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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月昧

镇魂调 时久 5646 2021-04-02 20:06

  日落时分,菡玉一人一骑独自驰近太原城。

  六月里太原已很是炎热,但驻守城墙的士兵仍是衣不卸甲,兵不离身,日夜轮岗巡值。算起来太原已半年多无有战事,自史思明归降朝廷后,河北河东一带终于有了几日太平,李光弼却依然警戒防守,并无丝毫懈怠。

  菡玉离开衡山先回长安,才知自己离开的这一个多月里发生了许多事,时局大变。广平王攻破东京后,安庆绪元气大伤,率残部逃至相州,手下只有几千人,十分狼狈。后会集蔡希德、田承嗣、武令珣等人兵力,又在当地招兵买马,才勉强凑到六万人。而此时史思明踞有河北十三郡、八万精兵,可说是叛军最强的一直队伍。

  论辈分,安庆绪还要叫史思明一声伯伯,那些随安禄山打天下的老将们或许会服安禄山,但服安庆绪的不多,何况他还是靠谋害自己父亲上位;论武功,史思明是安禄山旗下最得力的一名大将,而安庆绪昏聩无能,几乎没有独立打过胜仗;论兵力,安庆绪的六万乌合之众怎能与史思明八万精兵匹敌;论地面财富,安庆绪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到相州,而史思明为范阳节度使,下辖十三郡,先前叛军掳掠所得财物又大多运回范阳老巢,史思明可谓兵强马壮、物资雄厚。

  无论哪一点,史思明都胜过安庆绪,岂甘居于人下。安庆绪从洛阳渡河北走时,其大将北平王李归仁率一部分同罗、六州胡兵共计数万人退向范阳。史思明对其严加防备,不许入城,派人前去招降。同罗兵不肯归降,史思明便举兵袭击,大败同罗,收缴其物资,余众遣散放归同罗本部。这数万人的兵力就被史思明兼并瓦解,又断了安庆绪一只臂膀。

  史思明当然知道安庆绪不成气候,已至穷途末路,追随他断无前景可言,必须自己另谋出路。这时其麾下判官耿仁智建议劝说道:史思明追随安禄山叛乱,是迫于安禄山凶威,如今安禄山已死,唐室中兴,皇帝勇智,有少康、周宣之略,不如向朝廷投诚,皇帝定能开怀见纳,这才是转祸为福的上策。跟随安庆绪是为人臣,投诚也是为人臣,做天子的臣下总比当乱臣贼子强。

  当时皇帝收复两京,不仅夺回了被安庆绪占领的大片国土,更大得人心,俨然已逐渐恢复往日华夷共主的地位。史思明一想,觉得耿仁智说得有理,表示愿意向唐室投降。

  安庆绪也自知无法控制史思明,即将养虎成患,但自己实力又不如史思明,便想使计将他除去。至德二载年末,安庆绪派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率五千骑到范阳向史思明征兵,试图让此二人使一招擒贼先擒王。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都是与史思明齐名的大将,安庆绪派他二人去,一来是他们与史思明有交情,便于接近;二来是史思明死后,好借这两人威名吞并其麾下兵力。却没料到此举不但没能拿下史思明,还让自己折损两名得力将领。

  史思明早有准备,不等阿史那承庆等人抵达范阳,自己先带数万兵众出迎,对承庆说范阳边兵怯懦,请他们驰弓释箭以安之。阿史那承庆以五千骑对着史思明数万大军,哪能说不,只好听从史思明要求,放下武器进城。史思明又摆出一副好客大度的模样,热情款待承庆部众,使其放松警惕,一面暗中使人分离承庆之兵,对其缴械后仿照对李归仁部故法,愿留者编入史思明军中,愿去者听任自便。待众将领成了孤家寡人,史思明骤然翻脸,囚禁阿史那承庆,将安守忠等人斩首。此举无疑是与安庆绪公然决裂了。

  有了这件事的促进,史思明更下定了投诚的决心,当即派部下窦子昂奉表入京,向皇帝投降,表示愿率其所属范阳、柳城、常山等十三郡、八万精兵及河东节度使高秀岩所部归附天子。

  十二月二十二日,窦子昂带着降表抵达京师。史思明这一降,叛军就相当于折半以上,皇帝急于平定战乱,闻讯自然大喜过望,封史思明为归义王、加范阳节度使,其子七人都授以显耀官职,并派内侍到范阳宣旨安抚,同时命史思明率部协助朝廷讨伐安庆绪。

  受史思明影响,安庆绪的北海节度使能元皓也于开年二月投降。三月,又有安庆绪任命的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宽杀安庆绪使者,向唐室投降。尽管不久后恼羞成怒的安庆绪派兵攻拔平原、清河,将王暕、宇文宽凌迟处死,凡背离他的人全都以极其残酷的手段镇压,但河北大部都已为唐所有、安庆绪盘踞之地仅余相州、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却是不争的事实。一时朝野上下都为之振奋,觉得平乱指日可待,对史思明不乏赞誉者。

  但也有人对史思明归降的诚意持疑,以为他不过是暂时的趋利避害、见风使舵,并非对唐室忠心。宰相张镐就认为史思明其人凶险不法,借叛乱之机窃取高位,兵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居心叵测,人面兽心,难以用仁义感化招抚,请求皇帝不要给他重权。但皇帝一心只想迅速平乱,又逢内侍自范阳回还,盛赞史思明忠恳。张镐数次劝说无效,反被皇帝罢免了政事。

  “岂止张相公,看二师兄这架势,是随时准备再与史思明大战三百回合啊。”菡玉跳下马来,搭手成檐望了望不远处城墙上伫立的士兵。

  半年未兴战事,太原附近民生渐有恢复。一路行来,官道上时不时可见从城内出来的百姓,推车负担,大约是附近的乡民,赶在天黑前出城回家。连这城门外的路边也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子,做些茶水吃食的小买卖。

  此时茶棚里已寥落无人,掌柜看她把马往马桩上系,老远就喊:“客官,我们打烊收摊啦,你别停步了,赶紧进城去吧!”

  菡玉牵着马走过去道:“店家,在下远行多日疲累焦渴,进城后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落脚处,只想先讨一碗水喝。”

  掌柜道:“小店这就要收摊了,只剩些残水凉汤,客官如不嫌弃便将就喝一碗。”倒了一大碗半凉的茶水给她。菡玉看墙上挂着价牌,上书“大碗十文,小碗五文”,便摸出十文钱递过去。一边心想:十文钱在天宝初年的长安都能买一斗半米了,现在却只能换一碗水喝。

  掌柜连连摆手道:“只是些残汤而已,哪好意思收钱。”

  菡玉道:“至少收五文,总不好叫店家做赔本买卖。”

  掌柜笑道:“小店摆在这里本也不是为了赚钱。起初是父老自发给戍城巡逻的将士们送水,后来有了李司空,太原不打仗了,周围村镇的乡亲们又能进城,我也顺便做点小买卖。乡亲们把这个营生让给了我,我可不能忘了大伙儿的初衷,首要当然是予人方便。”

  菡玉闻言而笑,也不再客套,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半碗。她还是以前行走江湖时这样豪爽地牛饮过,天热赶路出了一身汗,半碗凉水喝下去,只觉通体舒畅,惬意无比。

  正待喝第二口,突然一匹快马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堪堪擦着茶棚,马蹄扬起一阵浮灰。这茶棚离官道有两三丈远,一般行人经过是不会跑得这么近的。就听掌柜的在棚子里抱怨道:“谁啊,吹了我一盆子灰……”话音未落,那匹马就撞上了挑旗的竹竿,马上之人“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菡玉和掌柜连忙都跑过去看。那人趴在尘土中一动不动,而马已独自跑远了。她赶过去将那人扶起,只见他发面染有血污,像是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她端过自己的水喂他喝,刚凑到他嘴边,掌柜突然冲过来一把拍翻水碗:“别给他喝!”

  菡玉讶道:“店家,这是为何?”心想这店家热情好客古道热肠,怎么这会儿反而见死不救了。

  掌柜道:“你看他的衣服,这是个胡兵!”

  菡玉低头看了看,说:“是胡兵的服色,不过看他面容不像胡人。”

  掌柜怒道:“是汉人又怎样?为虎作伥,死不足惜!”

  菡玉想了一想道:“他独骑往太原城去,一定不是普通胡兵。说不定是伪装潜入敌营的斥侯,有重要的军情回报。麻烦店家再拿一碗水来,无论如何先救醒了再说。”

  掌柜还有些不情愿,端了一碗凉水来喂那人喝下,见他略有醒转,便立即喝问:“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往太原去干什么?”

  那人费尽力气回答:“我叫……吴成赐……哥……李……”后面的话说了好几遍,两人也没听清。那人气力用竭,又昏死过去。

  菡玉看他身体虚弱,驮在马上怕他呼吸不畅,又望见城门只有半里多地,便对掌柜道:“店家,我的马先借贵地存放片刻,稍后我就来取。”自己背起那名伤兵就要往城里去。

  掌柜赶上来拦住她道:“你这个人也真是,一个胡兵!罢了罢了,我正好有辆板车,帮你把他运到城门口去吧。”

  菡玉喜道:“如此多谢店家了。”

  二人合力将那人抬上车,菡玉牵马,掌柜推车,送到了城门前。门口守军看他们运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士兵,还穿着胡虏的军装,自然要拦下来盘问。菡玉将发现他的经过讲了一遍,说:“此人名叫吴成赐,不知是否斥候营中派出去打探敌情之人。”

  守军挨个看了那人一遍,领头队正道:“我们都没见过此人。附近百里内都没有胡贼,斥候最近也没有派人潜入敌营查探。”

  掌柜道:“我就说吧,他肯定就是个胡兵。自己跑到太原来,活该送死!”

  菡玉低头细思。队正道:“既然他作胡兵打扮,我们就不能放他走了。二位乡亲就将他交给我,容我们仔细审问。”

  掌柜连声道:“要审!要审!说不定是个奸细,可不能轻饶了他!”

  菡玉虽然疑惑,也没什么依据,只好依队正所言,把那名伤兵交由他们处置。仔细验过身份文牒,守卫放她进了城。再到太守府去拜见,因她只着布衣,不免又多了一番周折,直到天黑时才见到了李光弼。

  他师兄妹二人自上回恒阳一别,至今已有两年,中途又经历了潼关失陷、上皇西幸、太子登基、收复两京等等许多事,自是一言难尽。正逢晚膳时间,李光弼命人摆宴,师兄妹俩举杯对饮,细数分别以来的各自遭遇,直谈到谯楼三鼓,仍有未尽之意。朝中诸项大事菡玉几乎都亲身经历过,而今她对杨昭之死也不再避忌,一一都说与李光弼听,从途径潼关时遇到哥舒翰斩杀杜乾运,一直说到上皇回京百姓夹道欢迎。

  “这些事我都只耳闻,今日才知其中明细,竟有这般曲折。”李光弼听罢叹道,饮下一盅,“年后朝中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没有?”

  菡玉道:“都是些琐碎小事,只有一件大事。”

  李光弼问:“什么大事?”

  菡玉道:“陛下改元乾元,复以‘载’为‘年’。”天宝三年正月,上皇改“年”曰“载”,其年即称为天宝三载,直至去年仍叫至德二载。

  李光弼笑道:“的确是一件大事,现在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如今是乾元元年了。那小事呢?”

  菡玉抿了口酒,淡淡道:“陛下立广平王为太子,立张妃为后,任命殿中监、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为太仆卿。他和皇后的关系很好,时下可说得上是炙手可热、势倾朝野。”

  “势倾朝野,哼,李林甫、杨昭,不都曾经势倾朝野,有什么好下场?”李光弼脱口道,说完看了一眼菡玉,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宦者妇人,不过是一时宠佞得势,浮云终不能蔽日,的确是小事;但广平王得立太子,宗嗣有继,可算是一件大事呀。”

  菡玉也笑道:“确该算大事。师兄你这边呢?史思明投诚归降,安庆绪山穷水尽,师兄该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李光弼道:“安庆绪是不足为惧了,但史思明,有此虎狼在侧,岂能安睡啊。”

  菡玉道:“但他已归降朝廷,受封忠义王,手握重兵据守范阳。只要他不反叛,别人能耐他何?”

  李光弼道:“等到他反叛就来不及了。”

  菡玉道:“听师兄这话,是有办法将他除去了?”

  李光弼道:“我也是跟安庆绪学的。”

  菡玉道:“安庆绪有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可接近史思明,师兄倚仗谁呢?”

  李光弼道:“当初劝史思明归降的有两人,一个是判官耿仁智,另一个是信都太守乌承恩,都是偏向朝廷之人。这乌承恩的父亲乌知义原为平卢军使,曾是史思明的上峰,对史思明有恩,史思明因此厚待乌承恩兄弟。我表请陛下以乌承恩为范阳节度副使,赐阿史那承庆丹书铁券,就是想让他们俩分思明之兵……”

  菡玉忽然打断他问:“师兄你说那人叫什么?乌……”

  李光弼道:“乌承恩。怎么了?”

  菡玉放下酒杯,敛去笑容:“师兄,刚刚我进城时遇到一名作胡人装扮的重伤士兵,他自称名叫吴成赐。”

  李光弼大吃一惊:“乌承玼!他是乌承恩的弟弟啊!现在何处?”

  菡玉道:“被守城将士扣押了,或许正在审讯。”

  李光弼连忙带着菡玉赶往城门去寻找。好在那名队正还算仁厚,看乌承玼伤重危险,押入牢中后就召来军医诊治,保住了乌承玼一命。二人赶到牢中,乌承玼仍在昏迷中。李光弼询问军医,才知乌承玼不仅连日狂奔体力耗尽,身上更有多处刀伤,定是突破重围逃脱出来,立即马不停蹄奔往太原来投奔李光弼。那远在范阳的乌承恩,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过了几日乌承玼伤势渐愈,面见李光弼时痛哭流涕,只求李司空为他兄长和侄儿报仇。原来史思明对劝他归降的人一直都抱有戒心,乌承恩升任范阳节度副使后更存了猜忌,派人暗中监视。乌承恩少子在范阳,史思明故意安排他们父子相见。乌承恩对自己儿子自然坦言不讳,说史思明本是自己父亲的部下,而今却要看他的脸色;又说起李光弼的计策,如能夺得史思明部分兵力,日后可当上正节度使、位在史思明之上云云。这些话都被监听,史思明听后大怒,将乌氏父子活活打死,更恨李光弼,盛怒之下上表请诛李光弼,并扬言如果皇帝不处死李光弼,他将自己带兵前往太原诛杀之。判官耿仁智看他表书中用语狂妄,威胁君主,便私自将表书扣下。史思明知道后当即乱棍将耿仁智打死,脑流于地,其状极惨。此事先后牵连百余人,其中不乏史思明旧部,都被史思明毫不留情地处死。乌氏一门仅乌承玼一人逃走得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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