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那么晚了,还不歇么?”曦凰松开手,半撑起身,看着完颜澈,他身上那套红色衣袍都未曾换下。
他露齿一笑,沁蓝的眼瞳在幽幽灯光下闪烁,明灿如同夜空中的星辰,“既然你也醒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将曦凰从床上拉起,取过衣架上的外袍替她披上,还不忘叮咛:“夜晚有些凉,多穿几件。”
曦凰见他兴起,也不去拂他意思,趿着珠履走到镜前,拿梳子梳发,才顺了没两下,玉梳便被他夺过,放回到了桌案上,“大半夜的,梳那么好给谁看。”他伸手,五指梳过她如云秀发,“这样便好了,反正只有我能瞧见。”
帐外,善雅牵了匹胭脂马显然侯了有些时候,完颜澈接过马缰,翻身而上,随后朝曦凰伸出手,曦凰刚想递手过去,从帐子里探出一只白茸茸的大脑袋,是小白。大约是昭阳不放心,故意将小白放出来的。
“它憋了好些日子了,能不能带它一起?”曦凰仰目看向完颜澈,央道。
完颜澈看她月下娇颜,楚楚动人,不想拒绝,也无法拒绝她的要求,低叹道:“让它跟来吧,可别跟丢了。”
曦凰莞尔,回头叮嘱小白,“可要跟紧了。”
小白嗷呜一声,立正身姿,迫出虎虎生威。完颜澈将曦凰拉到身前拥住,引辔驾马而去,小白尾随在后,夜色下恍若一团白云。
待他们走远后,才从暗影里闪出几名蓝羽军人,对善雅道:“将军,皇上和贵妃独自入林,没关系吗?需要派人护驾么?”
“不用,你们各自巡逻,其他不用管。”善雅摆手,几名心腹副将彼此相视一眼后,领命退下,善雅扶剑继续当差,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扫向他们离去的的那个方向,自言自语道:“那白虎可真漂亮。”
夜色撩人,月弯银钩,胭脂马走在密林中,好似十分熟悉的往着一个方向前进,走了许久也不见有停下的意思,曦凰不禁疑从心起,“你要带我去哪儿?”语声刚落,密林深处传来群狼的嗷叫声,曦凰身子不由一紧,本能的戒备起来。
完颜澈搂着她,感觉到她身子的僵硬,不由双臂更加圈紧,低声笑了:“马上就要到了,碰不到狼群的。”
周围树影憧憧,有不少萤火虫在夜色中飞舞,曦凰伸手出抓,顿时散出无数流光,而又汇聚,她又扬袖去拂,几番下来原本萦绕在他们周围的萤火虫俱都散了。
“真是小孩子的心性。”完颜澈俯身,温软的唇吻着她的耳垂,呢喃的话语吹入她的耳中,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一手环在她的腰身上,浅浅绵绵的吻落在她细白的脖颈上。
“呀,前面有座湖泊呢。”曦凰惊呼道,顺手一肘子撞上完颜澈的胸前。
他闷哼一声,低叹:“真是凶。”
胭脂马漫步踱到湖畔旁停下,完颜澈翻身下马,挽了曦凰的腰身将她也抱了下来。小白跟在后面,探头探脑的从草嶂里钻出来。胭脂马喷了个响鼻,蹄子往旁挪了挪。曦凰暗忖不亏是完颜澈的座驾,颇有定性,看到小白居然也不惊嘶,可见这匹马也不一般。
趁着完颜澈栓马的空挡,曦凰弯腰对小白轻声道:“去周围玩玩吧,记得不能走远,早些回来。”
小白低嗷一声,拿头蹭了蹭曦凰的手,转身跃向草嶂,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曦凰回身看向眼前那面镜子似的湖泊,湖面不算很大,映着天上的月亮星辰,湖中央贯穿着一条银白晶亮的光带,那是银河。湖泊周围全是高树浓林,虽风光美好,但瞧着也没啥特别。
只是站在湖边,空气清新了不少。曦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觉得整个人骨头都酥了。
“怎么样?”完颜澈从背后将她整个人环在身前。
曦凰索性倚靠在他身上,语调倦懒的回道:“如果我说不怎么样,你会失望么?”
他低笑,埋首在她发鬓间轻语:“不会,因为我想让你看的,还没出来。”
“哦?”曦凰转身半推开他,黛眉一扬,半问半猜道:“难不成这湖里呆会儿会跑出什么怪物来么?”
完颜澈抿唇看向天空,亮出弧度优美的下颌,算了算才道:“恐怕还需等一会儿才成。”
“大半夜的,你可真有兴致。”曦凰挣开他,走到湖边的一棵大树下撩袍坐了,完颜澈挨着她坐下,一手支在半曲的膝盖上撑着脸颊,好整以暇的看着曦凰懒散倚了树,长发铺泻如丝缎散在她的身后,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掬起一缕绕在指尖,“这是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和父皇前来狩猎发现的,这块地方偏僻难寻,除了我没第二个人知道,往年每次大狩,我都会来这里小坐片刻。”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曦凰拔了身边的几根草,拿在手上把玩,心不在焉的问道。
完颜澈却没有说话,两人都没再出声,久久静寂下,草丛中传来梭梭的声音,小白嘴中叼了只白团似的东西回来了。它蹲到曦凰身旁,放下那团白球,曦凰这才看清,那是只白乎乎肉团团的兔子,小白并没有咬伤那只兔子,它大约是觉着好玩,不时拿大爪子去揉揉它,又用鼻子去顶它,玩的不亦乐乎,可怜白兔吓得团成了一个团,动也不敢动。
曦凰瞧得正乐,静寂的空间里忽而响起水动的声音,像是有大鱼划开了水面,那声音越来越密集。
“来了。”完颜澈忙道,声音中带着惊喜,“你看湖面。”
曦凰偱声望去,原本平静的湖面居然被搅出了许多波纹,犹如煮在大火上已经沸腾的水。
“这是什么?”饶是曦凰见识再广,也被此刻光景撼了心神,这场景实在太诡异了。要不是完颜澈笃定这里没什么危险,她肯定要以为这里又要出什么妖孽了。
忽而,从水中蹿出一条细白银光,在空中飞跃出一条半圆的轨迹,再次落入水中。而后飞跃空中的银光越来越多,扑跃出的水花翻腾激撒在月色下,如一尾倒悬的瀑布,实在惊人。
“这是飞梭鱼,只在这片区域有,每到六月中旬的这段日子,都会出现你看到的这番场景。”完颜澈在她身后十分愉悦的说道。
“这……才是你要我看的?”不是平静安详的月色,而是这片波澜壮阔的情景。
他望着飞起水雾的湖面,声音轻若一缕清风,“我心中藏着的美好,只愿与你同享。”
东毛草上有一排细小的锯口,将指尖划出一道极浅的血口子,曦凰不着痕迹的握起手,转头看向完颜澈。他在笑,往昔凌厉严肃尽皆化去无踪,弯起的唇角,舒展的眉,笑得如同一个尚留几分稚气的少年郎。
同是九尺深夜,这方情致旖旎,那边却战火涂炭。
凤昀领着五千精兵先锋在前,站在嘉陵关下,也不急着上前攻城,只命人在下方擂鼓,十面战鼓被擂的轰天作响。凤昀端坐在战马上,仰头看到城楼上又有人撑起了突厥的王旗,嗤笑一声,对一旁的强梧道:“再射!”
强梧取出背后箭囊中的黑色羽翎箭,挽弓拉弦,几乎不用瞄准,便是一箭飞射而出,凤昀看到城楼上有人立马射箭去挡,可惜强梧的飞箭速度太快太猛,他们根本阻截不下。一箭正中旗杆,居然没射断,前前后后陆续被强梧断了五根王旗了,想不到他们把旗杆换成了铁的。强梧一气呵成连射四箭,终于见那铁铸的旗杆渐渐弯曲、倒塌,有人想去拉旗,身体却曝露在了城墙外面,这次换成凤昀挽弓,一箭便将那个士兵射落城头,旌幡蟠龙的王旗在风中飘扬,最终跌落尘埃。
东朝士兵举臂迎枪,口中发出呼喝威武的声音。
凤昀就是在等,等着拓跋宏亮先受不住挑衅的开城迎战。而在城头的拓跋宏亮果然已经忍耐不住了,要不是几员副将死命的拉住劝说,他真是要打开城门,与东朝军队决一死战了。生为突厥武士,眼睁睁看着对手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他们的王旗。这股鸟气真的是受不了,还不如出去拼个痛快,大不了头断了,碗大一个疤
“将军万不要冲动,陛下说只要我们撑过三日,事情便能有所转圜。”一员副将紧扣着拓跋宏亮的手臂,语重心长的劝道。
拓跋宏亮怒目圆睁,目光直刺城下的凤昀,眼中似要射出箭来,将那年轻将军射个万箭穿心。
别看凤昀老神在在,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万一拓跋宏亮不上钩,他等于是白忙活了。
后军阵中骑来一匹快马,马上将士冲到凤昀身边,急促道:“副帅,刚才收到军报,延津、伊侗、烝吉三城有五万突厥军反扑,一万余部驻军怕是守不住了。”
凤昀听后大惊,“他们哪里来的军队?当初过城的时候不都清查过,又从哪里冒出来的五万人?”
传信来的士兵也是一脸青白,回道:“听来报上说,那些突厥士兵都化为了百姓,隐在了市井中。”
凤昀一怔,而后恍然,突厥人各个彪悍,男人只要上了马便能打仗,下了马便是普通百姓,是他们疏忽大意了。而且照此看来这次西突厥是事先有所准备的了。
凤昀沉着思量片刻后,转头对一旁的先锋小将元静道:“待他们出城后,你且战且退,尽量把他们往后面大军里引,我离开一下,去去就来。”
元静提着一杆长槊,在马上抱拳应是。凤昀引辔勒缰,转过马头往后面大军奔去。军中大帅行辕中,一片风声惨淡。一只纯色的啻鹰躺倒在桌案上,身上有血痕,显然被伤的很重。凤蔚拆下啻鹰腿上绑着的一张卷纸,信上字体极为潦草,像是匆忙之中写下的。
“元帅,出了何事?”几位副将见凤蔚神色沉重的吓人,不免心中惊跳,方才延津、伊侗、烝吉三城出事的消息已经够糟糕了,不会还有事发生吧。
凤蔚凝思了片刻,方想说话,凤昀已冲了进来,看到凤蔚黑着脸孔的时候,凤昀怔了下,左右部将也神色不对,他暗忖难道短短半刻钟的时光,又出什么大事了。
“你看看。”凤蔚将手中拇指宽幅大小的卷纸递给凤昀,凤昀接过后一看,顿时神色大变,“□□厥竟然派骑兵来袭?!□□厥和西突厥关系不睦,他们凑的什么热闹。”
凤蔚整个人瘫坐在圈椅上,长叹出一口气,“到底是一族同胞,算起来,我们才是外人。”
凤昀本来还以为□□厥会作壁上观,眼看东朝与西突厥相斗,反而没料到□□厥会派兵相援,彻底与东朝撕开脸面,这就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一族同胞?
“我看是有人想借机一举铲平我们尧摄军吧。”凤昀冷笑,眼中闪出戾光,那人的算盘未免也打得太精明了。不过这人到底会是谁?太子?夏王?还是……完颜澈?
前有嘉陵关,后有三城五万突厥兵,一旁又有□□厥的骑兵奔袭而来,他们现在可谓三面受敌,一个弄不好,全军覆没也只在旦夕之间。
“元帅!请下令强攻嘉陵关!”有人一声出,附和者众。现如今的境况已经是进退两难,活生生将他们逼入了死地,除非大军进入嘉陵关,否则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即便最后能胜,那绝对也是惨胜。
凤蔚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目光一个个扫向帐中将领,这些人都是陪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他从椅上站起,负手踱出,对众人道:“三城的五万突厥士兵大约再过半日就会抵达嘉陵关下。”大家都知道突厥士兵行动的速度有多快,心中的一根弦绷的更加紧了,“而□□厥的骑兵大约也是同一时间,你们可有把握在半日内攻下嘉陵关?”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凤昀,就连凤蔚也转头看着他,当初可是他信誓旦旦的说只用五千骑兵便能攻下嘉陵关的。
凤昀当初又怎会料到他们一早有所预谋?拓跋宏亮知道他们被三面围攻,肯定是不会开城迎战的,耗也要耗死他们了。
事到如今,只余破釜沉舟一试了,凤昀抱拳,对凤蔚道:“我军在三城中时曾抓了十数个突厥斥候,请元帅将这些人交予末将处置。”他的声音冷厉,隐隐中带着杀气。
各国斥候被抓,如果没用都逃不了一死,凤蔚果断的应了,凤昀又道:“还有军中一千余担粮的突厥百姓,也请元帅交予末将处置。”
他话刚一出,帐中一片诡异的安静,大家已经知道他要作什么。
“军不屠民,我们如此所为是不是有悖圣朝威名?”有人出声,听着很是犹豫。
凤昀手握腰畔长剑,目光横扫营帐,众人被他眼中悍戾所摄,竟没人敢看着他,皆低下了头。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字似从胸腔中逼出:“待我们全死在突厥铁蹄下的时候,你们口中的圣朝威名才是真的荡然无存!”
天际亮出第一抹朝霞,晨曦金红的光芒逼退了夜的晦暗,将黄灿青茫的大地罩上一片彤色,那红居然异样的妖冶。
“将军,他们在干什么?”站在城头整宿的一员将领,看着城关下旌旗招展的东朝军队,看他们将一个个突厥人推到大军前沿,惊诧道。
拓跋宏亮站在石墙后面,透过凹槽缝隙往下看,目光渐渐收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絮乱的心跳声。即将发生什么事他似乎知道,又希望自己猜错了。东朝自恃礼仪大邦,断不能作出这种离心离德之事。
二十余个换了百姓服装的突厥斥候,口中被塞了布团,跪在嘉陵关下,他们身后的士兵高擎厉斧,斧口阔刃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凤昀扶着长剑走到其中一人身后,那名举斧的士兵退后开去。凤昀抽出腰畔的绮凤剑,长剑出鞘,铮鸣声破空直入九霄,每个人的耳旁都似听到了嗡鸣。
凤昀并不多话,手中长剑劈下,一颗头颅朝天飞起,鲜血自腔子里喷涌而出,瞬间染湿了面前的土地。二十余个斧手齐齐砍下,无头的躯体翻塌在地,血腥蔓延。
凤昀举起长剑,滴着鲜血的剑锋指向城头上的拓跋宏亮,无声的挑衅。
拓跋宏亮目露赤色,握着长枪的手都在颤抖。
而后又是一百多个突厥平民被压了上来,与刚才不同的是他们能够说话,显然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前路,哭喊求饶与凄厉的叫嚷声一层层滚叠而来,刺激着城关上的人,这些都是他们的手足同胞,他们却只能看着这些百姓死在敌人的刀刃之下。
“我要杀了他们!”拓跋宏亮手中长枪挥过,顿时扫下半坯墙灰,眼见主将已经怒发冲冠,几名副将忙上前将他架住,左右劝着:“将军,一定要忍!”
有人用手紧紧扣了他的肩膀,五指几乎将他肩胛抓碎,痛意袭来,这才让他慢慢平静,可他呼吸依旧急促,显然怒气未消。
凤昀眼见城关不动,知道还不能激怒他们,一旁元静走上前来,不忍道:“将军,真的要杀了他们吗?他们……只是普通百姓。”少年回头望去,那些凄哀跪倒在地的老百姓,即便生在军戎,见惯杀戮的他,也不忍再看此刻情景。
“那么,你想看到你的兄弟死么?”凤昀反问,声音异常平静。晨光下,挺拔雄伟的身姿不曾有半分动摇。
元静知道凤昀这也是迫不得已,不用这个激将法激怒拓跋宏亮出战,下面死的难保不是他们。他咬住唇,别过脸,不愿去看那种场面。
凤昀手中长剑挥下,方才还弥漫着震天哭喊的天地,一刻间归于平静,风中全是血腥的味道,浓重而寒透人心。
城关依旧没有动静,凤昀有些不确定了,在杀光那些百姓前,拓跋宏亮还是不出城的话,那么他们便是功亏一篑,等待他们的恐怕会是拓跋宏亮疯狂的报复。但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呢,至多拼死一搏而已。
凤昀嘴唇微挑,勾出一丝森冷的笑意,再次扬手的时候,突然前面传来轰隆一声闷响,紧闭栓铁的城关大门缓缓打开,从城中跃出铁骑洪潮,当先一骑,手持长枪,气势若惊雷,正是拓跋宏亮。
凤昀拿剑的手终于垂下,如释重负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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