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下众妃嫔间响起窃窃私语,看贵妃的架势是定要同皇后一争长短了,虽然大家心中都为皇后愤愤不平,但都或多或少带了些幸灾乐祸的态度。
连单纯的琪雅都发觉了一丝硝烟味道,骤然沉默下来。
景慕是很想看曦凰跳舞的,不免在旁边撺掇了两句,一直不响的皇上却蓦然开口,语声冷淡:“这有什么好看的,真是胡闹。”
听皇上意思,怕是没有好戏可看了,有人面露讪讪之色,曦凰一扫殿中众妃脸上精彩的表情,从椅上翩然起身。
“皇上是真不想看么?”曦凰走到皇上身侧,举壶倒酒,将他面前玉觞斟满,素手执杯,递到他面前,笑得妩媚,语声含娇,“若皇上真不想看,自此后臣妾便再也不跳舞了。
完颜澈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眼,那爱娇的笑容,那酥人的声音全不如她冰凉瞳眸来的真实。他忽而笑了,抬手接过她递来的酒觞,一口仰尽。
皇后见皇上与贵妃目光交汇,虽不语却已含脉脉温情,心中触怒,蓦地从椅上站起,冷笑道:“既然贵妃有意,本宫自当不吝赐教。”她的声音高高在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怒意。
皇后拂袖离开,转入内殿换衣。眼见自己目的已经达成,曦凰心中渐舒了口气,转身欲回位时,手腕却一紧,曦凰怔了下,他的手劲极大,握得她手腕一阵碎骨般的疼痛。却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又突然松了手,仿佛刚才一瞬只是错觉。
曦凰坐回位置上,一手搭握着手腕,腕间留下五道淡淡红痕,她不解他此举何意,抬眸去看他,他却自顾倒酒饮酌,并不注意她的目光。
皇后的舞是极美的,每一个动作都张扬出绚烂的青春活力,可曦凰并没有用心去看她对手的舞姿,反而半靠着桌案,神色恍惚,直到殿中响起擂鼓般的掌声,她这才似从梦中惊醒。
皇后劲衣红衫,头上簪金珠花环,因一番舞动而额上微微沁汗,只是这不但无损她的美貌,反而让她看上去更蕴满了活力。
同是一身红衣,皇后穿出了红色的热烈和那份朝气,而贵妃的百尺深红却仿佛是为了更加衬出她的冰玉似的,瞧着没有半分热情,只剩下冶艳入骨四字可以形容。
“本宫已经舞尽,该是贵妃了吧。”皇后站在殿中,微微仰起弧线优美的下颌,毫不退让的与她针尖对麦芒,多年来从没有一个女子能夺去她的锋芒,论舞技,她是极为自负的,她不相信这个身若软柳的贵妃能在舞技上将她挫败。光听四周雷动般的掌声就知道,想赢她可没那么容易。
曦凰忽而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耳畔掌声轰轰,她并没有感到威胁,只觉心头一阵萧索,她本来是最讨厌与别人争比长短的。
她自椅上慵懒起身,对首座的皇上敛襟,“请容臣妾换身衣裳。”话落,她转身举步离开,红裙拖曳在地,亦如来时,她总能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
皇后重重哼出一声,转回凤案后落座,拿起水酒喝了一口,瞥眼看见自己哥哥一副万分期待的样子,心头又是一阵火起。而一旁的皇上只是懒懒倚着织锦靠垫,手中拿着玉觞,拈在指尖闲闲打转,而杯中却是无酒的。
过了好些会儿,才见一个在凤仪宫侍候的宫女快步进殿,垂首跪在了殿中央。
“怎么?别是贵妃怕了,不敢来了吧。”皇后冷哂,此时此刻她倒是有些想看看那贵妃的舞蹈了,期望这位美人儿不要让自己失望才好。
宫女叩首道:“贵妃娘娘请皇上皇后诸位娘娘还有王爷移驾凤仪宫。”
皇后蹙眉,不知这位贵妃在搞什么鬼,遂问道:“为何要去那里,这儿不能跳舞吗?”
宫女叩首,还不待回答,皇上已从案后起身,往殿门口走去,众人皆亦步亦趋的跟上,皇后胸中邪火无处发泄,抄起面前玉杯就想掼到地上,可惜手刚举到半空中,手腕已被人擒住。
“你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景慕从她手中夺下玉杯,放回桌上,一双酒意熏浓的眼瞳中闪过厉芒,与方才沉溺逐美之态简直判若两人。
“大哥!你难道没看到皇上是怎么对她,又是怎么对我的!”皇后鼻头一酸,几乎哭了出来。
“你嫉妒什么,不过是个漂亮的女人,皇上宠爱着些也很正常。”见哈朶丽眼眶都红了,景慕软下声音好言规劝,“怎么说你也是正宫皇后,与个嫔妃计较什么,不怕失了身份?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为皇上诞下皇子,其他的你就别想了。”哈朶丽与完颜澈大婚后曾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出了天花没有熬过来,之后哈朶丽一直没有得嗣。
哈朶丽咬牙,眼中泪水滴落,这种事难道是她想有便能有的吗?
景慕大约也看出了端倪,不再提了,只握着她的手腕将他从椅子上拉起,笑道:“走,我们去看看这位美女贵妃倒是能跳出何种惊世骇俗,艳倾天下的舞。”
凤仪宫前种了一排杏林,入夜后林中便十分幽静,宫人们挑灯在前,引着后面一众贵人。隔了一块花圃,凤仪宫已在眼前,宫殿里没有上灯,好像没有人在一般,黑沉沉的。
从花坛里忽然传出一声虎啸,众人顿步,就见一只白虎从花堆里跳出来,挡在了众人面前。它高傲的仰着头,迎着月光那金褐色的瞳眸晶灿无比,气势威赫。
“请皇上娘娘赏舞。”前来传话的宫女说道。
“这黑灯瞎火的,怎么看。”不知哪位妃子嘀咕了一声,却恰在同时又有人抽气低呼,“宫顶上有人。”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目光不约而同看向凤仪宫的屋顶,这才发现,真的有人坐在屋脊上,她的姿态懒散,一手撑檐,身体半卧。
跟在最后的景慕目光一亮,还未见她舞蹈,便已被她妙曼身姿而勾走了魂魄。完颜澈负手仰目,静静看着,唇角却略微向上弯起弧度。
屋檐上的女子忽然扬手,从臂间甩出一条长绫,绫带飞扬于夜色下,却没有掉下来,反而随风逐渐飘散稀淡,众人这才发现那原来不是绫纱,而是一团长烟。
女子慢慢起身,她的背后正是一轮圆月,月光勾勒出她完美体态,丰盈的胸,纤窄的腰,修长的腿,无一不是恰到好处。
没有舞乐,四周一片静寂,她就这么的站在屋顶上,邀舞月色,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柔美曲雅,轻盈灵秀。
恰似月下仙子。
殿宇静谧,缭绕香气袅袅盘旋中空,盘坐在窗下蒲团上的男子半弯着腰,胸膛急剧起伏,口中呛出重咳,似要把肺腑都尽数咳出来。他微颤着手从衣襟内掏出一个瓷瓶,揭开盖子倒了几粒红丸在掌中,仰首干吞入腹。他一手揉着胸口,好些会儿才顺了气。
“这药少相大人还是少吃为好。”夜箴将手中茶碗端到他面前,好意提醒。
耶律宝隆谢过一声后,将茶杯接过,含了口茶后,这才苦笑道:“日日用这药,我早就习惯了。”承蒙圣恩,他才能不用请旨的在紫微宫静坐整宿,似乎这个宫殿积聚了百年的灵气,多坐一会儿,便会多一分精气,彻夜不眠,第二天仍旧神采奕奕。
通常耶律宝隆来到紫微宫时,夜箴都会通宵达旦的陪他静坐。
“少相大人可愿谈谈这伤的来由?”夜箴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耶律宝隆手中捂着茶杯,五月中旬的天气,入夜后也有些热意,而他的五指却冰凉。想起自己的家族身世,他不禁悲从中来,连脸上淡和笑容也全是苦意,“从我的姓氏上来看,国师应该能猜到一二。”
夜箴将他所有悲凉神色俱都收入眼底,淡声道:“克拜耳家族么?当初因帮助萧太后和幼皇逃出王廷,而被满门获罪的耶律氏,对么?”
古兰国内本来有十个大族,耶律家本是仅次于完颜家的最大氏族,其族长与皇帝有表亲血缘,历来关系亲厚。六十年前,撤可那王爷集八部力量篡夺皇位,耶律家的族长倾了全力保护萧太后和幼皇逃到了西部,从而也导致了东西分裂。有一部分耶律家的人随太后去到了西部后,就再也没回来,可怜余下的耶律家人便成了新皇的眼中钉,从此万劫不复。
“我们被圈禁在苦寒的汴河以北,那里的土地种不了粮食,也放不了牛羊,你可知我们吃的是什么?”他看向夜箴,双瞳中闪烁着微弱光茫,一字一字轻声道:“是糠谷,连糙粮都算不上,几近难以下咽。”
夜箴不语,静然看着他眸光逐渐暗淡,“六十载岁月,我们家族的人被其他部落的人挑去作为奴役,曾经荣耀显赫的家族竟然落到如此下场。”他一手抚上胸口,掌下按着的正是一道曾几乎要了他性命的伤口,“那年桑南族的少郡王亲自前来挑选仆役,我特别将宝如藏好,可是……”他一时语噎,话语顿在齿间,眼前光景回转,恶魇般的过往历历在目,十多年了,未曾退色一分。
“他们带了许多獒犬,这些狗站起来足有成人的高度。宝如受不了狗吠的声音,她害怕,从草堆里跑了出来,我知道她当时一定是在找我……”
克拜耳家族中出了名的多美女,古兰朝内有大半妃主都出自克拜耳家。六十年苦役下来,该留有的美女怕也是早被挑尽了。夜箴端看耶律宝隆清俊的样貌也知道他的妹妹必定长的不俗,他下面的话就算不说,夜箴也能猜到。
“少郡王看中了宝如,要带走她。”说到这,他的语声都在发颤,“宝如哭喊着我的名字,要我救她,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扯上马,像是货物似倒悬在马鞍上。我在这人世上留下的就只有这个妹妹……”他单手覆面,捧着一脸绝望,“我发疯一样的去追逐他们的步子,并扬言斥骂他们……”年少的他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差点连性命也丢掉。
“少郡王突然勒马回身,手中挽弓搭箭,箭头指的正是我。那时我几乎精疲力竭,眼看那一箭射来,身子却如僵了般,挪不动半分。伴随箭风而来的却是他的话:曾经风光显赫的耶律氏,如今也不过低贱如蝼蚁而已。”
夜箴看着他,心中有些恻然,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却要遭受如此折辱和夺妹之恨。
耶律宝隆半低着头,眼睫上悄然悬挂上一滴晶莹,“后来是微服出巡的太子救了我,他让人教我习字念书,我记得与我一同读书的孩子不下数百,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唯一与我相似的是,他们都有一个卑贱的身份。”他深吸了口气,似乎那并不是一个让人悲伤的经历,所以他说的很平静,“每过一段时日,就会有人被带走,少则一二个多则四五个,之后就没人再看到过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也无暇去顾及他们是死是活,我每天要作的便是读书,半夜里也只有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能伴我入眠。”
他用了十余载的光阴,终于成为了那个以辞藻惊艳江南儒林,铁笔勾绘万里江山图而名震天下的□□厥少相。在他满心欢喜以为能够去找回妹妹的时候,当时的太子,完颜澈却告诉他,他的妹妹因为太过美貌而被王妃厌憎,被择了个理由就没入了红帐。红帐是什么地方?被罚没进去的待罪女子从没有能活过三年的,在那里面女子被□□折磨,连最低贱的娼妓都不如,只因她们是没有尊严的。
他的宝如或者早就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整个人懵了,天地一瞬间崩溃,他这么些年来不眠不休的往上爬,又是为了什么?
就这么突然间告诉他,他为之奋斗的目标没了,他一时间茫然无措,多年积压的苦累一下子爆发开来,似铁打钢铸的少相病了,十多天里,他高烧不退,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梦中全是宝如乖巧可爱的样子,那时他全然没了求生的意念,心生厌弃。想着活下来也是再受苦痛,不若早早随父母妹妹去了的好。
家仆喂他喝药,他本能的拒绝,就这么静静的待死,直到有人强行将药灌入他的口中,辛涩辣苦的药味直冲鼻腔,将他脑中昏蒙挥去大半,他看到完颜澈端着碗怒气冲冲的看着自己。
完颜澈极少发怒,而他一旦动了肝火,那代表将有不少人跟着倒霉。以前或许还会惧上三分,可那时他却一点也不怕,只是闭上了眼恹恹的别过脸去。
“原来耶律家的男人都是你这副德行,活该被人糟践。”完颜澈将碗狠狠摔到地上,掉头就走,在门口时又突然回身,对他说:“早知道你是这样,当初我就不该救你。”他的声音冰冷透寒,那时应该真的失望了吧。
他忽然回忆起少郡王挽弓时说的那句话:曾经风光显赫的耶律氏,如今也不过低贱如蝼蚁而已。
又想起完颜澈扶他登上相辅之位时,也曾有人腹诽他的身世,完颜澈问他要不要赐改姓名,他坚定不移的摇头,耶律这个只带给他苦难的姓氏是他的族根,是他的本源,是他永远也不能抛却的。
完颜澈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全是赞许,他说,“我果然没看错你,一个人是否有能力,完全不在他的姓氏,克拜耳家族会在你手中崛起的。”
这是完颜澈的允诺,对他的一个允诺……
耶律宝隆取下腰间的锦袋,从里面倒出一粒糖含入口中,脆青的糖果夹裹着清甜暂时扫去了心底的所有酸苦。
忽然面前伸来一只手,耶律宝隆错愕抬头,看着面前的夜箴朝自己摊开掌心,“少相大人应该不会吝啬一枚糖吧。”他微笑,月光在他脸孔上镀了层淡淡薄光,愈加显得他俊美五官清俏出尘。
“没想到国师也爱吃糖。”耶律宝隆又取了枚糖果放到他掌中,声音有些暗哑。
长窗大敞着,外面天空中星汉迢迢,月光皎皎,夜箴目光远投,看着北斗星旁边那颗异常闪亮的星星,忽而轻叹,“谁人心中没几分苦呢。”
甘草的清甜掠遍齿颊,可依旧抵不过心底酸涩,一层又一层的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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