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回到府中,大管家却已在门口早早迎侯,朱漆红门前,白阶长廊下,汉王府的车辇金碧辉煌。
“汉王府来人了?”赵宸下马,将辔绳交予小侍,一边问着管家,一边跨步走上石阶。话是问了,可刚才他只扫了一眼便清楚看到车辇上的徽徵,也大概猜出来者是何人了。
老总管亦步亦趋的跟着,恭敬回道:“是汉王妃,现正在前厅奉茶。”
果然是楚娴,动作挺快。
赵宸挥退侍从,独自走向大厅,厅前六扇漆门都大开着,穿着王妃正袍,髻冠朝鬓的楚娴正在品味大堂上挂着的一幅唐寅川的《秋霞图》。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这才回头,朝赵宸落落大方的一笑,“安国侯。”
赵宸回礼作揖,“让王妃久等了。”
“不久,方来一会而已。”楚娴目光正正望定赵宸,又道:“刚才我探望了息国夫人,夫人看来精神大好。”
她的目光似探究又像在揣测,有些肆无忌惮,赵宸淡淡一笑,道:“王妃有心了。”她已将周围侍女全部遣开,必然有事要说,他便等着她开口。
楚娴走到他面前,从袖中抽出一封书简,递上,“这是我大哥夹在家书中的一封信,特别叮嘱着要我亲手送来给你。”
赵宸疑惑不解,楚桓走了那么多时候,怎么突然有话要带给他?而且就算有话,需要绕那么大个圈子么?
“不看看么?”楚娴扬了扬手中的信,眉梢微挑的样子与楚桓颇有三分相像。
赵宸将信接过,拆开,薄薄的两页纸上正楷圆润,笔迹玲珑,看上去很难想象会出自一个披挂夺帅的将军之手,要不是赵宸一早见过楚桓的字,八成是要起疑的。
楚桓信中只说他们前往鄞州路过殓城时遭到伏击的那件事,事发后他调人暗中彻查,然后的发现颇为蹊跷。楚桓曾经在鄞州剿过一个邪教,那些教徒的身上皆标徽有六瓣寒色梅花。而那些追杀他们的杀手虽然尸身已被人早一步处理掉,但从蛛丝马迹里还是能够发现,似乎与那邪教脱不开关系。
一番明察暗访下来,线索到了黔州便断的干干净净了,楚桓怀疑朝中有人跟邪教勾结,而那人他隐约有些猜测,却并没有确切点名。但楚桓也肯定的说,那人绝不会是汉王身旁的人,与汉王攀交的朝臣底细,即便楚桓不清楚,楚诘必然是心头明亮的,他说不会是汉王,那么就是太子了……
太子身边老臣能将的底细赵宸是一清二楚的,但最近太子新提拔了不少年轻仕人上来,那些人赵宸可就说不准了。
到底是谁有如此狼子野心,不惜勾结邪教,他的意图又是什么?赵宸再次低头看了看那封信,楚桓明明知道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正当他思忖疑窦间,楚娴突然开口道:“侯爷此次远赴边关,也没人能照拂太子妃了,真是……”未曾言尽的话,在赵宸惊灼的目光下全部咽回了肚子里,看来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太子妃小产,穆妃失子,是谁从中渔翁得利,掩在重重迷雾下的答案昭然若揭!
他此次一走,旻蕊岂不是深陷虎狼之中?赵宸手心出汗,心头惴动,一时间进退两难,不走是抗旨,走,他又怎么放心单纯的旻蕊。
楚娴看出他的焦躁不安,趋近一步,几乎是靠了他的肩头低语:“侯爷尽可放心,太子妃的安危由我相国府担着,若有一线差池,侯爷尽可来找我们算账。”
她说相国府,并非汉王府,抵上的便是她楚家一门。信?还是不信?是要挟?还是真心相助?
赵宸心中揣度,看她清澈目光,同楚桓一样,他们兄妹有双清亮坦荡的眼睛,他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与其相信太子,还不如相信相府,可这种诡异的想法也只是在脑中一闪而逝。
他振袖作揖,朝楚娴弯腰一拜,“此等情意赵某必当铭记于心。”
楚娴款款裣衽回礼,“侯爷严重了。”
两人话不讲透,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娴离开安国侯府后,登上王府车辇,车中却已有人安详端坐。
“将信交予安国侯了么?”楚诘缓缓睁眸,看着楚娴敛正裙摆坐在车窗下。
“一切都按照父亲的意思办了。”楚娴拈起一枚几上小碟内盛的干脯送入口中,边嚼边道:“父亲既然觉着那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为何不自己出手将他除去,这对父亲来说不过翻手之力吧。”
楚诘斜了楚娴一眼,摇头叹息:“你不懂,他是太子的人,即便如何不好,也不能由我们出手。”
楚娴十分不以为意,轻哂道:“不过就是怕太子愈发忌惮我们而已,反正他本也没打算让我们好过。”
楚诘抚着颌下一髯美须,却是笑道:“太子不是这种睚眦必报的人,况且他确实也能用贤用才。”太子代天子主政的这段时日,那些表现是有目共睹的,他将来会是个贤德的君王,“至多太子登基后,我们相府没今日那么风光罢了,但能为国效力,也就可以了。”
楚娴耸了耸肩,对政治上的事她不感兴趣,只顾着自己磕瓜子,吃果脯了,车辕行了一段路后,她突然放下茶杯对正在闭目养神的楚诘道:“爹,大哥来信中为何老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们照拂太子妃?虽说是给安国侯一个人情吧,但他也未免太上心了吧。”
“枉你大哥那么疼你,你竟一点看不透他的心思。”楚诘声音轻淡,带着微薄叹息。
“大哥那么一直二百的人,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了。”楚娴喝了口桂圆莲子茶,最近天气有些燥,她便每天喝几碗莲子茶来降火,大约是莲心没取尽,被她含了粒入口嚼碎,清苦自舌尖蔓延入喉,直烧到心房,她忙取了枚果脯去味,心思蓦然一跳,竟觉察出了一丝别样况味。
“难道……”她不敢置信的看向楚诘,而父亲只是倚壁沉目,她只能将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若真是如此,他大哥岂非苦苦相思了许多年……
她叹息,这可真是一场韶华一场梦。
同样是为了彰显英勇,东朝国内的春狩每年必行,而突厥国内是每三年才一次,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并不注重狩猎本身,春狩不过是个因由而已,八族相聚,以联络感情为主,因此无需每年都办。
哈雅族的景慕王爷曦凰已经见过了,后来其他六部的王爷也陆续赶到王廷,夜晚在宫内置宴,闹得一片欢腾。曦凰呆在凤仪宫里都能听到老远处传来的歌舞声。
“他们不会要闹一宿吧。”曦凰本来倚着贵妃榻在看书,听到窗外‘砰砰砰’的声音,她不禁撑起身子,推开窗,天空中一朵朵的烟花硕大明亮无比。
打个猎,聚个会而已,需要弄得像国庆一样么。
“这可难说呢,他们突厥人率性,不像我们那么拘礼,兴致起来了一时半会还停歇不了。”昭阳拿了把大梳子在帮小白顺毛。
“真无趣。”曦凰躺下身,将书册盖在脸上,双手枕在脑后。
“要没事,就早点睡吧。”昭阳随口说道。
“那么早,哪睡得着。”曦凰在书下嘀咕。安静了半刻后,她将书从脸上挪开半寸,对还在忙碌的昭阳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昭阳瞥她,看她笑得满面春风,心中了然,“你也不怕别人闲言闲语?”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就要走了。”曦凰翻身从榻上坐起,又看了眼小白,窃笑道:“是小白想去,我陪着而已。”
“明明自己耐不住,倒要赖小白。”昭阳不怀好意的斜她一眼,戏谑道。
“知道也别说出来么。”曦凰套上珠履,走到小白身旁,弯腰拍了拍它的脑袋,笑道:“我们去看师傅,好不好。”
小白抖擞了精神从地上站起来,一扫刚才的萎顿。曦凰抱着肚子笑,“看吧,小白也很想他呢。”
昭阳无奈,朝天翻了个白眼。
两人一虎兴致勃勃的来到紫微宫,这还是曦凰第一次来,那宫门巍峨高耸,红色墙梁衬着黑色屋檐十分肃穆庄重,站在老远处就能闻到一股幽绵的紫檀香烟味。
刚跨上两格石阶,就被人拦了去路。曦凰挑眉看向台阶上那个穿着暗色突厥袍子的女子,烟火下细细瞧来,那女子长的很漂亮。
“娘娘深夜来紫微宫,有何事?”女子站在高处,连声音都是高高在上带着疏离的。
昭阳眼光随意扫了下那个女子,然后低头只顾拉着小白,免得它高兴的冲上去。心中暗哂,这女子如此对待曦凰,看来是别想讨到好了。
“当然是有事了,国师可在?”曦凰慢步走上台阶,态度也谈不上和颜悦色。
没料这女子倒也倔强,脚下寸步不挪的挡在曦凰面前,声音冷峻:“娘娘不说,我如何传禀?”
一朵冷笑暗绽唇边,曦凰眼睛半眯了起来,将她好一番打量,女子被她审度的目光瞧得不自在,却还强撑着。
“不会传禀?要不要我来教你?”曦凰毫不掩饰的讥笑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子让她极为不喜,无论言语还是态度,还有那戒备的眼神。她在怕什么?
“你……”薇安羞怒,在这王廷里她是神的祭祀,连公主都对她礼让三分,何曾有人敢对她如此冷嘲热讽,而这汉人女子却敢如此羞辱她,不过仗着皇上宠幸,待有一日这恩情不再,可不知要落到什么下场了,薇安心中如是想着,目光不禁轻蔑起来。
她正想开口讽刺她两句,殿中已有男子清冷悦耳的声音传来。薇安忙敛息退站在一旁,夜箴走出大殿,在看到曦凰的时候目光微微闪动光芒。
“我觉着有些胸闷,国师可有纾解的法子。”方才凌厉面容转眼换作温和笑靥。
“若心不宁,不妨来殿中静坐片刻,正好少相大人也在。”他不着痕迹的提醒她,原以为她会就此作罢,谁料她真是不依不饶,朝夜箴躬身连襟,淡声道:“那就有劳国师了。”
他侧身扬袖邀她入殿,曦凰颔首,而后漫不经心的抬眸扫掠,看到她眼中锋利神色如刀,不但戒备而且藏有敌意,曦凰心中开窍,到底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她勾唇,眼波流转,挑出娇妩笑容,媚色纵肆只灼到人心里去。看到这突厥女子气得脸色青白,曦凰心中畅快无比。
紫微宫的正殿里挂着一重又一重的素幔轻纱,烟雾缭绕,曦凰抬头看向正殿里供着的一尊金身相,男子面容安详五官柔和,只是瞧着略显消瘦,与东朝国内供奉的佛祖菩萨相却是完全不同的,她还想多看两眼,可惜走了两步后,金身相就被写满经文的黄幡和白帷给遮挡住了。
偏殿空旷,除却一排书架几乎没有物什,地上铺着幽泛荧光的云母砖。长窗下有两张蒲团,其中一张上正有人在闭目凝思,听到动静后,张眼朝他们望来。
看到曦凰的时候,他明显愣了下,而后从地上起身,不疾不徐的朝曦凰弯腰作礼,仍旧是一派儒雅的文士风范,曦凰颔首以示回礼。
“娘娘不妨先坐这里,我再去取张蒲团来。”夜箴指着自己坐过的那张蒲团,对曦凰道。
曦凰莞尔,敛起长裙就在窗下盘膝坐定,夜箴转身而出内殿,偏殿内烛光昏暗,只剩下了耶律宝隆和曦凰两人。
“少相大人不必拘礼,坐。”曦凰扬袖,含笑请他入座。
耶律宝隆大概没料到她会突然而至,一时间有些拘谨,本是想来紫微宫静心的,这下反而乱了心。他敛袍坐下后,低头垂眸,终归忍不住,他还是抬起头再看向对面的曦凰,她却已经闭眼凝神。长窗紧掩着,天空中的烟火光芒透过宝格琉璃照入殿中,在她清丽的容颜上映出斑斓明灭。
他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复杂,各□□绪交织,或欣赏、或疑惑、或猜度。独获淑宠,进封妃位,挑衅皇后,戏弄妃嫔,而完颜澈却对她一再容忍,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好像有些看不明白……
曦凰感觉到他刺探的目光,可她佯装不觉,也不睁眼,避免了两相触目的尴尬。夜箴取了蒲团回来,在两人身旁坐下,三人各自静坐,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月光悄然东移。
夜箴闭眼凝神,忽而觉得有温柔的眼光朝自己看来,那目光犹如轻羽酥酥的扫拂面颊,他忍了很久,终是心中叹气,睁开眼朝她望去。
曦凰见他目光终于投来,缕缕柔情中全是无可奈何,她吐舌朝他作了个鬼脸。这小姑娘的心性,让夜箴哭笑不得,耶律宝隆就在对面两臂之遥,她却如此大胆无忌。
夜箴故意板下面孔,以口型告诫她,曦凰嘟了下嘴,转过脸去一本正经的打坐,心中甜蜜却是层层泛开,小时候练心法静不下来,夜箴都会陪她一起练,偶有开小差都免不了被他一顿骂,往昔历历在目,迄今回想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夜箴看她嘴角慢慢扬起弧度,好似想起了愉快的事情,心中柔软,也跟着微笑起来。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殿外有人来传,是完颜澈再三来请耶律宝隆参加宴会。
“即是陛下盛情,少相大人还是不要过多推辞的好。”夜箴见耶律宝隆还想推托,便开口提醒,皇恩可以推一可以推二,但决不能推三,否则难免落人口舌,惹出非议,就算完颜澈不介意,他还要考虑人言可畏。
耶律宝隆并不喜欢那种热闹场面,可此时听夜箴劝谏,便也只能前去赴宴了。夜箴亲自送耶律宝隆出了紫微宫,回来后,居然见曦凰还在正襟危坐,认真打禅。
“好了,人都走了,别装了,我知道你耐不住的。”夜箴挨着她坐在地上,笑谑她一本正经,从小看到大,她什么性子他还能不清楚么。
曦凰依旧闭着眼睛,视他如无物,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代表她此刻心情。
“怎么了?莫名其妙恼什么?”夜箴见她生气了,更觉有意思。
曦凰眼睛睁开一条缝,斜他,口气不善道:“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夜箴被她问得莫名,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还哪个女人。”曦凰用手肘撞他胸口,怒瞪她,“不就是刚才挡我路的么,这里有几个女人?!”
夜箴失笑,拉住她手臂将她圈进怀中,“她是紫微宫的巫祭祀,人家不过就挡你一下,你倒是小气。”
曦凰躺在他臂弯里,朝他恶狠狠呲牙,“她对你有企图,我不喜欢她!”
“别瞎说。”夜箴屈指弹她额头,低声笑。
曦凰抓住他的手,很认真的对他说:“这是女人的直觉。”
夜箴微怔,眼中笑意点点泛开,“丫头,莫非你在吃醋?”连声音中都带着不可遏止的欢愉。
“呿,才没有……”她死不承认,后半截话断在他的吻中。
厮磨,缠绵,愈演愈烈……
“真不想走。”曦凰靠在他的怀中,无限依恋。夜箴细细吻她的额角,低声道:“我也不舍与你分开。”
曦凰眼神一亮,从他怀中起身,道:“这把火现在烧得还不够旺,我留下来帮你,事半功倍,好不好。”
“不好。”夜箴替他拢着鬓角,语气坚决,“你以为我每次称呼你为娘娘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
她骤然沉默下来,一手缓缓按上他的胸口,瞬间明了他的隐忍和无奈,不是不想留,而是留不得了,曦凰想,那两个字一定剜得他心很痛吧。
“再过几日便是大狩,届时宫中没什么人,我便和昭阳悄悄离开。”
“我会好好照顾小白,你一路小心。”万千叮咛和嘱咐到了嘴边,也只有这么一句话。他抬手将胸口的柔荑覆住,十指紧扣。
窗外又是一道烟火亮起,映出满天星辉。
小白留在了紫微宫死活拖不走,昭阳无法只能留下来照顾它,曦凰独自先回了凤仪宫。昭阳不在,她只能遣了个在外宫侍候的宫女进来内殿替她去浴池放水。
侍女回来后复命时,一张俏脸泛红,语气都有些不自在。隔着珠帘,曦凰在内殿换衣拆发,也没注意,随口应了声。
她抱着换洗的衣裳一路来到偏殿浴池,一张偌大的百鸟朝凤屏隔开了氤氲的水雾,曦凰在门口的时候就顿了步子,空气中扑面而来的不再是豆蔻浓郁的味道,而是清凉的薄荷香。曦凰摇头走入,看来外人还真是靠不住,连她喜欢什么香都不知道。
曦凰将衣衫挂在风屏上,正要脱外袍的时候,她觉得有点不对。
似乎刚才无意瞥见水雾蒸腾的浴池内……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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