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龙袍加身。万千臣子，芸芸众生，拜倒的我的脚下。我坐在高高的、冰冷的黄金宝座上，目光越过了众人，越过加冕典礼的浩大场景，投向遥远天际，视线落进虚空，没有焦点。

　　这些年，心里一层层堆积着负累，没有留一分空间给自己，给清茶。

　　清茶，我要用这片刻的时间，最后一次刻骨铭心地思念你。

　　幼年时，我也曾有一颗单纯的、不染人间尘埃的心。

　　我是在哥哥袭濯册立太子的盛宴上，第一次遇到清茶的。

　　父皇有三个皇子，长子袭陌，次子袭濯，幼子袭羽。袭陌是皇后所生，我和哥哥袭濯，都是由贵妃所生。母妃虽然不是皇后，但深得父皇宠爱，立太子时，以“濯心胸开阔、待人温厚”为由，越长立幼，立了袭濯为太子。这件事自然是惹得皇后及其族人不满。但那时的我们，不过才四五岁，哪懂得那么多，只顾得沉浸在宴会的热闹气氛中嬉笑玩闹。

　　就是那一晚，我看到一个跟我一般大、五岁左右的小姑娘，一身粉嫩的宫装裹着肉嘟嘟的小身子，眉目清丽如画，像个可爱的大布玩偶，模样实在是招人喜爱。她手中捧了一只青色的大果子，急匆匆地往外跑。我站在过道中间，竟看得呆了，忘记了走路，与这女孩撞了个满怀。

　　女孩一屁股坐倒，手中的果子滚落在地。她急忙爬起来捡起果子，在粉色的缎子衣服上使劲蹭，一边蹭，一边恼恼地瞅了我一眼。

　　那墨色琉璃般的眼瞳，微愠的目光，让我深深记住了她。她就是林清茶，林丞相的女儿。

　　清茶似乎有急事的模样，顾不上理我，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我鬼使神差地就跟了上去。

　　她径直进了花园，跑到一处人工池旁边。池边假山石上，坐了一名纤瘦的少年，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清茶扒在假山石边，高高地举起了果子，将它举到少年的脸前，用甜甜的声音说：“陌哥哥，你不开心吗？没关系，吃了这个果子，一定就开心了！”

　　听到这话，我看清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大哥、皇长子袭陌。今天是濯哥哥册封太子的大喜日子，他不去跟大家喝酒庆祝，一个人心事重重的坐在这里做什么？

　　只见他猛地转过脸来，冲着女孩凶道：“我哪里有不开心？我开心得要命！”

　　一把夺过果子，狠狠地掷在地上。

　　清茶一瞬间的错愕，不明白自己费心哄他开心，他为什么这般凶巴巴地对她。小嘴儿一扁，哭了起来。

　　站在暗处的我看了不忍心，急忙跑过去把果子捡了起来，软声哄着哭泣的女孩：“不哭不哭，大哥不吃我来吃，你不要哭了……”

　　一句话没说完，我手中的果子又被劈手夺去。惊异地抬头，看到大哥铁青的脸色。他将那枚果子狠狠在地上摔烂，又踩了一脚。我迷惑不解：不吃就不吃吧，为什么不准别人吃，还糟蹋东西？

　　还没等我想明白，大哥一把拎住我的领子，拽到池塘边按倒，把我的脑袋用力按到水里去。

　　我那时只有五岁，大哥已经十岁，我完全没有能力反抗。我的头浸到水里，毫无防备地把冰冷的池水吸进鼻子里，窒息的感觉犹如利刃刺入胸腔。

　　当我以为快要死了的时候，大哥又把我拎出了水面。我又咳又喘地总算是找回了呼吸，恐惧地睁开被水浸得酸涩的双眼，看到大哥泛着阴郁寒光的眼睛。

　　“你给我记着，小子。”袭陌说，“我不想要的，也轮不到你来抢。”

　　然后把我重重掷在池边的泥地里，拉着吓呆掉的清茶就走开了。

　　我卧在泥水里半天没有动弹。我并非是吓傻了，而是在思索。我清晰地看到，我那原本单纯的思维，一点点有了暗黑的颜色。我忽然明白，袭陌虽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但没有骨肉之情。他不是兄弟，是危险的敌人。

　　忽然有轻轻软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对小手摸到了我的脸上，压抑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怎样了？你还好吗？……”

　　清茶从袭陌身边溜开，偷偷地跑回来找我了。

　　她把我从泥地里扶起来，含着泪珠儿，用手帕蘸了水，一点一点替我擦掉脸上和衣服上的泥迹。

　　我笑笑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说：“刚刚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就说是我自己摔倒了，好吗？”

　　她显然不明白为什么，却乖顺地答应了。乖巧隐忍的模样，像极了母妃养的一只长毛白兔。

　　袭陌让我呛水的事情，我只告诉了母妃。母妃疼惜地把我抱在怀中，眼底却蓄着沉冷。她说：“羽儿，身为皇家人，你需得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早一些长大。”

　　我沉静地答道：“好。”

　　母妃的神情有几许欣慰，几许哀恸。

　　从那以后，我在世人面前，就变成了一个弱不禁风、胸无大志的病秧子。母妃说，只有藏起锋芒，才能麻痹对手。

　　尽管母妃以及她身后的陆家尽了最大努力，为袭濯争取到太子位，努力发展朝党，却还是一着算错，败在皇后手下。陆家曝出贪污军饷、私藏龙袍案，满门抄斩，朝内朝外同党处死数百人，母妃顿时孤立无援。之后，皇后竟使出毒手，阴谋溺杀了太子袭濯，又伪装成意外落水的假象。

　　空缺的太子之位，只能在袭陌和我之间选择了。袭陌文才武略，我呢，病秧子一个，结局毫无悬念，袭陌如愿坐上了太子位。

　　之后，父皇和母妃先后病倒，不久便相继离世。母妃辞世前，告诉我一个天大机密：我的哥哥袭濯没有死，他终会回来，我们要一起夺回失去的一切。

　　袭陌顺利登基了。

　　我则继续装我的病秧子。只有病弱的我，才让袭陌感觉没有威胁，不至于生出除掉我的念头。而我也在暗中跟袭濯联系上，双双拜鬼仙师父为师，分别修习医术和毒术。

　　我学的是毒术。终有一天，我要用令人五脏俱焚的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知道，父皇和母妃，并非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中毒。凶手还是皇后和袭陌。

　　仇恨一层层累加，没有回旋的余地，没有喘息的空隙。

　　在藏势待发的数年间，我伪装了自己的健康、隐藏了身手功夫。同时深深掩埋起的，还有对清茶的情意。

　　清茶的心意，我何尝不明白？那注视着我的一对盈盈泪目，欲语还休的泫然神态，我看在眼里，痛进骨髓。却不敢回示一个温暖的眼神。我却只能被迫放弃，强行压抑自己的情感，以冷漠的表情，面对她的不解和伤痛。

　　因为，我知道，袭陌是喜欢清茶的。

　　我若是流露出对清茶的半点心思，袭陌他，绝不会放过我。但清茶绝不会属于袭陌。因为我早就计划好了，袭濯夺回皇位之后，要立清茶为皇后，为的是拉拢清茶的父亲——林丞相。林丞相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初得江山之际，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江山就稳固了一半。林丞相是聪明人，会知晓其中利害，他不会拒绝的。

　　所以清茶最终会是袭濯的女人。

　　总之，不是我的。

　　对不起，清茶。这是命运的安排。在命运之神的面前，我是如此渺小，无能为力。

　　我负了你，还要强行安排你的命运。我欠你的，永世没有偿还的机会。

　　夺位计划终于大获全胜，袭濯以正牌太子身份登基，太后和袭陌赐死。

　　袭陌的毒药，是我亲手递过去的。清茶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她看向我的目光，是那样陌生，如同看一个魔鬼。在这样的目光下，我很想去死。我知道，我永远失去她了。

　　然而清茶并没有像我安排的那样，成为袭濯的皇后。

　　她跪在殿下，扬着脸儿，神情无比坚定勇敢，大声地说：“求皇上赐婚，求皇上让清茶嫁给袭陌！”

　　那一瞬间，我是多么羡慕死去的袭陌，多么希望死的人是我，多么希望她想要嫁的人，是我。我一直坚忍的信念，忽然有片刻的动摇。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报仇，夺位。毁了袭陌，毁了清茶，毁了我。这一切，值得吗？

　　后来，我得知袭陌是假死，失去了记忆。清茶带着他浪迹天涯去了。

　　她有了最好的归宿，最美的结局。

　　袭濯这个不仗义的，也把皇位丢给了我，跟他的女人方小染逍遥自在去了。

　　留下我一个，拥着无尽江山，守着内心死寂的孤独。

　　我得到了所有，却失去了你。

　　失去了你，这所有一切，不知是否还有意义。

　　清茶——我最心爱的女子，这是最后一次刻骨铭心地思念你。

　　从这一刻起，我要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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