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年正月月末,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入朝献捷,献上与西域诸国作战俘虏的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和师王。皇帝大悦,加高仙芝开府仪同三司,不久又任命其取代安思顺为河西节度使。安思顺暗中使胡人部将割耳血谏,方得以暂时保住自己地位,但高仙芝受皇帝看重已是不争的事实。
安禄山见高仙芝差点身兼安西五镇节度使,又加开府仪同三司,权势荣耀几乎与他比肩,不甘落后,向皇帝请求兼领河东节度。二月丙辰,皇帝下制任命原河东节度使韩休珉为左羽林将军,由安禄山代任河东节度使。此时,安禄山不仅爵封东平郡王,兼任朝中御史大夫等要职,更同时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雄霸一方。
安禄山如此受宠,百官更是争相与他结交,凡能取悦安禄山者便在皇帝面前代为美言,因而得到重用升官的不在少数。任命河东节度使时,因安禄山屡次称赞,同时以户部郎中吉温为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大理司直张通儒为留后判官,河东政事悉数委托他们代管。虽然明着没有见到安禄山和这两人来往,但大家都猜测他们私底下和安禄山结交,不然怎会骤然升迁,得到这样掌握大权的差事。
“听说那张通儒,不过是在东平郡王过门槛时扶了他一把,就此和郡王结交,攀上了这棵大树。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呢?”朝前,一名六品文官候在太极宫大殿前,看着远处宫门外停下的东平郡王车马,忍不住感叹道。
“东平郡王如此炙手可热,自那张通儒之后,每次过门槛都有人抢着上去给他垫梯凳,哪里还轮得到你!”一名同僚不无讥讽地朝安禄山来处努努嘴,“东平郡王正要上台阶,垫不了门槛,垫台阶也是一样。”
“垫台阶也轮不上我。”六品文官遗憾地摇摇头。
同僚道:“这不是还没人拥过去的么,就一个人扶着他。大好机会,千万莫错过。”
六品文官道:“虽然只是一个人,却比一帮人分量还要重。我哪敢去和他抢?”
同僚仔细一看,只见扶着安禄山上台阶的人正是兵部侍郎杨昭。杨昭身为贵妃族兄,也很得陛下赏识,连安禄山自己也叫他一声“舅舅”,连他也对安禄山如此谄媚,安禄山在朝中地位只怕连右相也及不上啊。
六品文官眼看杨昭扶着安禄山上了殿前台阶转向供朝臣上朝前等候休息的偏殿去了,口中啧啧感叹。同僚道:“还看什么看?那里是四品以上才能进的地方,多看两眼也不会让你进去的,还是快些到廊檐下占一个暖和点的好地方罢!”
“郡王,小心脚下!”杨昭和安禄山并肩走入偏殿,过门槛时见安禄山只看前方,脚抬得不够高,险些碰上门槛,忙拉住他扶了一把。安禄山三百多斤重的肥胖身躯往他身上一靠,差点把他也撞倒下去。
“多谢舅舅提醒,瞧我这一身痴肉,过个门槛也要舅舅帮扶。”安禄山嘴上这么说着,却未谢绝杨昭搀扶,倚着他进了殿去。
殿中已有几人在等候休息,见安禄山进来,纷纷起身向他问好行礼。安禄山也不客气,大剌剌地走到正中位置坐下。杨昭只坐他下首,安禄山身旁另一张座位无人敢坐,还空着。安禄山道:“舅舅,何不来坐这边?”
杨昭道:“郡王抬爱,下官品阶不过正四品下,在场诸位大都在下官之上,怎敢造次。”
安禄山道:“说起来舅舅还是堂堂的国舅爷呢,皇亲国戚,这还坐不得么?”颇有些不可一世的骄横。
众人虽不言语,心里却不由想道:“果然是不识礼仪的蛮子!”
正当此时,外头又来了一群人,是右相李林甫到了。众人纷纷又起身迎接,唯独安禄山坐在首位一动不动。李林甫走到殿中,安禄山也不搭理。
李林甫道:“安大夫近来安好?新近升迁,可喜可贺。”别人都叫安禄山为东平郡王,李林甫却已大夫称之。李林甫虽然身居右相权势滔天,毕竟是臣子,还是要排在王公之下;但论起官职,安禄山这个御史大夫就在右相之下了。
安禄山这才道:“托相爷洪福,安然无恙。”又指了指身旁座位,“相爷请坐。”
李林甫也未多说什么,就在他身旁坐下。
杨昭眼光在随李林甫进来的人群中一扫,却发现莲静也赫然在列。他本以为跟随李林甫进来的都是他的亲党,那莲静是……正好碰到这个时候,才一同进来的么?正疑惑思索着,莲静却与李林甫门生亲党坐在了一处,离他颇远,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
坐了一会儿,李林甫举目四顾,皱眉问近旁官员道:“王鉷呢?这么晚了怎还不见他?干什么去了!”
安禄山听他此言,暗暗吃惊。王鉷此时与他同为御史大夫,因他难得在京,御史台大权实际是王鉷一手掌控的,权势地位除了李林甫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现在李林甫却直呼他的名字,那语气就像在找一个没有尽心伺候的下人。
旁边官员道:“王大夫今日恐怕是在路上耽搁了,平时他都是早早进宫的。相爷息怒,下官这就去瞧瞧。”说着急忙出殿去,不一会儿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往偏殿这边来,还听到那名官员的催促声:“王大夫快走两步,相爷生气得很,赶紧去向他赔个不是。”
王鉷急匆匆地走进殿内,面带焦虑,对李林甫连连致歉赔礼,解释说自己是因为路遇泥泞车马难行,步行赶进宫,所以晚了片刻。李林甫道:“开春天暖,冰冻融化,哪里不是泥泞难行?怎么就你晚了,别人没晚?知道路不好走就早些出门,要是误了早朝,陛下升殿了你还没来,还要我帮你推托吗?”
王鉷连连赔罪,李林甫仍不消气,安禄山起身站到王鉷身旁,道:“相爷,王大夫并非有心,经此一回必定引以为戒,以后再也不敢了。好在陛下还未到,没有误了大事,相爷就饶过他这回罢。”
李林甫也站起身,扶着安禄山手臂道:“既然大夫都为他求情,我也就不再计较了。其实咱们都是同僚,我这般苛责他,不也是怕他御前失仪触怒龙颜么。”
安禄山道:“那是那是,相爷有心了。”
李林甫对王鉷道:“切记日后莫再犯!坐下罢。”指了指自己下首的位置让王鉷坐下,又对安禄山道:“大夫请坐。”
安禄山忙谢道:“相爷先请。”后退一步,站到王鉷对面的座位旁。
李林甫见他如此识趣,很是满意,不再客气,在主位坐下。等他坐定,安禄山王鉷才分别在下首的位置坐了。
这时群臣才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朝上将要上奏的事宜。王鉷坐在李林甫身旁,把今日要上奏的诸项事宜都一一向李林甫报上。李林甫点头了,才敢上奏;李林甫说不行的,都划去不议。安禄山在一边看王鉷对李林甫如此惟命是从,想起自己之前对他的傲慢,更加不安。
李林甫听完王鉷奏报,转头问安禄山:“安大夫今日除了向陛下谢恩辞行,还有什么其它事么?”
安禄山一听,心想王鉷把奏议巨细都跟李林甫汇报过了,看来自己也应该如此。李林甫又开了口问他,不敢隐瞒,据实回答道:“首要当然是谢陛下厚爱隆恩,顺便有一些人事调度求陛下恩准。”
李林甫问:“哦?什么人事调度?”
安禄山回道:“河东还有一些职务未曾指派,陛下让下官自己拿主意。下官怎敢自作主张,就选了几个强明能干的官吏暂时兼任,奏与陛下。”
“是吉温么?”
安禄山见他一语中的,心中暗惊,只道:“相爷也觉得吉温此人能担重任?”
李林甫道:“吉七郎颇有才干,只可惜先前陛下曾谓之不良人,埋没不得重用。如今得到大夫赏识是他的福分呀,此去河东必能一展长才。若是在朝也能担任如此要职,以他的干练,拜相也不足为过啊!”
安禄山心中大惊。吉温先附李林甫,后去之而攀诸杨,李林甫对他怀恨在心,一直不予重用,现在却对他称赞有加,还说他才能足以拜相。李林甫此人心胸狭窄,之前不知迫害过多少有入相之志的臣僚,最忌有人与他分庭抗礼,怎会说出这等话来?吉温和安禄山相交时就说,李林甫虽然目前与他交好,但必然不会容他升至宰相之位,而吉温自己受李林甫驱使,也迟迟得不到擢升,若两人结为同盟,安禄山在皇帝面前为提拔吉温委付重任,一旦吉温有了地位,也会为安禄山美言,推荐他为相,二人互惠互利。安禄山觉得有理,便答应了他,两人叙为兄弟。李林甫这些话,正说中了两人的私密,让安禄山不由地忐忑不安。想着想着,背上冷汗淋淋,这二月寒晨,内里衣裳竟都湿透了。
到上朝时,安禄山只向皇帝谢恩拜辞,不敢再提为吉温加职一事。奏完退下时还忍不住看了李林甫一眼,见他面带微笑,才稍稍放心了些。
杨昭一直在注意莲静。他二人一个正四品下,一个从四品上,都站在朝臣中列,离得很近。不知是因为被他识穿了身份还是别有原因,莲静始终不曾看他,连进殿时迎面碰到,她也飞快地低下头去,只当没有看见他。她以前从来不站那个位置的,被一群李林甫党羽围着……
正在寻思,忽听王鉷奏道:“监察御史孟汉告老辞官,所督河北道无人接管,臣荐太仆少卿吉镇安替之。”
杨昭有些惊讶,没料到王鉷会突然举荐莲静。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掌分察百寮巡按州县,虽然只有正八品下,却是监督地方的实差。河北道,那不正是安禄山的地面?
皇帝疑道:“吉镇安乃太仆少卿,掌管宫城辇舆厩牧,怎么让他去监察地方呢?”
李林甫进言道:“吉镇安公正严明,有监察之才,内为陛下伺服周全,外亦可监督地方,司法严正。让他兼任此职,可使人尽其用。”
皇帝见宰相也为吉镇安说话,担任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也就准了。
莲静出列领旨谢恩,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让她背上一凉。她并不回头,只是平静地走到列中,对皇帝叩拜谢恩。
议毕退朝,莲静别过道喜的同僚,独自一人回公舍去。刚出宫门,穿过朱雀大街,忽然一辆双马拉的油壁车飞快地从她身边经过,车身一横,把她挡在路边。车帘掀开,传出一声低喝:“上来!”
莲静早料到他会找上自己,看着车中紫色官服下的皂靴,一言不发,乖乖地上了车。朝前就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不对了,跪下谢恩时,背后那双眼睛里的愤怒几乎将她的背烧出一个洞来。
被紫色官服覆着的手狠狠一甩,将幕帘甩下。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人。车马起行,骨碌骨碌的车轮声掩住了身旁人因怒而急促的呼吸。莲静只是低头坐着,无目的地看着面前虚无的某一处,等待他的指责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静讷讷道:“不是你教我这么做的么,杨侍郎。”
“我是教你……教你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找一……一些同路的、有能力帮助你的人合力而为,不是要你去攀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莲静无暇无理会他对李林甫语出不逊,只道:“难道杨侍郎说的那人不是右相么?朝中除了右相,还有谁有能力帮我,有能力和安禄山匹敌?”
杨昭一顿:“现在虽然没有,但是……有的人只要愿意,也可以的。”
莲静只当听不懂他的暗示:“既是潜龙未出,我哪知道是谁。右相权势隆盛,安禄山又颇为忌惮,哪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杨昭恼怒,不愿再跟她多费唇舌绕弯,索性挑明了直说:“莲静,你曾说我四十岁之前将位极人臣权势倾天。如今我已三十有六,我可以帮你。”
莲静摇头:“你纵然位极人臣,也不过就到右相今日地位。如今既有右相忌安禄山之宠,有心削之,又何必再假他人之手?你不用趟这趟浑水,不是乐得置身事外,免受牵连。你且听我一言,能与安禄山交好,就不要和他作对,否则……”
话未说完被他打断:“我为何要趟这浑水,莲静,先前你不明白也就算了,如今,你还不明白么?”
莲静心中一颤,忍不住抬头去看他,触到他炽热的目光,急忙心虚地躲开。杨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让我不要和安禄山作对,否则如何?”
“否则……”莲静想了一想,又摇头,“如果我办成了,就没有这个否则……我也不知道,总之对你不好,你还是……远离这场是非罢。”
“可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杨昭拉住她的手,“莲静,自那次在群芳阁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你不肯放手,非要坚持,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莲静挣开他,往边上缩了缩:“你完全不必的……我这也是为你好,你就听我一次……”
“为我好?”杨昭提高了声音,倾身向前,“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洪水猛兽么,非得离我远远的,你才能安心?”
莲静不语,更往后缩,竟是默认了。
杨昭怒火中烧,狠狠瞪着她,而她只是低着头。一拳捶在她身侧的厢壁上:“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跟定了李林甫,真不回头了么?”
莲静只说:“右相已荐我为监察御史,督察河北道。”
许久都不闻头顶上方的人说话,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也恢复平静,细微不可闻。她微感诧异,正想抬头,抵着她身侧厢壁的手却突然收回,从她腮边一滑而过,勾住了她的下巴:“吉少卿,认识你这么久,我竟从未怀疑过你实是女儿身。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娇娘,我却一直认作堂堂男儿汉,真是识人不清啊!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份之后,越看你,就越觉得美艳不可方物,让我真有些期待,你换回女装,会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呢。”
莲静皱眉问:“你想怎么样?”
勾着她下巴的手在她腮边流连,面前的俊容依然微笑,却带上阴狠:“本朝有则天武后、上官昭容在先,就算陛下知道了你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也不会取你性命的。”手指在她颈间画着圈,在那凸起的喉结周围盘桓不去,“不过,你这个监察御史是别想当了,回闺阁弹琴绣花或是相夫教子,都不错啊。”
“杨昭!”她急道,“你别逼人太甚!”
“到底是谁逼人太甚?”画圈的手指忽然一收,拈住那枚假喉结,将它整个提起捏在手中。莲静痛得皱眉,颈部受迫,脸不得不抬高,后脑抵住了身后的厢壁。他的脸近在咫尺,怒眸直直地盯着她,让她无处可避。那其中熊熊燃烧的,不知是怒火,还是其他莫名的复杂情绪。
莲静鼓起勇气看着他:“杨侍郎,你就只会用我的身份来要挟?这就是你所谓的手段么?如果你仅仅是这点分量,与右相实在无法相提并论,就不能怪我弃暗投明择木而栖。”
“李林甫那老儿已是风烛残年,活不了多久了。当初他好歹也提拔过我,原本我不打算和他为难的。”杨昭眯起眼,缓缓松手,“莲静,是你逼我。”
莲静回过气来,捂住脖子连连咳嗽,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若论权谋才略,杨昭未必及得上李林甫,只要能赶在右相灯枯油尽之前……
咯噔一声,猛地停下,紫色官服袖子覆着的手猛地掀开车帘,接着是一声低喝:“下去!”
然后,那辆油壁车像来时一般,从她面前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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