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帝下制,从今后改制敕为诰令,臣工表疏中皆称太上皇,军国大事都先听候嗣皇帝处置,再奏报上皇知;克复上京后,上皇将不再干预政事。制书下后又两日,上皇临轩,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器和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三人俱知政事,此番前去灵武,上皇身边几乎就只剩原来宫中的禁卫、内侍和成都地方官员了。
韦见素等人十八日自成都出发,途经茂州、岷州、原州而至灵武。传国宝册非同小可,众人唯恐有失,一路行走十分缓慢,日行不过五六十里。走了将近一个月,刚到渭州,前方驿路有消息传来,新帝准备南幸顺化、彭原,韦见素等转而东向,前往顺化。顺化在京畿西北不出五百里,彭原更近,叛军却力不可及。
安禄山本患有眼疾,起兵以来日益严重,几尽失明。眼神不利落,便当真变得鼠目寸光,稍进则喜,稍退则馁。占据洛阳后便志骄意满,自顾做起皇帝梦,攻陷西京后更加纵情声色穷奢极欲,只想多尝尝当皇帝的乐子,根本不管日后何为。其麾下胡人将领也都粗猛无远略,攻下长安以为得志,日夜纵酒沉湎声色,再无西进之图,才使得上皇仓皇之间也能安然抵达成都,新帝也北上无阻。
安禄山自居洛阳禁苑,只派心腹大将孙孝哲带兵入长安。孙孝哲受安禄山宠信,好专权用事,又性情豪侈果于杀戮,连自己的将领十分畏惧。攻入长安后,大肆搜捕唐室朝臣及其家眷,迫降不成便加屠戮。王侯将相随上皇车架扈从至蜀而家眷留长安者,诛及婴孩。先前安禄山之子安庆宗在京为质子,安禄山反后被上皇斩首,安禄山心怀怨恨,便命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驸马、王妃、皇孙等于崇仁坊街市,剜心示众。以前与安禄山不协者如高力士、杨昭党羽,也被安禄山一并杀了泄愤,足有百余人,血流满街。
长安市民虽未遭屠戮,却也饱受铁蹄蹂躏。安禄山听说长安城陷时百姓乘乱盗窃府库和王公家中财物,命部下大索三日,连百姓原来的私财也一并掠夺。又令府县官吏严加盘查审讯,铢两必究,更行株连之举,民间骚然,更思唐室。
自新帝去马嵬北上,民间相传太子北上集兵要回来收复长安,日夜翘首盼望,时常群聚望北惊呼:“太子大军来了!”喊完便全都跑散,叛军始终抓不到造事者。时日一久,驻守长安的叛军深以为惧,见北方沙尘扬起就以为是太子率兵来袭,惶惶不可终日。
京畿道各处地方豪杰也纷纷举起义旗响应官军,镇压后复起,相继不绝。起初只是京畿道各州县,声势高涨之后,西面的陇州、岐州也纷纷响应,长安西门以外几乎全变成了战场。叛军所能控制的地区,南不出武关,北不过云阳,西不越武功,只有长安周围方圆两三百里的地方,江淮等地的奏疏贡物都从襄阳取道上津至扶风,再分别送往灵武和蜀中,一路畅通,贼不能夺。
九月廿五日,韦见素一行抵达顺化,皇帝也到了。韦见素等从西而来,到顺化西城门外时,城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迎接了。远远看到带头的是一名将领,身穿普通的铁甲,面白无髯,应还年少,看不清面目。崔涣不由皱起眉头:“宝册为传国之证,等同江山社稷,怎么就派个行伍小儿来迎接?”
韦见素打个圆场:“如今是非常时期,顺化不比上京,朝臣都未齐集,一切从简了。”
片刻后行至城下,那名年轻将领已迎出城来,但见英姿勃发,一身朝气,至多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崔涣以前是巴西太守,并不认得此人,韦见素房琯二人在京日久,认出他是皇帝第三子建宁王李倓。韦见素方才见皇帝只派一位低的年轻武将来迎接倒不觉得诧异,此刻认出是建宁王,反倒心里打个突。
月前灵武使者至蜀,就曾提到过皇帝北行路上屡逢强盗,建宁王自选骁勇之士居皇帝前后,血战卫护皇帝,一路巧计制胜无数,有元帅之才。上皇闻之欣悦,赞建宁王才略过人,勇孝可嘉,特加赏赐。新帝初登大宝,尚未册立太子,皇子们都还是原来为皇孙时的封号,但将来总会正名。立太子向来立长不立贤,太子的首要人选自然是长子广平王李俶。皇帝若只派朝臣来迎接传国宝器也就罢了,既然命皇子亲迎,却不是广平王,不能不令人疑惑。
韦见素正寻思,建宁王已走到近前,对三人抱拳道:“三位相公远来辛苦,陛下銮舆及百官尚在城北五里之外,未及亲迎,我率前锋先至顺化,陛下因命我先来接三位相公去馆驿。”
韦房二人对他行了礼,口称“大王”,崔涣才知道眼前这年轻人是名皇子,连忙跟着行礼。建宁王先询问上皇近况,寒暄一阵,才问:“不知宝册何在?一路安然否?”
韦见素指了指身后最富丽的那辆马车:“宝册就奉在车上,托天公庇佑,总算没出什么岔子。我们可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现在交到大王手里,终于可以把心放回去了。”
建宁王连忙摆手:“不不,只因陛下来不及赶到,才命我先行前来迎接三位相公,不过是充个引路人罢了。宝册还是由三位相公持奉,待见了陛下再行交接。”遥遥对着供奉宝册的马车拜了一拜,又命自己部下到车队四周保护,领韦见素一行人入城去。
因传国宝册事关重大,韦见素等人未住馆驿,安置在禁中。顺化只是一郡,所谓禁苑也是太守府临时扩建而成,方圆不过数百亩,屋舍简陋,比长安宫室不知差了多少。三人安顿好后稍息片刻,听闻皇帝也入城了,便一同前去迎见,授予宝册。
三人走到庭中,正逢皇帝步入禁苑大门,身后宫人扈从仅十余人。皇帝身旁另有一人与他并行,却是穿的一身素白布衣,一众紫衣绯衣的官员反而落在后面。崔涣不由疑惑,转过脸来看韦见素。韦见素也不明就里,低声问一旁的侍卫:“陛下身旁那人是谁?”
侍卫看了看,答道:“您说穿白衣服的那个吗?那是山人。”
“山人?”
侍卫道:“就是李泌李长源先生,听说他以前是山中隐士。”
崔涣和房琯都未听说过,便问韦见素:“韦相公可认识这位李先生?”
韦见素道:“我也只有耳闻。据说他本是京兆人士,稚龄便以才学聪敏而著闻,开元十六年时得上皇召见,方年七岁。当时上皇正与燕国公弈棋,燕国公出题试他,请赋‘方圆动静’。燕国公先作一例,曰:‘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李泌答:‘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燕国公以为奇童。上皇因使之与忠王游,即今上。陛下刚被册为太子时,上皇欲加李泌官职,被他谢绝,一直与太子为布衣之交,太子称其‘先生’。后归隐衡山,便无音讯,算来已有十五六年了。”
崔涣道:“七岁稚童即兴所赋竟比燕国公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是少年英才。”掐指算了一算,“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
韦见素笑道:“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年华,不像咱们,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
崔涣也笑了,房琯却哼了一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崔涣讪讪一笑,转而道:“原来李先生是陛下故交,怪不得能以布衣入仕。陛下与他出入并行,看来很是器重,怎么还让他穿一身素衣,不是叫人猜疑?”
韦见素道:“以前年少时都不受官职,李先生定是自有高志,无意仕途。”
房琯道:“陛下刚即位,朝臣不齐,他倒是赶得好时候。看陛下如此抬爱,布衣之身,行的只怕犹胜宰相之职。”
韦见素辩道:“陛下初为太子时天下兴盛,如今却是颦鼓动地山河破碎,不可同日而语,想必先生也是因此而来襄助陛下。”
房琯知道韦见素是个老好人,谁都要帮着说两句好话,并非要和他争执,便不再言语。
三人说了这一阵,皇帝已走近来。三人整肃衣冠齐上前,韦见素执上皇传位诰令,房琯崔涣各奉宝器玉册。皇帝跪接诰令,宝册却坚辞不受,说:“予只因近来中原战乱未靖,太上皇春秋已高远在巴蜀,才权且代为总领百官,待四海平定、上皇回京,还当归东宫以遂子道,岂敢乘危遽为传袭!”群臣固请,皇帝仍坚持己见不肯答应,令单辟一殿供奉宝册,再三叩拜,又命广平王、建宁王等皇子公主以后须如对上皇本人一般朝夕定省。
宝册安置已毕,韦见素等才以君臣之礼叩拜皇帝,转至便殿,详叙马嵬一别后的经历,并转达上皇给宫人、皇子的赏赐。上皇赐广平王金甲,建宁王宝剑、良弓各一把,赐良娣张氏七宝鞍。
张良娣是上皇母亲昭成太后之妹邓国夫人的孙女,也就是上皇的表侄女。昭成太后早薨,上皇自幼失恃,视邓国夫人如母,张氏一门荣宠无比。良娣性情巧慧,素为上皇所喜,开元中赐婚太子,册正三品太子良娣,仅次于太子妃韦氏。韦妃兄韦坚被李林甫构陷,太子为自保,与韦妃离婚,张良娣得以专侍太子,宠遇日深。上皇西幸,张良娣随皇帝到朔方,路上卫兵不多,常遇强盗,张良娣当时已有身孕,每夜都睡在皇帝之前,以身相护。抵达灵武后产下一子,仅休养三日就起来为将士缝补衣裳。上皇听闻后格外怜爱,特赐她七宝马鞍。整副马鞍镶满七种珍奇珠玉,价值连城,华丽非常,莫说是如今艰难时刻,便是往常在西京时也难见到这样的宝物。
韦见素将金甲和宝剑良弓分别授与广平王、建宁王,正要拿起那七宝鞍,一旁李泌忽然上前制止道:“陛下,如今四海分崩,应当以俭约处世,良娣不宜乘此七宝鞍。臣请撤鞍上珠玉纳入府库,以俟将来赏赐立功的将士。”
韦见素这才近瞧了李泌,见他正站在广平王、建宁王之前,容貌看起来比年方三十的广平王还要年轻一些,全不像三十五岁的人,不由暗自思忖:听闻修行得道之人能长生不老,也并非全是道听途说,看吉少尹和这位李先生,都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思及此,不禁又想起菡玉来,她一个人留在住处,也不知怎么样了,须早些找到李光弼安顿了才好。
建宁王也上前一步,附李泌道:“先生言之有理,臣也愿献出剑弓入库。”
皇帝挥挥手道:“剑弓本就该用于沙场,非如金银珠玉,充府库反而是大材小用了。”
广平王见势便也跟着请道:“宝剑良弓在战场上可物尽其用,黄金盔甲却是不必。金银如此高值,也不比钢铁坚实,打造铠甲实在太浪费了。臣愿以此金甲换一铁甲,余值充作军饷,请陛下恩准!”
皇帝笑逐颜开,连声道:“好!好!吾儿有此律己体下之心,何愁众志不齐!”
建宁王道:“陛下从谏如流虚心待下,才是臣等之福、万民之福。臣一直担忧战乱难平,如今看来,不日便可见陛下迎上皇还长安了。”
广平王也随声附和。皇帝召来府吏,将七宝鞍和黄金甲清点登记,正要收入府库中去,忽听殿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张良娣领着两名侍女从后门步入殿中来,因有朝臣在场,只在帘后见驾叩拜,说:“臣妾听闻上皇有恩命予妾,特来接旨。”
皇帝道:“上皇念你一路辛劳,赏赐七宝鞍一副……”
张良娣立刻跪下谢道:“臣妾谢上皇赏!”
皇帝顿了一顿,清清嗓子道:“良娣产后体虚,不宜骑马,这马鞍就暂且存放内库中罢。”
张良娣沉默片刻,冷冷道:“上皇赏赐之物,臣妾岂敢寻常视之,尤其现在上皇远在巴蜀,见此鞍就如见上皇,当供奉上位,朝夕定省。又是谁出的好主意,竟要把它拆了和府库钱帛混在一处?”
皇帝劝道:“如今情势艰难,先生也是为社稷计。”
张良娣转对李泌道:“原来是先生之策,是我失言了。先生本京兆人士,家居会昌,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呢。”
李泌低首对良娣拜了一拜,没有言语。一旁建宁王抢道:“发马嵬时兵卫单寡,良娣常寝居上前以身屏护,爱护陛下之心是儿臣不及;至灵武后停息产褥三日便起缝战士衣,是为爱护士卒,更令领军之将叹服。而今虎狼猖獗,敌强我弱,陛下壮志难酬,将士困顿,以良娣爱陛下、爱士卒之心,定也希望能多出一分力。”
张良娣被他抢白,又不能说他不对,良久方忿忿道:“建宁王正道出我心声。”起身辞别皇帝而去。建宁王不以为意,撇嘴一笑。广平王则始终不曾开口。
韦见素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李光弼的事,又不好突兀地直接问皇帝,辞别出来后便去向随官打听,才知道月初时李光弼已经带兵赴太原,在千里之外了。又打听李光弼还有无亲朋在顺化,人人只说他与郭子仪交善,而郭子仪也于十日前诣天德军发兵讨伐寇边的突厥酋长阿史那从礼。
他无奈地回到住处,一进院门便瞧见菡玉坐在院中树下,一动不动,闭目斜倚着树干,一如往常。自从马嵬之后,她似乎就只会这一种坐姿了,三月来不曾变过,仿佛要一直这样坐下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他摇头叹气,想过去叫她起来,门外护卫却进来禀报,说有客造访。
韦见素心下疑惑,走出院子去,远远就见一袭素色白衣,却是李泌。李泌自迎上来,冲他躬身行礼,叙过安好后便问:“听说韦相公急寻李大夫及其亲眷,不知所为何事?在下或可代传。”
韦见素不由暗暗诧异,心想自己不过随便找了几个人打听,这么一会儿就传到他耳朵里,还亲自寻上门来。只问:“先生也与大夫有私交么?”
李泌道:“不瞒韦相公,在下曾与大夫师从同门,忝为长。”
韦见素大喜:“太好了!那大夫的同门师弟,先生一定也认得了。”
李泌脸色一落:“菡玉?她怎么了?”
韦见素敛起笑容,指了指身后院落:“先生请随我来罢。”
李泌跨过门槛时,日头正好从云后脱出,天色立时明亮起来。疏落的树冠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映着树下单薄的身影,便将那影子割得支离破碎。冷风自树梢刮过,吹得一树碎叶如雪,又一片一片黯然委顿入泥。九月末的时节,关内天气已颇有冬日的架势,她微觉着凉,忍不住瑟缩了身子,更向那树干靠去,却又不贴紧,还留着一点空隙,好似那里其实还有一个人,轻轻拢住她肩,与她并排坐着。
他蹲下身,伸手去揽她。她忽然睁开眼,眼中霎时如烟花盛开,但顷刻即逝。她认出他来,眼里有掩不住的惊喜,但并不是她最想要的那一种。
他低声唤她:“玉儿。”
玉儿,她原以为再也听不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从小到大,只有四个人这样叫过她,其他那三个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不在了,只剩眼前这人。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爹过世后不久,她刚十四岁,孤零零的一个人,以为日子再没有盼头,是他像亲人一般照顾抚育她长大;回来后的起初那几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是他把她从浑沌中唤醒,让她实实在在地成为一个人,指引她前行之路。他于她,如兄如父,亦师亦友。一度她曾以为,除了爹娘之外,大哥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没想到会有那样一个人突然横行而入。
“玉儿不怕,我是大哥呀,你还有大哥呢。”
她微微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喑哑破碎的音节:“大……”第二个字还没出口,泪已决堤。她用尽全力筑起的沙堤,其实脆弱不堪一击,只一个字便全部崩塌,转而塞满喉口,连嚎啕痛哭都不能。
他也曾对这样她说过,玉儿不怕,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失去,却先失去了他。三个月来她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就会再也屏不住、止不住。她屏住一口气,也屏住了一个世界。那世界很小,里面只有一棵树;又很大,因为树下有他和她。
然而那只是虚幻的梦境,或许连幻梦都不是,终有一日会破灭。她终究还是被从幻境中拉出来,明白眼前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她身处其中的。
这个世界很大,还有无数棵那样的树,但是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她想要的小小世界。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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