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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外轮回

镇魂调 时久 22962 2021-04-02 20:06

  为什么我要对你付出这么多?那一定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题记

  之一:虢国

  虢国夫人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在京城再次遇见杨昭。

  当然那时候她还没有受封国夫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死了丈夫带着儿子投奔娘家兄妹的寡妇。四妹册封贵妃,杨家顿时也跟着尊荣起来了。她那时还寄居在堂兄杨锜家里,日日门庭若市,夜夜觥筹交错,各种饷馈接都接不过来。杨锜忙着宴客顾不过来,便让她帮忙打理。

  有一天她意外地发现宾客送来的礼物中居然有数十匹蜀锦,连珠、花禽、方胜、宜男各式花样尽有,夹在其他绢匹中,光彩尤为夺目。她抚着那些富丽的花纹,问正在记录的账房:“这是谁送来的?”

  账房翻了一下册子道:“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专程派人送来的,都是今年春天刚刚出产的新丝。”

  章仇兼琼,名字听着陌生得很。她随口应了一声,转身欲走,账房又道:“不过替他送东西来的人,自称是贵妃的门房兄弟,单名一个‘昭’字,娘子认得他否?”

  她猛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账房吓了一跳:“那、那个送东西来的人,自称是贵妃族兄,小人怕他是假冒的想来和贵妃攀亲戚,因此向娘子请示一下……”

  “你说他叫什么?”

  “杨、杨昭,可昭日月的昭。”

  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杨昭,昭。她还记得有一回她躺在他怀里,问他:“你为什么还叫‘昭’?你看同辈的兄弟们,名字都是从金部,下一辈的才是从日部。你这名字也改一改吧,免得总有人以为你比我们低一辈。”

  他低头俯视她,眯起眼微微一笑,阳光从他头顶的树影里漏进来,衬着他的容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叫‘昭’有什么不好,说明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可昭日月。”

  “娘子?娘子!”账房狐疑地唤她。

  她平定心绪,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账房道:“他说他暂时住在长乐坊的剑南会馆里。”

  她几乎是立即就冲出门去,车都不坐了,骑着马心急火燎地赶去长乐坊。但是到了剑南会馆门前,她又犹豫了。不知道见了面会怎样?他是会像其他旧亲戚那样巴结她,还是恼她恨她?

  算起来,自她出嫁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至今已有十四年了。期间她偶尔归宁,旁敲侧击,也零星听到一些他的消息。听说他习了一阵子武,但不知为何突然又放弃了,之后一直不学无术,流连于赌坊酒肆烟花之地,宗亲们谈起他语气都十分鄙夷;后来又听说他从军了,托了父亲的关系谋得一个县尉的职位;最后只知道他县尉考课满后,母亲已经去世,也没有归家,不知道又到哪里去鬼混了。他是母亲改嫁带过来的,高堂不在,与杨家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就断了。

  她听到这些消息,心里不免有些歉疚。当初他兴起学武的念头,只是因为有一次她看到书上说“百步穿杨”的典故,觉得不信,说:“百步之外的一片杨树叶子,我看都看不清,怎么能射中?”

  他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难的。小时候玩弹弓,天上飞的麻雀,我一打一个准,从不失手。”

  她故意抬杠:“麻雀可比杨树叶子大多了。而且射箭怎么能和打弹弓比?你又不会射箭。”

  他被她一激,真的跑去学射箭。学了三个月,美滋滋地跑过来说已经练成了百步穿杨的绝技,要表演给她看。她还真的信了,站在树下远远看他拿一把小弓瞄准百步之外的杨树梢,突然他箭锋一转,朝着她射过来,木箭准确地打掉了她鬓边的花,穿进了她的发髻。

  他得意地笑道:“我这才是真正的百步穿‘杨’。”

  她吓得脸都白了,眼泪滚滚,冲过去追着他打。他一边跑一边告饶,最后只好一把抱住她,任她捶打,略有些委屈地说:“我怎么会舍得伤到你嘛。我特地挑了最轻的弓,箭也是木头削的圆头,就算真的打到人身上也不疼。我还不是为了逗你开心?要不,换我给你当箭靶子,随便你射一百一千个窟窿?”

  那天后来的情形便是她拿着那把小弓,二人逗笑了一下午,其中万般旖旎,自不必说。

  往事历历在目,居然,居然都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剑南会馆是在京的川蜀商贾自筹银钱修建的行馆,比一般的客栈还要简陋,外墙已有些破败,门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匾。时值黄昏,院内隐隐传来阵阵欢笑呼闹声。她走进门去,院子里树下的石桌旁围着一群人,有的穿交领丝衣,有的作短打扮,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正聚在一起玩樗蒲。

  正中那人背对着她,穿一件天青色长袍,身形颀长,一只脚踩在石凳上。他比少年时长高了半头不止,肩背也宽阔了,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有人注意到她,两眼放光地凑近来:“哟哟,哪里来的小娘子?来找谁呀?”

  牌桌周围一圈人都掉过头来看她,片刻寂静。他也眯着眼打量她,他的眼神让她看不明白,既不惊讶,也无喜悦。她的心突然提了起来,手心里出了汗,唯恐他认不出她了,或者认出了,却冷眼相向。

  “瑗瑗,是你。”他走上前来,伸手拂过她的鬓边,“怎么走得这样急?头发都乱了。”

  好像这十四年分离的光阴从来不曾存在过,他的手指依然温存,语气依然宠溺。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扑进他怀里嚎啕痛哭。她突然发觉自己竟是如此思念他,如此后悔当初的决定。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如果那时她没有嫁到裴家,而是嫁给了他,如今他们一定不会是这样。

  四周的人开始笑闹起哄,但是她都顾不得了。她是一个寡妇,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她不会再像当初十几岁的少女那样了。

  他一边搂住她,一边用袖子挡住她的脸,半扶半抱着她上楼进了屋。他住的屋子很小,只有一张三四尺宽的窄榻,铺着陈旧单薄的棉褥子,硌得人背后生疼。但是这简陋的卧榻让她流连不已,因为有他。在他温柔而热情的怀抱里,她彻底忘记了这些年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子,恍惚觉得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之后,他们俩还在一起。

  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最后他抱着她入睡,在她耳边说:“瑗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怎么可能没变?她的年龄翻了倍,嫁了人,生了孩子,丈夫又死了,妹子成了贵妃家里翻天覆地,怎么可能没变?

  而他经历的事更多更杂,他当然也变了。

  过了几天,皇帝赏赐她们三姐妹每人一栋宅子,她便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杨家众人起初对这个不相往来多年又没有血缘的族亲并不待见,但是他带来的春彩蜀货着实丰厚,大家受了好处,他又主动亲近巴结,也就半推半就地接纳了。

  这段时间皇帝经常召她们姐妹三人入宫陪伴贵妃、宴饮游乐,她时常不在家中,杨昭便缠着她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陛下天颜,也想进宫见识见识。谁知他第一次面圣,就让陛下龙颜大悦。陛下闲暇时除了和贵妃习乐演舞,也好斗斗鸡、摸摸牌之类的消闲。这些都是杨昭的拿手好戏,略施手段,就让养在深宫的陛下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她其实有点不太习惯如此八面玲珑的他。在她印象中,他一直是不太爱说话、有点闭塞的。家中族人聚会时,他总是远离人群,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面无表情,默默地发呆。

  几个人一起玩樗蒲,总是他一个人赢,其他人输得一塌糊涂。贵妃不乐意了,把牌一丢,耍起赖来,故意嗔道:“不玩了,有三哥在我就一直输一直输,没意思。”

  三妹也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我的老本都输光了。”

  她打趣道:“你这一身衣服价值不菲,输光了就脱衣服来抵好了。”说罢瞄了皇帝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瞄她,似乎对这样的玩笑并不介意。

  三妹道:“你还好意思笑我,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等下输个精光,看你光着身子怎么回家!”

  几个人一顿起哄,杨昭站了起来,说:“那你们玩,我在旁边看着,帮你们记分算账。”

  贵妃立刻说:“正好正好,我最怕记分了,一边想着怎么出牌一边还得算数,头都晕了。来来来,三哥站我旁边。”

  皇帝说:“你是想让你哥哥偷偷指点你?”故意板起脸转向杨昭道:“朕不许,不然算你欺君。

  他屈膝半跪着笑道:“臣不敢!陛下的圣谕,臣莫敢不从。”

  皇帝笑眯眯的:“那好,朕便命你伴驾左右,站到我身边来。”

  贵妃气鼓鼓地笑闹了两句,几个人换了位置继续玩。皇帝时常问杨昭如何出牌,他指过之后,皇帝还有不明白的,他便附耳详加解说,听得皇帝啧啧惊叹:“想不到小小的樗蒲竟然有这许多讲究门道,我看一点都不比治国简单,卿之智不输宰相啊。”

  贵妃哼道:“陛下莫小看了我哥哥,他也是从过军、当过官的。”

  “哦?”皇帝合起手中的牌,“卿现居何职?”

  杨昭回道:“说来惭愧,臣曾任新都尉,考课满后便卸职了,如今只是一介庶民。”

  她便看出门道来了,与贵妃、杨昭分别暗暗对视了一眼。贵妃如今固然是荣宠以极,但帝王的宠爱不过是叶上朝露,难以久长。这一大家子的尊荣,仅仅靠一个女人来支撑,总教人难以安心。堂兄杨铦并无为官之才,只挂了个闲职;杨锜尚主封驸马都尉,官场也再难有所作为。家里要是能出个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人物,杨家的地位自然会稳固许多。

  但是她私心里并不希望他当官。他和她一样,做事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做官,就算做了也当不好。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说话,三妹先开了口:“是妾失察,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想着都是一家人,就把三哥带进宫来了。陛下恕罪!”起身盈盈下拜。

  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她带他进宫来的。

  皇帝一团和气:“本来就是一家人,三姨说的哪里话。朕的妻舅,文武双全,机智过人,还愁没有官职?”

  三妹喜笑颜开:“君无戏言!三哥,快谢陛下恩典。”

  贵妃拦住他道:“陛下已经给两位堂兄加官进爵,如果再授三哥官职,岂不是要被人说陛下任人唯亲,多不好。”

  皇帝笑眯眯的:“我知道你爱护我的名声,但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你哥哥有这样的才智,朕不加任用,才是有眼无珠呢。”

  后来授他为金吾兵曹参军,自由出入禁中,一来可以时常和三姐妹一道陪伴贵妃,二来皇帝也有些舍不得他的牌技。

  玩多了樗蒲之后,皇帝发现他不仅机智善谋,计数算账也比旁人高明,每次几个人一起玩,那些繁杂的记分规矩,有时自己都记不清楚,他却把所有人的都算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皇帝因而赞之曰“好度支郎”,不久又授予京畿判官之职。

  此后他便一路官运亨通,直上青云。侍御史、监察御史、给事中、御史中丞、武部侍郎、御史大夫、文部尚书,她都不记得他究竟有过多少头衔了,最多的时候他身兼四十余使,直至最后拜相封侯,位列三公,势倾朝野。杨慎矜、王鉷、李林甫,那些曾经压在他头上的人,一个个为他让开了道。

  有的时候她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迷离的月光照见他不再年轻的面庞,她偶尔会有片刻的恍惚:这个权倾天下、无数人谈之色变的男人,他真的是杨昭?是那个阴郁闭塞、沉默寡言、满心里只有她一个的少年?

  现在他当然不只有她一个了。他家中婢妾如云,豢养了成群的家伎,个个年轻貌美。唯一不变的是,他行事依然放浪不羁。他居然娶了一个原来在蜀地颇具艳名的娼伎为正妻,不顾世人的眼光,请求皇帝敕封她为一品诰命,堂而皇之地让她和那些名门命妇们一同入宫朝拜,同席而坐。

  “她是我的恩人嘛,受人点水,报以涌泉,是理所应当的。”他对她这样解释,“你堂堂的国夫人,还眼红她那点风光?”

  “我当然不是眼馋她的风光。”她板着脸。

  “那就是吃醋了?”他笑着凑近来,声音渐低,“我的心意如何,你还不明白?你数数我是在自己家的时候多,还是在你这儿的多?”

  “时候多又怎样?还不是偷偷摸摸的。”

  他为难起来:“这个……谁叫咱俩都姓杨呢?咱们都是靠着贵妃才有的今日,现在想不姓杨都难了。”

  她心头突地一跳,撇撇嘴道:“算了,这些凡俗之名,都是空的,我才不在乎。”把这个话题转过去了。

  不过,他能这么对裴柔,至少说明他很念旧。她觉得,他对她应该也是这样的。

  新的宰相府邸就在她家隔壁,两家之间的围墙早就打通了。他在相邻之处建了一座小院,四面以花园隔开,十分僻静。院子里照着她原来的闺房建造,有些地方她都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布置的,他却一样一样都记得,亲自叮嘱工匠,分毫不差地复原出来。走进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日子,如梦般令人沉醉。

  有他的宠溺纵容,她变得越来越任性。她和他并骑出入,公然调笑,让六部把待批的公文直接送到她家里来,他都浑不在意,任她妄为。她还时常不施脂粉素着一张脸就进宫面圣,皇帝也从来不说什么,甚至或许是看腻了宫中的浓妆艳抹,停在她面上的目光尤为长些。

  如果一辈子都被这样宠爱着,多好。少女时她也曾这样幻想过的。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曾经和她甚是亲密、认贵妃为干娘、笑称她为姨母的安禄山,居然举兵造反,妄想自个儿当皇帝,来势汹汹,一直打到潼关脚下。

  安禄山和他向来不协,这次索性举着讨伐他的旗号。他变得很忙,那些反对他的人借着这个机会对他发难,他腹背受敌,处境也日渐困窘。

  但是他毫不在意。潼关失守的消息传来时,他正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把葡萄一粒一粒抛起,张嘴去接。她心中害怕,抢过他的葡萄篮子往地上一扔:“你还有心思吃葡萄!安禄山快要打到长安来了,怎么办呀?哥舒将军守据潼关都打不过他,长安还能守得住吗?”

  “看把你急的,”他悻悻地坐起身,“打不过就打不过呗。”

  “说得轻巧!”她眼泪都快出来了,“难道要我们伸着脑袋让人砍?安禄山那么恨你,他要是真的打过来了,咱们家的人岂不是都要死?”

  他笑道:“我本寒家,缘椒房而至高位,这些年富贵荣华尽享,就算现在死了,也不算吃亏。”

  她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气得直流眼泪。

  他过来搂她:“好了好了,说笑而已。就算不为自己考虑,我也得考虑陛下、考虑贵妃、考虑你不是?我怎么舍得你落在安禄山那杂胡手里?”

  她把眼泪拭干:“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打不过,那就逃回老家去吧。”他仰头望着天上圆月,“好多年没回剑南,有点想家了。瑗瑗,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她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他,他也正低头看着自己,目光盈然。她莫名地心虚,竟不敢直视,垂下头来,微微点了点头。

  初见他时,他说:“寄人篱下,何以为家?”后来,在她温暖的环抱中,缱绻情浓时,他又说:“瑗瑗,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现在他说要回家,哪里才是他的家?

  他们一起进宫劝皇帝西幸。皇帝初时不肯,经不住她们姐妹几个再三劝解,又见入夜时平安火未至,大概也有些害怕了,便下制说要御驾亲征,集合禁军,挑选马匹,准备入蜀避难。

  前路难测,她心中一片迷茫,唯有紧紧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皇帝定好了出发的时辰,只有一天的时间给他们准备。他家中妻儿还不知情,她却抱着他不让他走,口中直唤:“昭……我好害怕,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真的留了下来,指挥她的心腹婢女们收拾细软,又安抚她入睡。半梦半醒时她好像听见他说:“瑗瑗别怕,我不离开你……只要你不辜负我,我也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大概是做梦了,又梦见年少时候,还在蜀地的家中。两人并排躺在凉榻上,他搂着她,一本正经地说:“瑗瑗,我想好了,我要认祖归宗,改回姓张。”

  她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

  “这样才能够娶你。”

  她顿时吓醒了,蹭地坐了起来:“你、你说什么?娶、娶我?”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是的,瑗瑗,我要娶你为妻。明天我就去向伯父提,改回张姓,这样咱们就不是同宗了。”

  怎么可能!他只是母亲改嫁带过来的继子,家中贫穷,只能靠族人接济为生,毫无地位可言,她从来没动过要嫁给他的念头。她也一直瞒着他自己早就和裴家定亲的事,裴家世袭爵位,富甲一方,她未来的夫婿一表人才,年方二十余岁就已经有举人的功名在身,加上爹爹的提携,将来一定前途大好。她怎么可能嫁给他?

  但是这些话不能直说。她支吾道:“我爹爹的脾气你也知道,他那么迂腐,眼高于顶,就算你不姓杨了,没有功名,他也一定不会肯的……”

  他说:“这些我都想好了。我真后悔小时没有好好读书,现在想考取功名也来不及了。好在我去学箭时认识了一个剑南军中的校尉,他说我学武的天资很好,如今天下太平,考科举的人多,应武举的人却很少,未尝不是一条捷径。”

  “那、那也要等你考取了武举再向爹爹提,不然空口无凭,他岂不是更要看轻你?”

  最后他们商定,等来年春天他便去考武举,如果高中,就向他父亲请求认祖归宗,一并提亲。

  来年春天……武举还未开时,裴家的花轿就会来把她抬走了。

  没过几天他就来辞行,准备一心练武。想到从此一别或许再也不能相见,她也有些依依不舍:“你可要专心练武,千万别辜负我的期望呀。”

  他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瑗瑗,你等着我,等我考中了,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一转眼,他已变了模样,紫衣金鱼,一品大员的服色,万千权势都在他脚下。他面色冰冷,语调仿佛嘲弄:“只要你不辜负我,我也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曾经欺骗过他,辜负过他,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呢?是忘记了,还是仍然记着?

  她从梦中醒来,天色微明,是约定出发的时候了。她穿过花园,来到两家相接处的小院。院子照着她当初的闺房所建,一花一树都分毫不差。她站在院门口,心头咚咚跳着,忽然想道,当年那个满心期盼的少年,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心怀忐忑地依时来赴约。

  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推开了,冷风里繁花簌簌而落,花架下秋千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四下寂静无声,秋千架上铺满了残花,已经许久没有人来临。

  之二:裴柔

  杨昭上京不到三个月,就有信寄回蜀中,说是已经在京中谋得官职,让裴柔择日起程入京团聚。

  这下不仅自家,连相邻的数家狭邪女户都炸了锅了。三个月前裴柔把多年积蓄给了杨昭作川资,助他上京寻亲谋职,还有很多邻家说她被猪油蒙了心,等着看她的笑话。这会儿一个个都对她艳羡不已,直夸她有眼光、有福气。

  收到信时刚过重阳,阿姥当即替裴柔收拾了行装,谁知她一直没有动身的意思,还在家中住着,只说:快要入冬了,京畿寒冷,怕中途下了雪路上不好走,等开春再动身。

  她在等一个人,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

  腊月里,那个人终于来了。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年底的最后一个月,因为她一夜的歇钱要二十贯,他只有年底才能攒够这么多钱来见她一面。

  那天她喝了点酒,屋子里燃着炭盆,暖热气闷,熏得人头晕脑胀。他进来时带进来一股酸溜溜的气味,直冲鼻腔,她差点流下眼泪。

  他姓何,排行第四,在西城开了一家酿醋的作坊,每天挑着醋担子满城叫卖,身上总是弥漫着散不去的醋味。她听到阿姥和姐妹们说:“那个何酸醋又来了,赶紧把香点上,别弄得满屋子尽是酸臭。”

  一斤醋十文钱,二十贯,得卖几千斤才能赚得回来?他每天担醋叫卖,一分一厘地攒,一整年的辛苦,就为见她一面,到底图什么?

  他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娘子,你又喝酒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手里的酒杯拿走。

  她反手就把酒杯抢了回来。“郎君也算我的老主顾了,可我一杯酒都没和你喝过,实在不该。今日不饮,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来,妾敬郎君一杯。”玉葱似的十指,比指间的白瓷更透,奉到他唇边。

  他皱着眉头,垂眼看着那杯酒不说话。

  “怎么?郎君还不知道么……”

  “我……我听四娘说了。”他仍是双目低垂,“听说娘子已经脱了籍,要从良了。良人在京城做官,是贵妃的哥哥,陛下的小舅子……”

  她挑眉看着他。

  他笑得很难看,说话都结巴了:“娘子有这样的好、好归宿,我、我很为你高、高兴……”

  “既然如此,那更应该喝一杯了不是?”她更凑前了一些,“我能有今天,全靠客人们的帮衬。往后咱们的买卖虽然不在了,恩义总是在的。郎君这些年对我的抬举,妾一直铭记在心,无以为报。水酒一杯,聊表寸心。”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给他。

  “小可、小可不会饮酒。”他接过那杯酒,悄悄放回桌上。

  她笑了笑,站起身来:“也罢,良宵苦短,还是早些安歇吧。”将自己外衫披帛脱了,又过来帮他宽衣。

  他惊得跳起来,推了她一把,往后退到了墙角。

  她胸中憋着一股气,强自按捺着,笑道:“怎么了,郎君花了大价钱点了我,难道又是来赏月看风景的?算算郎君光顾这么多次,花下的银钱也有百贯了,却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没摸过,我都替你觉得亏得荒。这往后郎君要是后悔了,可没地方讨去了呀。”

  他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我只想来看一看你,看看你就好,其它的不敢妄想……”

  她冷笑道:“我乃娼女,你花了钱,自然就可以和我睡觉,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叫妄想?”

  “你、你马上就要从良了,小可怎敢玷污……”

  “那以前呢?以前我没从良,你为什么也不碰我?”她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一边流泪一边咆哮,“你是不是嫌弃我?嫌我千人骑万人踏,嫌我身子脏,所以连碰我一下都不愿意?”

  “不是不是!”他慌了,手忙脚乱地安抚她,“我是敬你爱你,所以才……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我要是有半点看轻你的念头,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心,哭得涕泪横流,停都停不下来。她五岁被牙子用一支糖人拐卖,十五岁梳拢,从此倚门卖笑,送往迎来,十多年了,靠着一身皮肉吃饭,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就算有怜惜她、有宠爱她的,哪一个狎妓的男人来这儿不是为了找乐子,不是把狭邪女当作取乐玩弄的玩物。娼门女子,连籍贯都低人一等,想入良家为妾都难如登天。哪个男人会说:我敬你,爱你,绝没有半点看轻你的念头?

  她记得五年前他第一次来,那时她正当红,每日的邀约一个接一个排都排不过来。他等了一个多月,阿姥才插空给他安排了一夜。那天她刚外出赴宴归来,被灌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屋里还有个客人。他照顾了她一夜,半夜她一直嚷着口渴,腊月里天气严寒,他为了她能喝着热水,把个热茶壶一直揣在怀里暖着,一口一口喂她喝。满院子的姐妹们都瞧不起他,只有伺候她的八姑偷偷对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对你这样好的人,去哪里找?

  是啊,去哪里找。可惜他只是一个卖醋的商人,士农工商,最叫人瞧不起的商人。她低贱得太久了,她不想永远都这样被人瞧不起,走在街上都不敢露脸,生怕旁边经过的哪个男人就是昨夜的恩客。杨昭当了京官,愿意娶她,这样好的机会,又去哪里找?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有舍有得,没有办法。

  她哭了一晚上,最后酒气上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好像有人拿热手巾替她擦脸,用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唤她:阿柔。

  直到过了很多年,当她已经是宰相夫人,敕封诰命,当她已经习惯于独拥被衾入睡,半梦半醒时,她仍记得这声温柔的呼唤,细细地萦绕在耳边。

  杨昭对她并不是不好。他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不顾她的出身娶她为正妻,给她名分、地位、尊荣,家里的一切都让她掌管,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他姬妾众多,每一个都比她年轻貌美,都比她更受他的宠爱,但是有他的回护,她们谁也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他时常说:“阿柔,我能有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赐,所以我的也就是你的。”

  他说的其实不完全对。有一样的东西,他的心,不是她的。

  他的心是虢国夫人的。

  裴柔结识杨昭时,他才二十多岁,听说刚刚卸任,穷困潦倒,放浪形骸,流落于勾栏瓦肆。他长得俊逸出众,对付女人且有一套,姑娘们无不被他搅得春心荡漾。裴柔也不例外,与他很是如胶似漆了一阵,留他住在家中,供他吃住。但他实在太过风流,过了不久裴柔就发现,其实他对其他小娘也是一样的,热情就渐渐淡了。

  睡梦中他时常会叫一个名字:“瑗瑗,瑗瑗。”醒来后她嗔怪地问他瑗瑗是谁,他的脸色却变得冰冷,不置一词。她甚至以为那个瑗瑗是他的仇人。

  一直到与虢国夫人成了邻居,他堂而皇之地住在这位寡居堂姐家中,十天半月都不回来,她才知道,瑗瑗原来是虢国夫人的小名。

  他们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她不知晓。每当想起虢国夫人,她鼻中会莫名地泛起一阵酸酸的滋味,那也许是嫉妒的醋意,也许是……让她联想起了什么。

  她也喜欢吃陈醋,每顿饭手边总要放一个醋碟子,吃什么都得蘸一点醋才觉得有味道。她每天的头等大事无非是发愁穿什么衣服好看、吃什么菜肴让她有胃口,所以对吃的就格外挑剔。

  “现在的陈醋是酿得越来越差了,味道一点都不正。”

  家里的厨子也算尽心,四处去找各种各样的醋,她都说味道不正。最后终于找着了一家让她满意的:“这家的醋酿得好,哪里买的?”

  厨子说:“是西市里新开的一家作坊,掌柜是剑南过来的,也算娘子的老乡,难怪酿的醋合娘子的口味。”

  她夹菜的牙箸一顿:“店名叫什么?”

  “叫何记制醯,大概是掌柜姓何吧。”

  她把牙箸一放,吃不下了。

  第二天她去西市闲逛,逛了三四个来回,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曲尽头找到了这家何记制醯。她一看门脸就知道是他,门口挑的旗帘上一个“何”字,和当初他挂在挑子上的一模一样。

  作坊里三两个伙计正在忙。她转身要走,里头的人却发现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阿……裴娘子!”

  她只好又转回头来,看见他喜滋滋的一边擦着手一边跑出来,带过来一阵浓浓的醋味。“娘子,真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

  过了这些年,他竟连相貌都没怎么变。她沉着脸:“你怎么跑京城来了?”

  他略有些忐忑:“我……我也来了很久了。你一走,我凑够了路费,就也来了。只是一开始没有本钱,做了些杂活……现在攒够了,才重操旧业。”

  她恶狠狠地说:“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么!”

  “没有没有!”他连忙摆手,“我绝不是有意打扰娘子!我只是想,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里都是一样,索性来京城,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娘子……”

  他身上的醋味熏得她鼻子直发酸。她吸了吸鼻子,问:“生意好做么?”

  他窘迫的面色舒展开来:“长安富庶,生意比原先强多了。这不,我都能开个门店铺子,雇了两个帮手,不必再挑担出去叫卖了。”

  她仰头看着天:“就是这儿市口不太好。”

  “本钱有限,只能暂时先这样凑合着。好在原先积累了不少老主顾,都很照顾我的生意。等过两年攒些钱,我再换到好地段去。我……会努力越来越好的……才能……才能……”

  她的眼泪快要下来了,连忙低头去翻荷包,翻了好一阵,掏出几片金叶子:“早先我家坑了你不少辛苦钱,这些金叶子也值得数百贯了,连本带息还你。”

  “不不不,”他连连推辞,“那都是我自愿的,怎么算是坑我。再说,我也都见着了娘子,心满意足,是值得的……”

  “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她板起脸,“难道你想要我补给你几夜来还?”

  他的脸立刻红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决无此意……”

  最后他拗不过她,只好收下了那些金叶子,说是让她入东,赚了钱按各自出的本钱多少分摊。

  她百无聊赖的生活终于有了点波澜。有了她的资助,他很快换了一个西市大街上更好的店面。西市人来人往,他也动起脑筋,做些别的生意。开始是先卖些家乡的醋渍下酒小菜,因为长安没有,倒也颇受酒客青睐。卖了一阵子,隔壁酒肆的掌柜来找他,想和他合伙,把小菜放在酒肆里和酒搭着一起卖,自然比他单售卖得更好。那酒肆掌柜也有野心,渐渐地就把酒肆开成了酒楼,越做越大。如此下来,何记一个月就有十数贯的进项。

  “这个月净利一万八千三百零四钱,换作以前,一整年也就能挣这么多。”他在柜台上拨着算筹,“四六分帐,应该给你……一万零九百八十二钱,取整成十一贯好了。”

  她随便一顿饭都不止这个数,但是她没拒绝,欣然收下了。这样她才能继续当着何记的东家,名正言顺地日日来店中料理。

  她每天往外跑,杨昭并不知道,也或者他知道,但不予理会。她做了什么,传出去是否有损他的脸面,他并不在乎。在他眼里,她和章仇兼琼、鲜于仲通那些对他施过恩惠的人并无不同,差别只在她是个女子,他没法用加官进爵来报恩罢了。他心里只有一个虢国夫人,整天与她厮混在一起,连公文都直接送到她家,六部的官员都知道找右相要去虢国夫人府,去宰相府是找不到他的。

  有时候她在柜台后面算账,看着伙计们忙碌来去,不禁会想,如果她真的嫁了一个商人,日子也就是这般光景。

  那些微妙的思绪,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懊悔。

  年末时杨昭出使江浙,听说那里灾沴频发,他的门生办事不利,他去收拾烂摊子。虢国夫人也去了,说是江南景物风流,从未亲见,想去见识见识。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找借口。他天天宿在虢国夫人家里,出门二人并骑调笑,她不也从来没说过什么。

  说来可笑,虢国夫人明明是寡妇,却夜夜有人替她暖被窝;她明明有名正言顺的夫婿,却只能长年独守空闺。她曾经识尽风流,如今三十多岁了,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并不好过。

  大年夜她独自一人吃的年夜饭,喝了点酒,酒气上涌,她愈发伤心自怜起来。外头正在下雪,天色擦黑,她披上大氅罩上帷帽悄悄出了门,紧走慢赶,终于赶在里坊落钥宵禁前赶到了西市。

  应声打开门看到是她,他略略有些吃惊,立刻把她迎进门来,替她掸去衣服上的雪:“你怎么现在过来了,外头多冷,快来炉子边上烤烤。”

  伙计们都回家过年了,他就住在楼上,以店为家。炕上摆着一只小火炉,炉内温着酒,案上摆着酒盅和几样吃剩的小菜。走近炉边,暖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冻僵了。

  “阿柔,你吃过饭了吗?我不知道你会来……”他显得很惊喜,“你先喝两口酒暖暖身子,我再去做几个菜……”

  她接过他递来的酒盅,一饮而尽。热酒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如一道暖流淌入心底,她觉得冰冷僵硬的身体终于又活了过来。她把酒杯一掷,回身抱住了他。

  “阿柔……”他唤了一声,并没有以前被她戏弄时的惊慌。这一切早该发生,他和她都已心照不宣。又或者,早在蜀中之时,他集一年之辛劳买下她的一夜,便应该发生了。

  这段时间她十分快活。那种快活,她说不清楚,只知道以前从来没有过。即便是当年的杨昭,年少英俊,血气方刚,脂粉丛中打滚练就的手段,也不曾让她如此快活过。

  可惜好景不长,三月里杨昭就回来了。而她愕然发现,她已有身孕,大夫说刚刚足月。

  她害喜害得非常严重,纸里包不住火,很快就有人把这事捅到杨昭那里去了。她终于开始惊慌,虽然他并不在乎她,可哪个男人能容忍这么大一顶绿帽盖在头上?

  但杨昭不是一般人。他说:“阿柔,只要你高兴,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我绝不阻拦你。你若是想离开,我随时都可以写放妻书给你。”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慌乱地摇了摇头。这时她忽然明白,十年前她所做的选择,今天依然没有改变。那时她选择了嫁给杨昭做个有身份的贵妇,如今确实有遗憾,有怅然;但如果今天她选择了嫁为商人妇,一年、两年,也许是快活的,十年之后,她一定会后悔。

  她的遗憾,她的怅然,这三个月已经弥补了。她所要的也只是这样的弥补而已。

  从那之后她再有没有去过何记,也没有再见过他。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所有人都已知道,在宰相离京的数月中,宰相夫人有了身孕,流言蜚语,多难听的都有。杨昭对外宣称说,他出使江浙累月,妻思念至深,荏苒成疾,白昼梦见二人相会,交而有孕,此乃夫妻相念,情感所致。这么荒诞的理由,人人都暗地里笑话他,但当着面,再没有人对她施以眼色。

  十月怀胎之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因生于初三之夜,故起名杨朏。

  他就这样认下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儿子。生产之后她身体虚弱,卧床三月,他还经常来看她,有时甚至会抱着朏逗他玩。每当此时,她倍感愧疚。

  “阿柔,是我以前太冷落你。我以为让你衣食无忧,让你在人前扬眉吐气,你就会快活。”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但光有这些,不足以让一个人一直快活。”

  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容,不禁想:他可不光有这些,他还有虢国夫人,难道他还不快活?

  他的确对她好了一些,虽然多数时候仍在虢国夫人家,但只要回来,就会来看一看她和朏,隔三岔五也会宿在她这里。这样的生活,要富贵有富贵,要地位有地位,上有体贴夫婿,下有娇儿绕膝,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些在酿醋作坊里拨算筹的日子,便渐渐淡忘了。听说何四曾经拐弯抹角地托人来找她想见一面,她没有见他。

  好日子总是难以久长。朏满周岁时,范阳传来噩耗,安禄山起兵造反了,打的是诛杀杨昭的旗号。官军节节败退,朝中反对右相的人也越来越多,情势十分不妙。

  安禄山很快打下了洛阳,自称皇帝,不久又打到潼关脚下,长安岌岌可危,整个京城人心惶惶。裴柔也很担忧,她明白,目前让她满意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而她不知道如何去应付那未知的将来。

  潼关最终还是失守了。消息传来那天是六月十二,一周岁半的朏正光着身子在木盆里玩水,看到杨昭回来,欢喜地又跳又叫:“爹爹!爹爹抱抱!”

  他一脸倦容,面色沉郁,无心搭理朏,只对她说:“潼关失陷,陛下已决定西幸蜀地,明晨一早就走,快去收拾行装。”

  她大惊失色,未及详问,他又匆忙离去。

  家中绢帛何止百万,可是命都要没有了,要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关起门偷偷收拾了一些贵重细软和衣物,不敢让下人们知道,怕被他们拖累。第二天天还未亮,她抱着熟睡的朏和他一起悄悄上了马车赶赴宫中,随行只有一名车夫。

  经过虢国夫人府紧闭的大门时,她惴惴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叫上……二姐一起走?”

  天色晦暗,他的唇边似带着冷笑:“她不用你担心。”

  她心中惊诧,不敢再问下去。虢国夫人,他那么珍爱的虢国夫人,难道她一直想错了么?

  后来虢国夫人还是及时赶到了宫中,毕竟她是贵妃的亲姐姐。一行人偷偷摸摸从延秋门出发,一路西去。第二日中午,行至金城县马嵬驿。

  裴柔从未想到,这么一个破落的小驿站,竟会是杨昭的葬身之地。上一刻她还在喂哭闹不休的朏吃胡饼,恼怒外头的人吵着了孩子,下一刻韩国夫人就呼号着扑进来大喊:“不好了!他们把三弟杀了!快跑!”

  朏一直在哭。她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树林里跑,身后似乎有人呼喝着追赶。韩国夫人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被树根绊了个跟头。她跑出去一段才发现,回头正看到身穿铁甲的禁军举起钢刀,一刀斩下了韩国夫人的头。她吓得拔足狂奔,出了林子正巧碰见虢国夫人驾车经过,二人只对视了一眼,虢国便拉她上了车。

  如今,也只有她们俩能相依为命了。

  马嵬之变的消息很快传遍附近郡县,杨家人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裴柔和虢国夫人仓皇躲避着追兵,昼伏夜行,向西逃出去近两百里,无奈在陈仓县暴露了行迹,被县令捕获下狱。

  “我们杨家是彻底完了,宰相死了,贵妃也死了。”虢国夫人蓬头垢面,倚在监牢的铁栅栏上,呆呆望着屋顶下面一小方窗户,“这个县令不杀我们,铁定是要把咱们送给太子请功,到时候只会死得比贵妃更难看。”

  胐听不懂她的话,只是饿得直哭。虢国夫人又说:“这孩子是三弟的儿子,他们更不会放过他的。我听说……三弟被他们乱刀斩首,连个全尸都没落下……”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神空落落的,干枯得流不出眼泪。

  “那娘子说,咱们还能怎么办呢?”她徒劳地安抚着胐,心里一片空茫。

  “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虢国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昂起了她美丽高贵的头颅。她慢慢地展开袖子,露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怀里的胐哭得累了,声音渐渐小下去,似乎是要睡着了。就这么几天,他已经瘦了一圈,小脸颊都瘪下去了。他本该是个卖醋郎的儿子,如今却要为不相干的人送了命。“是妈妈连累了你……妈妈对不起你……”她的眼泪扑落落地掉在孩子的头发上,“娘子,我实在下不了手,你帮我……等我不知道了,再帮他……”

  虢国夫人的手也在发抖,连刺三刀,才终于刺中了要害。她躺在监牢里发霉的草垫上,血从腹部汩汩地流淌出来,并不很疼。她觉得有些冷,她累了,于是合上了眼睛。胐又醒了,抽抽噎噎细声细气地哭着。监牢大门口有人走进来,叮当的碗筹之声,她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还有一股……熟悉的陈醋味儿。一个牢头说:“这个老醋肘子味道真地道,下酒最好了,又是那家伙送来的?”另一个说:“是啊,一个西京卖醋的,囤了不少酿醋的粮食,这一打仗,发财了。最近和明公走动得很勤,说是想要捐个浊官做做呢。”先前那人说:“卖醋的也想当官,痴心妄想!我还想睡睡陛下的小姨子、宰相的老婆呢,可惜明公不让啊!哈哈……”

  声音渐渐地模糊了,后面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了。她这一生似乎都在后悔着,懊恼着,临死前最后一刻,竟还是这样。

  之三:明珠

  杨昭的众多姬妾里,要说谁最貌美,明珠未必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但要说谁最得相爷的宠爱,明珠肯定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很多人都奇怪,明珠到底是凭什么抓住了杨昭的心。论相貌,这一大院子的莺莺燕燕各有千秋,谁也不比她差;论出身,她原只是个婢女,卖断了终身,被相爷收作妾室都是抬举了她;论性情,从来只见她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一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众美人私底下嚼够了舌根,最后终于总结出来一点明珠与众不同的地方:她是相爷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大概是……别人碗里的饭总是比较香的缘故。

  明珠自己也很疑惑杨昭看上了她哪点,但是,不管他对她多么宠爱纵容,多么柔情款款,她从来不敢问出口。

  她非常怕他。和其他人慑于他宰相威势的敬畏不同,她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某一个花好月圆之夜,相爷——那时还只是御史——在秦国夫人家临街的楼阁内宴饮,偶然瞧见楼下有车马经过,车中坐着一名美人,惊鸿一瞥,一见倾心,相爷便将车主人邀入秦国夫人家中,强行留下了这名美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些人都啧啧赞叹,露出艳羡的神情:“相爷真是个风流多情种,这事流传到后世,可不就是一段佳话。”

  见明珠并不搭话,她们又故作好奇地问:“听说你原来那位……是个六十多岁的道士?”

  立刻有知情人反驳:“胡说,什么七老八十的老道士,明珠妹子原先的家主是杨慎矜,人家可是户部侍郎、前朝炀帝的玄孙。”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在家供奉前朝皇帝、妄图复辟被抄了家的杨慎矜嘛。本来前朝遗脉也是尊贵的身份,你看贵妃,祖上也是前朝的尚书、上柱国,才被贞顺皇后相中选为……哎呀!总之,好好的户部侍郎不当,前朝都灭了一百多年了,复什么辟呀!”

  “要我说呀,这都是明珠妹子的机缘。要不是杨慎矜谋复祖业,也不会和术士往来,把妹子送给那个老道士;妹子要是还在杨慎矜府中,就遇不着相爷,哪里来现今的荣宠呢?所以说啊,人的命都是一早注定好的。杨慎矜自己皇帝没做成,倒是成全了明珠妹子和相爷的一段良缘。”

  另一个人幽幽叹道:“也是,你看那台上戏文里唱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也都是历经波折的。戏里最爱演的才子佳人,有大家闺秀看中寒门书生,有世家子弟巧遇风尘女子,这才令人津津乐道。像咱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出身,就没有那么多的故事。有的时候想想,还真是羡慕得很呢,可惜没有那个命呀!”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地议论着,叽叽喳喳讲了很久,见明珠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坐在一旁,脸上木木的也没有半分尴尬的神色,不由觉得无趣,便将话题扯到其他上头去了。

  这就是别人眼中明珠和相爷的故事,有眼红羡慕的,有冷嘲热讽的,左右不过男男女女那点艳事。说得多了,明珠自己也不禁怀疑,也许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就是相爷看见了一个美女,把她抢回来做妾,如此而已。

  至于那之后发生的事,或许也只是顺便罢了。

  明珠还记得起因是杨家的祖坟里突生异象,草木流血。她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人说得很是吓人。后来杨慎矜请来了一个道士,名叫史敬忠,在墓园里做了一场法事,异象止住了。杨慎矜很是看重这个道士,把他请到家中来设宴款待,两个人小声耳语了许久。明珠在一旁侍宴,只听出他们是在说祖宗什么的。那个道士频频拿眼睛瞥她,她也不敢凑近。

  终于杨慎矜也看出来了,笑着捋了捋胡须:“此婢色美慧质,愿赠与先生以表谢意,万勿见弃。”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她送了出去。以前杨慎矜也曾动过收她的念头,碍于主母妒悍,一直未敢付诸行动。杨慎矜虽然年纪足够做她的爹,但好歹是她从小就侍奉的家主,品性脾气都知根知底,说不上是良配,倒也不至于难以接受。而这个史敬忠,素昧平生,年龄更是做她爷爷都绰绰有余,明珠无法想象自己的终身就托付在这人身上了。

  所以,当秦国夫人把他们邀请上楼,向史敬忠索要明珠时,她心里甚至是有些雀跃的。

  秦国夫人说,是代她的兄长求车中美人。明珠偷偷瞧了一眼她所说的兄长,那人酒后微醺,姿态慵懒,酒杯噙在嘴边,眯着眼也正打量她。她只看了一眼,心头便突突直跳,双颊立刻红了。人说贵妃的兄弟姐妹们个个美姿仪,相貌出众,果然半点不假。

  他几乎满足私下里姐妹们对良人的一切幻想:年轻,俊俏,家世显赫,前程似锦。虽然他身上欠缺了一点明珠喜欢的书卷气,但是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看着史敬忠颤巍巍地低下身,迫于秦国夫人的威势而不得不答应,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峰回路转的运气。

  那时候她心中也是怀着少女美好的憧憬的。试问一个陷入困境绝望的女子,突然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对她倾心,拯救她于危难之中,她如何能够拒绝得了?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你先在这里暂住几日,等过些天找个好日子,我再把你迎回去。”

  她娇羞地点了点头,觉得他如此看重自己,欣喜无限。

  秦国夫人笑道:“那倒让我得了便宜,这么美貌的丫头,带出去脸上都有光。三哥你晚几天再来,让我多带她出去给我长长脸,省得二姐老说我身边没人。”

  她感激地说:“娘子对明珠恩同再造,明珠愿终身侍奉娘子。”

  秦国夫人说:“你要是留下侍奉我,有人就要不乐意了,我可不夺人所爱。”

  第二天秦国夫人将她打扮一新,说要入宫去见贵妃,她也丝毫没有起疑。这是明珠头一次这么近地看见皇帝和贵妃,以前只在城楼上远远望见模糊人影,不由心中惴惴,不敢抬头细看。贵妃倒注意到她了,问:“三姐,你从哪里得来这么个美人?以前似乎不曾见过。”

  秦国夫人便将杨慎矜赠美于史敬忠、后为她所得一事说了。贵妃道:“如此美人,想必杨侍郎承了那位先生极大的情才赠与他的,三姐你怎好向他索要过来。被人知道了,又要说咱们家的闲话了。”

  皇帝忽然沉声问道:“杨慎矜和那个术士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赠他美人?”

  明珠悚然一惊,抬头见皇帝正蹙眉盯着自己。她忐忑不知如何应对,慌乱地看向秦国夫人。秦国夫人道:“其中因由妾也不甚清楚。明珠,你且将前后因果对陛下道来,莫有隐瞒。”

  突然间的沉默让明珠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恍然惊觉这不再是一件说笑闲话的事。杨昭在一旁提醒她说:“你莫要害怕,只须对陛下实话实说,陛下不会怪罪你的。切记不可有半句虚言,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他的语气依然温柔,但听在她耳中却更像恐吓。她战战兢兢地将杨慎矜祖墓草木流血、史敬忠施法止异一事说了,皇帝听完,眉头深皱:“杨慎矜竟私下与方士来往,弄些怪力乱神之事,其心可诛!”

  秦国夫人和贵妃又火上浇油地佯劝了几句,皇帝愈怒,宴席不欢而散。明珠回到秦国夫人家中,心中一直辗转难安。果不其然,只过了五天,杨慎矜便出事了。先前坊间有流言蜚语说他是隋炀帝玄孙,这次被其表侄王鉷揭发,杨慎矜在家中供奉隋帝,与术士过从甚密,妄称图谶,谋复祖业。杨氏兄弟三人皆被赐死,妻儿流放。

  明珠去西市时还经过杨慎矜的旧宅,此时已被查封抄家,大门上横七竖八贴满了封条,不见人影。她从小被卖到杨家,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九年,离开才几天,居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切都只因为她在皇帝面前说了几句话。她觉得愧对杨慎矜一家,但是就算从头再来,她又能改变什么?她始终是被别人推着走,任人摆布,没有哪个环节能由得她。

  她伺候秦国夫人一直到第二年开春,杨昭才想起她来,要把她接回去。她对秦国夫人说:“明珠不舍娘子,愿留在娘子身边伺候一生一世,求娘子成全。”

  秦国夫人道:“傻丫头,我兄长官运亨通,刚刚又升迁为御史中丞,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为人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这样的良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有什么不乐意?”

  她呆呆地说:“我害怕。”

  她怕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温柔的语声里,包含着怎样的祸心。这似乎是一个圈套,一早就策划好的阴谋,可是他怎么料到杨慎矜会把她送给史敬忠,又怎么料到史敬忠会经过秦国夫人楼下?如果这些他都能料到,他未免太可怕;但如果他不曾料到,那他就……更可怕了。

  秦国夫人只当她是害羞,最终她还是成了杨昭的众多姬妾之一。也许他是个完美的情人,温柔、体贴、热情、老练,但是在他怀里,她总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她可怜的模样似乎让他很愉悦,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他的爱宠。除了虢国夫人家,他最常留宿的就是她这里,经年未变。

  杨昭的喜好就像他的心思一样难猜,离经叛道,常人难以理解。比如他最爱的女人是他的堂姐,和他同一个姓氏;他娶了一个娼门女子为妻,婚后妻子又与别的男人有染,珠胎暗结,他也容下了,善待他们母子;他宠爱的姬妾也总是出人意料,让人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宠爱她们。

  除了明珠,大概只有一名姬妾称得上受过专宠。那女子名叫芸香,原是厨下帮工的粗使婢女,姿色平平,不知为何突然被杨昭看中,很是得宠了一阵。比起明珠,她地位更低下,相貌更平庸,也没有从别人手里抢来这样的典故,更让人忿忿不平,于是原先对着明珠的各种明刀暗箭就全冲着芸香去了。别人对明珠讥讽羞辱,她装聋作哑只当不闻,一个巴掌拍不响,挑衅她的人也觉得无趣。芸香可不这么好欺负,她得宠的日子里,相府十分热闹。

  明珠刚来时很受排挤,连下人也不听她使唤,有时甚至故意克扣她的餐饭让她挨饿。芸香那时虽是粗使婢女,在仆役中却混得开,人缘极好。多亏了芸香的照顾,明珠才得以立足。后来芸香上位成为众矢之的,也只有明珠和她交好。有一个能说说话的姐妹,孤寂的日子才不那么难熬。

  芸香如何勾到的相爷,一直是相府里人人好奇的秘密。听说是有一天晚上相爷在书房熬夜办公,平日伺候他的杨昌正好被他派出去办事未归,芸香偷偷端了一碗夜宵进了相爷的书房。第二天出来时,相爷就给她单独安排了一处院子,跟裴柔打过招呼,算是收房了。

  “其实,相爷并没有那么难以取悦。”芸香对她并不隐瞒,“只要你真心对他好,他是那种你对他好三分,他就回你十分的人。”

  明珠想想,觉得也不无道理。裴柔就是他受人点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明证,而这满院子的莺莺燕燕,未必都有那份真心。芸香对相爷的确是没得说,又懂得察言观色,连杨昌也没她体贴入微,明珠自认不如。她以前也是婢女,伺候人的功夫不比芸香差,但这就是有心和无心的差别。

  人言贵妃一人得道,杨家鸡犬升天,芸香也是如此。她原籍河东太原,幼时家贫,被牙子辗转卖到西京。家中兄弟姐妹一直靠她接济,现在她飞上枝头,家里人也跟着沾光。杨昭从不避忌任人唯亲,一封书信到太原,让她那不争气的大哥白得了一个功名,又在河东太守帐下混了一个七品司田参军事当当。这可是个肥差,逢年过节馈赠不断,得了好处的哥哥也没忘了芸香,时常派人专程给她送些好东西来。明珠也跟着蹭了不少太原的特产。

  有一回芸香兴冲冲地对她说:“我哥哥也要调任来西京了!我从十岁离家起就再也没见过哥哥嫂嫂,不知道他们还认不认得我……”

  说是河东太守文雅名盛,连皇帝都听说了,想要召他入京拜相。芸香的哥哥深得太守器重,太守也要把他一并调来。

  一家团圆总是好事,明珠也替她高兴,想着自己无亲无故,父母早就不知流落何方,不禁有些羡慕。但转念一想,问道:“太守入京为相,那相爷怎么办?”

  芸香道:“许是拜为左相吧。相爷的地位谁能动得了呀。”

  左相韦见素,来找相爷时明珠曾偶然碰到过一次,年已六旬,为人十分和气。外界传说他性情和雅软善,是个烂好人,因此才被相爷荐为左相,朝上也是唯相爷之命是从。明珠心想,相爷大概不会希望这样的左相被人替掉吧。

  这件事后来就没听芸香提起过,不了了之。

  芸香得宠得突然,失宠得也突然。有一天她忽然来找明珠,脸色愁苦:“明珠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在相爷面前美言几句,我、我实在是有着急的事,必须见他……”

  明珠十分诧异,这才察觉最近相爷的确来她这里变多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什么事?”

  芸香苦着脸:“还不是我那多事的哥哥,相爷给了他这么好的日子还不知足,贪得无厌,居然还犯事贪污……”

  明珠问:“要不要紧?”

  “听说出了人命……连太守都牵扯进去,御史正在查……要不是事情闹得太大,我也不会想要去求相爷,可是已经十多天没见着他了……”

  芸香的哥哥是家中独子,明珠也为她焦急。这天晚上相爷来了之后,她想方设法地想把话题往芸香身上扯,刚刚提到她初入府中时受人照拂,他便看出来了:“芸香来找过你了?是让你帮她说好话么?”

  明珠大窘。他叹了口气:“明珠,你也是挺玲珑剔透的人,怎么总被人当垫脚石呢?”

  她并不是不明白,芸香那么有心计的人,难道当初真的是因为怜惜她才对她好。但芸香对她好是事实,她从芸香那里只有得到好处,没有受任何损害,何必去深究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对她好呢?

  大义灭亲这样的字眼用在杨昭身上似乎很不搭调,但这次他表现得格外铁面无私。芸香的哥哥没有得到这位宰相妹夫的一丁点儿援助,被处以极刑,还连累他的上司河东太守也遭贬黜。

  从那之后杨昭就再也没去过芸香的院子。芸香平日里得罪的人不少,失势之后自是墙倒众人推,最后被裴柔寻着一个由头,棍棒教训了一顿,赶出府去。

  芸香走的那天只有明珠一个人去送她。她全部的家当只一个瘪瘪的小包袱,荆钗布裙,连一辆牛车也租赁不起,只能靠两条腿走回太原去,打算和哥哥留下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明珠看她如此凄凉,不免愧疚:“芸香,都怪我,没能帮你……”

  “这怎么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那不争气的哥哥……”芸香说着,忍不住又气又怒,眼泪直流,“他原不过是个穷酸书生,考了十几年未得半点功名,身无长物,生计都要靠嫂子维持……一切还不都是相爷给的,司田参军多好的差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这样的美差还要去贪……眼看着太守就要应诏入京拜相,到时候前途无可限量,为何偏偏这个时候……”

  一切还不都是相爷给的……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明珠脑子里突然如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那念头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不,不,也许是她想多了。就像当年他把她从史敬忠手里抢过来,他哪里能料到杨慎矜一定会送个美人给史敬忠,哪里能料到史敬忠一定会驱车从秦国夫人楼下经过,哪里能料到经过的时间在那儿等着;他又哪里能料到芸香的哥哥一定会受到太守的器重,哪里能料到他一定会贪污,哪里能料到皇帝有意召太守入京拜相……

  那些都是无法预料的,背后却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它们一一变成了事实。哪些是巧合,哪些是有意为之,早已无法界定。

  直至今日,明珠才恍然明白,自己一开始对他的认知判断,竟是如此地精准无误。

  相府里那么多美人娇娥,各种各样的出身来历,亦真亦假的传闻艳事,起起落落的荣宠兴衰,其中又有几个明珠,几个芸香?在她们自己看来,这些人可以分为两种:受宠的,和不受宠的;但是在他眼里,也许她们只分为:有用的,和没有用的。譬如芸香,曾经是有用的,如今已变作无用,于是她就从盛极一时变为过眼云烟。

  那么她自己呢?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一直是有用的?

  夜里她在他身边睡下,忍不住偏过头去,就着烛光仔细打量他的睡容。这个世上与她最亲密的枕边人,她从来不了解他,以后也不会了解。他只会让她害怕。

  他大概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睁开眼瞥了瞥她,又慢慢合上,缓缓道:“怎么了?睡不着?”

  “我……今日去送芸香了。”

  他似乎回想了片刻,才想起芸香是谁,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样的神情让她一瞬间悲愤莫名,忍耐再三还是没有忍住,翻身坐了起来:“芸香曾对我说,相爷相中她,是因为她在寒夜里相爷最需要的时候递上了一盅暖茶,一片真心令相爷感动,是这样的么?”

  他终于睁开眼,脸上平和的表情褪去,冷冷地看着她。

  那目光让她从脚底一寸一寸地冷上来,心念却愈发放开了,索性豁出去问道:“相爷,你到底喜欢芸香什么?——或者,我该说,你真的喜欢过她么?”

  他也坐起身,一手拢住她的肩,轻抚她散在肩上的乌黑长发:“今儿个是怎么了?尽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说呀!”她固执地坚持道,仿佛探究的是困惑多年的难题。

  他勾起嘴角扯出一抹笑:“你为什么不反过来问一问,芸香到底喜欢我什么?她真的喜欢过我么?”

  明珠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你想问的是我到底喜欢你什么,是不是?”他继续抚着她的长发,手指穿入发中,看着乌黑柔亮的发丝从指间流泉般滑过,“你看这满院子的人,包括芸香,包括阿柔,她们喜欢我什么,图我什么,你肯定也都明白的。我不说她们是虚情假意,但掺杂了太多计较得失的情意,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恐怕连自己也分辨不清了。但是你不一样,”他抬起眼来盯着她,眸沉似水,“只有你对我是真的。”

  他的眼神让她无法负荷,几乎是下意识地别开眼,而后心虚地低下头去遮掩。

  而后,头顶上方瞬间爆发出朗声大笑——

  “明珠,我知道,你是真的怕我。”

  (未完待续)

  (话说有人注意到么,其实这个番外一直没有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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