基完全稳固了再说吧,太急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这一年有半,你的能力天下人都看在眼里,我何曾出过半分力?”
袭羽警惕地道:“就算是你不当皇帝,也得像个王爷,这江山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得留下来帮我。染儿既然找回来了,你就别再打逍遥江湖的主意。”
方晓朗不情愿地蹙眉:“不可以吗?”
袭羽顿时急了,竖眉道:“当然不可以!”
他们这边聊得热闹,方小染却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早就约好了最终由袭羽来做皇帝。是了,方晓朗性情坦荡直率,恩怨分明,重情重义,能打得江山,却未必能守得江山,其实不适合那至尊至贵、也至高至寒的皇位。袭羽的城府极深,满腹权谋策略,实在是守江山的不二人选。
方小染虽然想通了,但突然知道了内情,却还是免不了震惊。待她回过神来,那二人的争论已告一段落,各自若有所思。
袭羽忽然出声问道:“袭陌……这次是真的死了吗?”
方晓朗瞥他一眼:“你是希望他死了,还是活着?”
“我自然不愿他留在世上。只是苦了清茶……”袭羽低了睫,掩下眸中忽然涌起的情绪,嘴角浮起凉凉的笑,“若单只是为了清茶,我倒宁愿他活着。”
方晓朗道:“那我便告诉你一句实话:过去的袭陌,死了。”
袭羽抬眸看着他,半晌,闭了眼,叹道:“如此,最好。”
这时,忽听太监通传皇后娘娘驾到。方小染顿时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跑开,却又捏紧了拳头,铆足了勇气端坐着。
众人就这样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进来。外面却传来一阵喧闹和哭叫声。方晓朗蹙眉对身边伺候的太监道:“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监出去问,然后一名颇有姿色的丰润女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这女子一出现,方小染一对毒毒的眼睛便将其上三路下三路刮擦,恨不能用目光把对方白嫩娇美的脸蛋儿刮出血来。
却见这女子扑地跪下:“皇上,皇后娘娘跟外边的一个男孩儿打起来了,谁也拉不开!”
此言一出,方小染才知道这女子并非皇后,毒辣的目光不及收回,闪得眼珠子生疼。
刚刚这女子说什么?皇后娘娘跟一个男孩儿打起来了?——瞳儿!啊啊啊!这小子敢打皇后娘娘,作死啊!!!
直跳起来冲了出去。却见院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娃娃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扯着你的辫子满地乱滚,男娃正是瞳儿,女娃六七岁模样,身穿短小的层层叠叠的华服,头上戴了些精致珠宝钗环,然而此时激战之下,那些钗环洒了一地,华服上也沾满灰尘,全然形象不再。
旁边围了一群宫女太监,又是劝又是拉,却怎么也不能将两个娃娃拉开,还有个包子转着圈儿上蹿下跳,汪汪乱叫,分明不是想劝架也不是要帮忙,而是个喝彩鼓劲儿的。
方小染急忙冲过去,喝斥道:“瞳儿!你给我松手!松手!不准欺负女孩!”
瞳儿见她发火,这才不情愿地放开了手里拽的小辫子,那名丰润女子趁机把女娃拽了过去,慌张道:“皇后娘娘,有没有伤到?”
女娃跺着脚哭道:“奶娘,这臭小子骂我!”原来那这位美女是她的奶娘。
奶娘用帕子替她擦着眼泪,安抚道:“不哭了,不哭了啊……”
方小染听到这声“皇后娘娘”,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张着嘴巴,看着小女娃呆成冰雕状。
瞳儿忿忿不平地告着状:“她要摸一下包子,我就准许她摸,包子舔了她的手一下,她就鬼叫鬼叫的,我说她是胆小鬼,她还不服……”
刚刚被奶娘擦净了泪水和灰土,露出一张白晰俊俏的小圆脸儿的小皇后,听到瞳儿这样说,顿时一蹦三尺高:“你才是胆小鬼!你才是!你才是!”要不是奶娘及时拉住,两只定然又要打在一起。
方晓朗走到呆愣的方小染面前,弯下腰,笑笑地道:“正式地介绍一下。这位是林相的二女儿,林清茶的妹妹——林清芽。当今的皇后娘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国变之时,袭羽想拉拢林相,林相也想攀住新的皇室成员,在想合作、又彼此缺乏信任的情况下,一根裙带的维系是最好不过了,袭羽与林相简直是一拍即合,把合作的契机放在了林清茶身上。此事方晓朗一直是反对的,试图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袭羽却不顾他的意见,私自就把此事定了。
然而立后之事尚未公布,林清茶就带着袭陌跑得无影无踪。眼看着合作的事要崩,袭羽十分焦虑,方晓朗却如释重负。但朝臣人心不稳并非小事,方晓朗也是颇为忧心。袭羽偶然间看到林相的年方五岁的小女儿林清芽,顿时灵光一现,提出立林清芽为后。
林相是精明人,知道天下已稳落他们兄弟二人之手,大势已定,若是动荡下去,只是徒劳伤些人命,他这个前朝第一重臣,极有可能要砸进老命去。目前的天下就像一张被风吹得起伏卷边的纸,只缺一块镇纸了。
既如此,由他五岁小女来做这块镇纸,也未尝不可。待朝中局势尘埃落定,他林相地位稳固之后,再将这块镇纸撤去也不迟。此事不必挑明,已然达成默契。
于是,林清芽就带着一身奶香,穿戴得锦团儿一般,成为史上年龄最小、风格最可爱的皇后。
……
方小染体内原本积蓄了几乎要爆的力量,磨牙霍霍,做好了激烈宫斗、霸占方晓朗的准备,然而自目睹皇后娘娘眼泪和鼻涕齐飞的风采之后,她的一切准备全盘白费,脑袋里顿时如台风过境,空空如也,整个人都变成呆的。直到夜色降临,坐到洗尘晚宴的桌前时,眼光忽然捕捉到瞳儿跟小皇后的座位挨在一起,顿时精神一凛,担心两人再打起来。朝着瞳儿瞪了一下眼,警告道:“喂,瞳儿,离皇后娘娘远些,不要冒犯了皇后娘娘!”
瞳儿还未作答,就见林清芽伸手抱住瞳儿的胳膊,不满地冲着方小染嘟着嘴巴道:“为什么不让瞳哥哥坐在清芽旁边?”
方小染的下巴差点掉到桌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不久前还打得你死我活,这时候又好得蜜里调油的两只,结巴了:“这……这是什么情况?”
方晓朗在旁笑道:“小孩子嘛,一会儿翻脸,一会儿和好的。”
林清芽冲方晓朗皱起鼻子同,:“哼!我才不会跟瞳哥哥翻脸呢!我长大了要嫁给瞳哥哥的!”
此言一出,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摔跤的摔跤,砸碗的砸碗。站在林清芽身后的奶娘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趴在林清芽身边低声道:“娘娘,不敢乱说的!”
林清芽睁大眼睛:“我没有乱说啊!我是认真的!”
“您还说!”奶娘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极力压低声音道,“您是皇后啊!是皇上的娘子了,不能再嫁的!”
林清芽小脸上满是震惊:“什么!‘皇后’的意思难道不是‘除了皇上,天下第二大官’吗?我爹跟我这样说的!”
“老爷说的?!老爷真是的……他是骗你的,皇后的意思是皇上的娘子啊!”
林清芽这才明白,“皇后”并不是“天下第二大官”,而是有夫之妇!小嘴巴扁扁地向下弯起,看看方晓朗,再看看瞳儿,眼睛中飚出一层泪花儿,突然“哇”地大哭着跑走,奶娘急忙追去。
桌上余下的其他人,久久沉浸在“天下第二大官”的冲击中不能回神。林相他,果然是个人才。
接风宴散去时已是深夜。
方小染沐浴后,坐在窗前,让夜风把半湿的头发吹干。门声一响,方晓朗走了进来,合了门,靠在门上得意地笑道:“我前后查看过了,瞳儿没在附近,包子也没在附近,这两只定然是去睡了。如此,我们便放心地……”话未说完,已走到窗前,将椅中带着湿润微凉的香软抱起,送入纱帐之中,自己也跟着跌落进去。纱飘缈缈,低喘吁吁,小小帐内,旖旎艳色几乎盛不住,窗间微风偶然卷起帐子边缘时,难免泄出一分半寸的春光。
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有人闯了进来!帐中二人惊得直跳起来,又忙忙地掩上不整的衣襟,撩开帐子向外看去。
只见冲进来的是小皇后林清芽,此时兴高采烈地拿小胖手指着他们,大声道:“哈!我是来捉奸的!被我抓到了吧!”
方小染险些吐血,还是方晓朗镇定,微抬眉重复道:“捉奸?”
“没错!”林清芽神气巴拉地背负起手儿,挺着小胸脯道,“你二人被我捉奸在床,难道还想抵赖?”
方晓朗瞥一眼方小染,微笑道:“无可抵赖。我们正是在通奸。”
方小染直接躺倒抽搐了。
林清芽拍着小巴掌,得意道:“甚好甚好。皇上你既犯了通奸之罪,被皇后我抓了个正着,那我只有休夫了。”刷拉,从怀中扯出一张纸来,上前递到方晓朗手中。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张写好的休书。
这等休夫的手法,好生熟悉……问林清芽:“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我不告诉你!”
方晓朗哧笑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羽王爷教的吧。”这休书上的字迹正是袭羽的。
“咦?你怎么知道!”林清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哼,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心态扭曲,大半夜的设法搅了别人的好事。”嘴角又抿起笑意,“不过,这一招还不错。”
方小染顺口接道:“是跟我学的。”想当初,她也曾为了甩掉方晓朗,备了休书,设了局啊。
话一出口,就觉得有凉凉的目光迎头砸下。那锋利的眼神分明在说:我记着呢。又狠狠瞪了一瞪:过会儿再收拾你。
她惊恐地缩了缩脖子,好后悔没有管好嘴巴……
方晓朗愉悦地收下休书,道:“从此刻起,你便恢复自由之身,不再是皇后了。”林清芽开心得露出一排小米牙,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嚷嚷:“瞳哥哥,我自由了,我长大了可以嫁给你了!”……
方小染无力地趴到床沿上,极发愁地道:“男孩折腾,女孩也这么折腾,将来咱们若是生这样一堆小折腾出来,可真够烦的。”
方晓朗灰眸一眯,挨了过来:“先生了再说吧……”
瞳儿,清芽,包子,终于都消停了,没有在附近出没。黑暗一层层、一层层地包裹,夜的最深处,溶化般的甜腻,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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