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蔚早年受封,皇上在帝都内赐了套大宅给他,不过由于不常住,所以大宅内只留了几个仆从,每逢入京诉职的时候才会呆上一月半月的。
凤昀刚去了趟兵部,回到家里都还没顾得上喝几口茶,就接到了宫里来的传话,说是皇上召见。他原以为皇上没那么快召见自己的。
大约是太子大婚将近,宫内一片喜气洋洋的,到处可见红绫缀悬檐角,穿着细罗轻纱的宫娥采女,行走间亦是轻快翩跹。
内侍将凤昀领到养心殿,与门口的侍承说了两句话后,退站在一旁,对凤昀恭敬说道:“皇上正在里面,请将军自顾进去。”
“有劳了。”凤昀拱手作答,整了整衣冠跨入殿中。
“臣,凤昀请见皇上。”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凤昀单膝跪地,声音正气。
静默了一会儿,就听到内殿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凤昀起身往内殿走去,内侍打起珠帘,掀开明黄帷帐。原本暗暗浮动的龙涎香逐渐转沉,长窗下,皇上半倚在靠塌上,身上披着灿金团龙外袍,面前小几上置着一方棋盘,皇上手中正拈着一枚棋子含笑看着他。
凤昀从容不迫的再次行礼,“臣,凤昀参见皇上。”
“过来,让朕瞧瞧。”皇上语声带笑。
凤昀站起后,朝皇上走近几步。
他卸了佩剑,身上穿着武将袍服,举止间军人本色露骨,十分的英气逼人。
“凤蔚近些年还好吧?”皇上笑问,好似体贴垂询。
凤昀态度毕恭毕敬,“承蒙皇上挂碍,家父近来尚好,只是最近西突厥屡有异动,父亲不便抽身,这才让微臣上京诉职。”
“可会下棋?”皇上突然问。
凤昀被皇上出其不意的询问弄得愣住,怔怔的看着皇上,这话题变得也太快了吧。
皇上拿指尖棋子敲了敲棋盘,笑道:“朕记得凤蔚的棋是下得极好的,当年连楚诘也不是他的对手呢,想必虎父应该无犬子吧。”
凤昀是知道自己父亲没事挺爱摆棋局的,闲暇时光父亲会和妹妹对弈,在方寸棋盘间厮杀,一晃就是一天。
妹妹时常笑说自己这辈子不能骑马纵横疆场,只能在棋盘上过瘾了。印象中,妹妹的棋力似乎与父亲不相伯仲。而一家子里最耐不下心来弈棋的,正是自己。
“皇上恐怕是要失望了,微臣的棋力实在很一般。”凤昀大方承认,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无妨,反正闲着也无事,不如陪朕手谈一局。”皇上广袖一拂,邀凤昀在对案落座。
既然皇上已经开口,凤昀自是不能忤逆圣意,便在皇上对案坐下。
近侍将棋盘上的棋子都归置入盒,皇上摆手,近侍弓着腰,悄无声息的退出帘子外。
“朕记得凤蔚还有个女儿的,是吧?”皇上手惦黑子,在玉盘一角落下。
凤昀接着走棋,“微臣确实有个妹妹,不过她打小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中养病。”
“宁朔靠西北,气候干燥多风沙,并不适合养病,不如将你妹妹接来帝都,这儿水土丰沃,珍贵药材都齐备,对身体也好。”皇上像是不经意的说道。
满殿香气沉郁,‘啪嗒啪嗒’的落子声极为澈亮。
凤昀手中摩挲着晶亮的棋子,心头微跳,“承蒙陛下厚爱,要不是舍妹固执不愿离家,恐怕父亲早将她送离宁朔了。”
皇上挪了下身子,沉睿的目光直盯着眼前的人瞧,凤昀只是低着头,本分的落子,布局虽然谨慎,但依旧跳不出规矩,只得平常。
久久的,皇帝终于微笑。
“凤昀,过几日你随朕一同去猎宫,好好放松一下。”
“谢皇上。”凤昀垂首拱手谢恩,言语欣然,只是掩在长睫下的瞳眸并没有亮出丝毫的笑意。
陪皇上下了两三局,皇上便觉乏了,又随意谈了些话,这才让凤昀离宫。走出宣德门的时候,天已经微微露出霞光,他没想到居然已经过了那么长的辰光,进宫的时候还是晌午呢。
他一路走回家中,半途上遇到一些朝中同僚又被拉住聊了好些话,要不是他巧言推辞,恐怕走不到家门口就要被人拉去吃饭喝酒了。他一直记得父亲在他临行前所叮嘱的话,不要同朝中官员有过多攀交。他知道父亲的顾虑,现在朝中局势表面看来风平浪静,但底下有多少暗涌,谁也说不准。
反正他本来也不喜欢应酬交际,就算父亲不说,他也不会去和谁攀交情。
一路快步走到家门口,远远的就瞧见个仆从候在石阶上不停的左右张望,待看见凤昀的时候,小仆从阶梯上三两步的跳下来,跑向凤昀,“将军,将军,有人找。”
凤昀蹙眉,“不是吩咐过若有人来一律说我不见客。”
小侍跟着他,亦步亦趋,“是安国侯府的侯爷,他说您不来,他就不走了。”
凤昀离开的这段时间,确实有不少人上门拜会,不过小侍只要随便扯些无伤大雅的借口,人家都能领会,说下次再来,然后便离开了。
只是没想到那位风度翩翩的安国侯居然是如此难打发,纯粹就是油盐不进,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走,非得等到凤昀不可。人家堂堂侯爷之尊,未来的国舅爷,谁敢得罪?所以小侍只能将他迎到厅堂,好茶好水的供着。
听到是安国侯府的人,凤昀神情轻松了不少,“今夜晚饭不用煮我那份了。”
“将军要出去吃吗?”小侍愣愣的回问了句。
凤昀笑容满面,“有人会请。”
大厅内,赵宸正负手看着悬案上高挂的一副猛虎下山图,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这才回头。
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一个衣袂叠曳,风华卓然,一个冠璎薄带,磊落而昂扬,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犹如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赵宸第一眼便认出他来了,“凤将军。”他微笑拱手,朝凤昀作礼。
凤昀回礼,淡笑而应,“久仰小侯爷大名,不知今日前来敝府,有何贵干?”
赵宸朝他走近两步,腰间悬着的惠佩丝绦犹自颤颤,“想请凤将军过府一聚,不知将军可否赏光。”凤昀还来不及开口言语,赵宸又补充了一句,“临来前家母对我说,若请不到凤将军,我就不用回去了,凤将军该不会忍心看我孤家寡人的游荡在外吧?”
他摆的姿态一本正经,可言语间俱是诙谐笑意,让人听了真是有些不好意思推拒。
“既然是息国夫人相邀,凤昀莫敢不从,当然是要过府叨扰一番的。”他并没有多加思索的一口应下。即便今日安国侯府的人不来,他改日也要上门去的,只因在这帝都中,还有人能让父亲牵挂着的,也只有安国侯府的人了。
“看来若不是家母的面子,凤将军还真是不肯赏我的光了。”话落,赵宸长叹出一口气,颇有些失望感慨的意思。
凤昀瞧着这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俊美无暇的容颜上连笑意也是透着暖的,他明明不喜欢这些巧舌如簧的贵公子们的,可对赵宸却莫名生出了好感。
“请侯爷在客厅稍等,我去换身衣服,拿点东西就来。”凤昀朝他颔首,扬手邀他落座。
赵宸依言在椅上坐下,摆手笑道:“凤将军换身衣裳,东西就不用带了。”要说安国侯府金镂玉器,千年人参万年龟的什么没有?当然不会差凤昀的那点小东西了。
并没有彰显和不敬的意思,赵宸只是心直口快了点,话说出口了,他又觉得好像不太妥,反倒是凤昀,压根不介意他话中是否有无心冲撞。
“是家父一定让我带来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家父只说这东西侯爷十分喜欢,一定让我捎过来。”凤昀说道,脸上笑意又重了几分。
这次反而换赵宸怔住了,“难道是……”
凤昀点头,看他脸上闪过欣喜又立马被小心的掩饰掉了,“正是张府井的银丝糖,家父说侯爷从小爱吃。”
很久远的事情了,小时候与爹娘住在宁朔,他最喜欢吃这种洁白绵密,细若龙须的糖,还记得那时候因为背着父亲糖吃太多,把一口牙都蛀烂掉了,然后少不了被父亲一顿好打,并严令他从今往后再也不许吃银丝糖。
那年正好赶上父亲上京述职,他们一家来到的帝都,宁朔的房子都是盖着风尘的,望过去灰蒙蒙的一片,他本来还以为这世上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呢,直到看见那巍峨的帝都城墙,高耸的云台楼阁,连街上的商铺屋舍也是鲜明的。这时他才明白他原来的世界不过是这个国家的小小一隅。
即便宁朔没有帝都那么繁华,但他还是喜欢宁朔。
来到帝都没多久,突然就打仗了,在宁朔因为要对抗关外的突厥,所以要打仗,可为何在帝都,父亲还是要穿上盔甲拿起刀枪呢?少时的他不懂。
父亲说要上城楼督战,不能回来了,他就缠着不让父亲走,又哭又闹的不消停,其实在宁朔父亲也经常披挂上阵的不是么?为何那时又会……
或许当时年纪尚小的他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了吧。
后来父亲拿出藏在行李底下的二盒张府井银丝糖给他,摸着他的额发对他说:宸儿,你每天吃一颗银丝糖,等二盒全部吃完的时候,爹就会回来。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父亲的笑容和他离去时的背影。
他不觉苦笑出声,撑在膝盖上的五指不禁慢慢握紧。
居然没有一鼓作气的将那二盒糖全部吃掉,他每天拿出一粒糖来大口大口的嚼着,看着盒子里越来越少的银丝糖,他想老爹马上就会回来了。
可等到糖盒子空了,也没见父亲再回来。
然后母亲带他进了宫,在叛军攻入的那刻,母亲替他和太子调换了服饰。最终,他在皇后的怀中代替太子生生受了一箭。
那一箭切断了他所有的未来和父亲对他的期许,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法舞起刀枪。
父亲用性命保住了东朝的江山,皇上的恩赐封赏不断,可万千金山银山又怎么能和父亲活生生的笑容相比。
在帝都的生活是富裕奢丽的,可又有多少暗箭抵在背后,又有多少流言暗地中伤?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那种境况。
一步步走至今天,他已不再是那个懵懂而无知的孩子,如何曲意逢迎,如何审时度势,又该如何打击对手,这才是他现在的生活。
凤蔚入京的时候,都会给他捎来银丝糖。打开盒子时,里面一团团的丝糖排的整齐,裹着菱角粉,看上去还是很好吃。只是他再也觉尝不出其中的丝毫甜蜜,而让他留恋的,不过是对故土的一份怀念罢了。
“小侯爷,我们走吧。”
赵宸从回忆中还神,抬头时看见凤昀已经换好了衣衫,手中提了个包袱站在面前。
“我们走吧。”赵宸点头,从椅上站起,先行一步的走出门口。
屋外,满天霞光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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