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敌已安,内水防治,成康二年的夏天似乎将在平静中度过,只是刚过七月,便有一桩奇事发生。
月初,江淮、琅琊、墧州南郡三省有无数百姓夜闻凤凰啼鸣,凤鸣如箫笙,音如钟鼓,回彻长空。江淮有人暮晨时分见得烈羽凤凰张翅在天,说凤凰目作狰狞,眼带双火。琅琊有人看见凤凰却说凤凰高华无双,拍翅蓬火中似乎在笑……
传说一时纷纭,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凤凰显世,是大吉之兆。
月中,荆楚、潇湘、巴渝中郡三省也相继有人看见凤凰,只是看见的凤凰或带喜色或有戾气,尽皆不同。
月末,陇右、鲁州、怀朔西北三省再出凤凰。此时已经是满朝哗然,众大臣纷纷上表言说天降祥瑞,福泽四海,天佑我朝,说得是皇上龙心大悦,当殿下旨开狩祭天。
这次皇上狩猎并未带宫眷后妃,却携了大批朝臣,说是狩猎其实以夏祭为主,用不了多少时间,不过比春狩和秋狩要庄重许多。
和皇上同去的是羽林卫及一部分大内禁军,并没有调动飞羽营,所以曦凰还是照旧训练结束后入宫探望皇后。皇上不在,整个皇宫全由皇后署理,曦凰进出起来更加方便了,有时候不回府,她干脆就睡在了宫里,晚上和皇后同榻,姐妹间还能说些贴心话。
皇子灏被送到了中宫,由皇后亲自抚养教导,还不足一岁的小娃娃睡在丝缎襁褓里,刚喝了奶正睡得香,皇后将他抱在臂弯里轻哄着。
“娘娘,郡主来了。”青儿上前轻声,皇后点头示意,老嬷嬷忙轻手轻脚的将小皇子抱入内殿。
曦凰走上殿前,看到那嬷嬷衣衫一角转入内廷宫阁,双眉不由蹙起。
“姐姐,你干嘛要养这孩子?”曦凰解下佩剑,端过青儿递来的香茶。
皇后半倚着凤榻,多日来一直用曦凰送的药方调身,她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面色红润,几乎快和大婚前一样了。
“淑妃情绪不稳,太后近日来身体也不好,除了我还有谁能带皇子?”皇后俯过身去,捋起她鬓角有些散落的发丝。
“后宫那么多妃嫔,哪个不能带,干嘛要你操这份心。”曦凰手指轻扣茶托,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这个理还需我来说给你听么?”皇后笑谑,信手拿起桌上水晶盆里用冰块镇着的樱桃,含入口中。
“皇上大概是想让姐姐把这孩子带大吧。”曦凰转头望住皇后。
“我会悉心教导皇子。”皇后恬淡而笑,拂袖振衣而起。
“姐姐,你糊涂了么?”曦凰摆手一挥,宫内一应众人全部倒退出殿,“皇子母妃尚在,姐姐即便再用心,又怎么抵得上人家血脉相连。”
“我知道,我可能不会再有孩子,那么皇上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皇后轻声道,丝丝皆是落寞。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割在曦凰的心上。哪个女人能受得了再无子嗣之痛,难为她还要在自己面前强作欢颜。
“肯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曦凰不忍看姐姐裹在绫罗下的瘦削背影,鼻头一酸,含泪别过眼去。
下午回军营,曦凰心不在焉,明明校场上大家都在操练,就剩她一人站在旁边,好似看的认真,但是只要仔细点的人都能发现她眼光盯着一处动也没动,压根就是在发呆。最后还是白懿看不下去了,跟她直话直说,如果没心思了就别留下来浪费时间。曦凰对他如此目无长官的态度非但没有生气,还真的从善如流的接纳了,领着小白第一次那么早离开军营。
回到府上的时候昭阳正在院子里练剑,说起来曦凰从未看过昭阳舞刀弄剑,不由起了几分好奇,同小白一起躲在树丛后看着昭阳练了一套剑法。
提气收势,剑点寒芒,昭阳将长剑负于身后,朝着一处扬声,“看就看呗,干嘛还躲树后。”
“第一次看你练剑呢,真不错。”曦凰从树后走出来,拍着手,不吝褒赞。
“剑法是老大教的,不过我更擅长用鞭子。”昭阳弯腰摸了摸蹭过来的小白。
昭阳不说还好,这么一提曦凰又想起了夜箴,“都快走半年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老大来信说快了。”昭阳抬头看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出声来,“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如果一日真如三秋,那么我们分别了有……”曦凰低头扳着指头细数,脱口惊道:“五百多年……都要成妖怪了。”
昭阳抱着小白大笑,曦凰屈蹲下来,拉着小白的金项圈将它从昭阳怀中拉开,“说真的,最近一段日子以来,天呈异像,你们有什么看法?”
“为什么这么问?”昭阳敛去脸上笑意,望定曦凰。
“从最东的江淮、琅琊到荆楚、潇湘再到最后的陇右、鲁州,将这条线连起来,源头对着东海,而另一头……”曦凰淡淡而笑,眼中精茫闪动,“对着的却是昆仑。”
一夜无梦,本该是一觉到天明,可连番几次曦凰都会突然惊醒,反复辗转了许久她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身,走到窗下对月而坐。天空月牙弯作镰刀,曦凰抬起手,迎着月光,手腕上用红线吊着的一枚古钱幽泛柔柔光华。
“也不晓得他从哪个坑里挖出来的。”曦凰捧住手腕抵在心上,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枚古钱,还是因为回到了帝都,每逢月圆的心痛之症比在突厥的时候好了许多,也不至于痛的让人难挨了。
她立在窗前许久,晚风吹拂,倏忽间就过了五更天。
门外响起走动声,徒然有人敲门,伴着昭阳焦灼的声音传来,“郡主,你睡了没?出大事了。”
曦凰蓦然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打开门,门外果然站着散发披衣的昭阳,而她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禁军甲胄的少年。
“宫里出事了?”曦凰盯住那个少年,心头急颤狂跳,掌中隐隐渗出湿汗,却仍作镇定。
“中宫下令,封闭九门十二宫,所有禁军静候待命,一概人等无手令都不能进出。”少年抱拳,肃然回道。
曦凰骇住,想不出姐姐为何突然有此作为,目光飘忽间扫到少见胸甲上的禁军龙徽标志,脑中一念电闪。
“是不是皇上出什么事了?”曦凰劈头厉声喝问。
少年目光一烁,上前几步,低声道:“猎宫有急讯传来说皇上狩猎时突然坠马。”
听到不是姐姐出事,曦凰心中宽定许多,“来人有没有说皇上伤势如何?”
“传讯的人直接面禀皇后,事情详细原由,我们并不清楚。不过……”少年踯躅了一下,似有话要说,却不知该如何启齿。
“不过照此情景看来,恐怕不太妙吧。”曦凰手扶着门框,声音如秋水漫过寒冰,凉入骨髓。
如果皇上不幸龙驭归天,那唯一能继承大统的只有皇子灏,皇子年幼,届时势必将由太后临朝听政,而皇子真正的母族又怎会甘心将唾手可得的大权旁落他人……曦凰目光逐渐森寒,到那天恐怕免不了要面对一番腥风血雨了。幸而手中握有十万飞羽营,谁要想动皇后,得先过了她这关才成。
此时此刻,中宫殿内灯火通明,偌大的前殿里屏退了所有宫女,只有青儿站在凤座旁边,束手静立。
半晌过后,禁军统领来报,所有皇宫禁军尽出,屯守宫门和各处大殿。后妃所居宫室大殿也闭宫落闩,各自回避。
“青儿,把皇子抱出来。”皇后衣冠齐整端坐凤榻上,带着金丝护甲的小指无意间轻抚扶手上凤凰羽冠处嵌着的珍珠。
青儿从内阁领出嬷嬷,皇后从嬷嬷手中轻轻抱过小皇子,这个玉雪可人的小娃儿正啜着手指睡得正香。
这个可怜的孩子,甚至尚未来得及学会唤一声父亲,就要扛起这偌大的帝国江山。
“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皇后伸出手指亲抚他细嫩的脸庞,眼神悯柔。
“不懂又有什么关系,有你这个作母后的教他,他迟早什么都会懂的。”庄严女声自殿外传来。
皇后忙将怀中稚子交由嬷嬷,走下凤座,裣衽朝太后施礼。
太后上前扶住她手腕,在她耳边低声道:“旻蕊,你作得很好。”
皇后看着雍容风华不减当年的太后,这个女子承受过太多的变故,直到此刻就算听到自己儿子的噩耗仍旧能够从容镇定,不露一丝声色,坚毅眉目仿佛任何风雨都不能将之击倒,仅仅这点就让皇后自愧弗如。
“母后,皇上不会有事的。”皇后低下头,语声涩然,她的夫君,这个帝国的统治者不会那么轻易就倒下的。
太后仰起头,眨去眼中湿意,握着皇后的五指紧紧收起,“皇上洪福齐天,自会有神灵保佑,不过有些事我们不得不作。”太后扬袖朝殿外高声一喝,“带淑妃上殿。”
皇后心中一动,抬起头来,两名体格高壮的老嬷嬷左右挟着淑妃进殿,皇后知道这两个嬷嬷,是太后的亲信,服侍太后已近十数年,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
淑妃素衣散发,面上无妆,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木愣愣的看着太后和皇后,也不知跪拜见礼,全无一点规矩。
“淑妃神智尚未完全恢复,母后把她叫来作甚?”皇后示意怀抱皇子的嬷嬷将孩子送回内殿,淑妃一看到那黄绫襁褓,徒然杏目圆瞪,张扬舞爪般的扑向那个嬷嬷,口中嘶喝,“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那怀抱皇子的嬷嬷被淑妃狂暴的样子吓得脚下惊退数步,不小心弄醒了皇子,小小孩在她怀中咿咿呀呀的叫唤。
淑妃被两个嬷嬷压制的不能动弹,仍旧挣扎着扑向皇子,凄厉哭声令人不觉恻然。
“母后,让她回去吧。”皇后不忍看她几若疯魔的样子,蹙眉别开眼。
太后脸上并无半丝动容,挥手扬袖,语气冰冷彻骨,“送淑妃上路!”
一名内侍手捧雕花金盘趋步上前,盘中一方三尺白绫净如霜雪,白的摄人,白的刺目。行刑宫人取过盘上绫纱套绞在淑妃脖子上,只待太后一声令下。
“请母后三思。”皇后惊道,敛裙跪倒在太后脚下。
皇后将来还要抚育皇子,即便再晦秘的事也总有被人知晓的一天,那么这戮杀之罪便由她这太后来担吧。
“皇上曾有口谕,若皇统有变,特赐淑妃殉节。”太后字字郑重,掷地有声。淑妃狂乱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悯,徒然被恨意所淹没。她全心全意的待他,为他抚育皇子,换得的便是殊死一途。为了扶正皇子,为了保护皇后,为了剿除外戚,他原来早作了周全准备,而她便是那个被他毫不留情舍弃的棋子。
她哀嚎痛哭,匍匐跪倒在地,将心中所有悲恸发泄出来。
好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小皇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任由奶娘怎么哄也止不住。
“把殿下带开!”太后厉声。
奶娘骇怕的抱紧小皇子,就要转回内阁,却在此刻,淑妃蓦然暴跳起来,挣开束缚,扑向奶娘,奶娘被淑妃脸上狰狞狠厉神色吓得呆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躲闪,眼睁睁看她从自己怀中抢抱走小皇子。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殿内只剩下心腹侍从,而殿前禁卫隔的又很远,淑妃情绪不稳下如果作出什么伤害皇子的事,那真是一切都挽回不了了。
那个被淑妃推翻在地的行刑内侍忙要上前扣回淑妃,却被太后抬手挡下。
淑妃小心翼翼的抱着怀中娇儿,口中哼着一曲民间歌谣,她脸上涕泪横流十分狼狈不堪,可温慈笑容却又如此真诚,那是一个母亲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神,包含着所有的爱和宠溺。
“淑妃,不要伤了孩子。”太后被刚才变故惊得脚下虚软,多亏皇后从旁搀扶,此刻看淑妃尚算平静,这才好言开口规劝。
淑妃对太后的话充耳不闻,依旧哄着襁褓里的孩子,那小小孩居然真的止下了哭泣,伸出白藕般的小手,摸上她的脸颊,好似要替她拭去泪水。淑妃哭笑着抱紧孩子,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黄绫上,口中喃喃道:“灏儿,娘知道你不愿离开我,娘知道的……”
“淑妃,把孩子给我。”皇后伸开双臂,朝淑妃走去。
淑妃搂着孩子往后倒退,恨声道:“赵旻蕊,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的!”
皇后眼中徒然闪过犀利,“你看,皇子还那么小,你忍心看他跟你一起受罪吗?”皇后又朝她逼近几步,全不给她一丝退路,“把孩子给我,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背脊抵上身后浑圆高大的廊柱,再也无法退步,口中哀声连连,“是我害了你连失两子,你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孩子的,一定不会的!”惊惧中,她将往昔所为一并脱口而出。
皇后眸光一紧,心中掩藏紧埋的那条伤疤被人连血带肉的撕开,摔掷在面前。即便从前已经猜测所为之人是谁,可都比不上此刻从她口中亲耳听到来的震撼,如果可能,她真想亲手杀了她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报仇。
“淑妃,把孩子交给皇后,灏儿以后将由哀家亲自抚养!”太后严声说道。
皇后嘴角轻勾,脸上笑意宛然,眼中却如冰封,“淑妃,把孩子给我,这是皇上的亲儿,谁都不会伤害他的。”
“皇上,皇上……”淑妃怔怔摇头,眸光慌乱无措,“皇上已经死了,皇上保护不了灏儿……”
“住口!”太后雷霆震怒,皇上只是重伤垂危,并无丧报抵京,淑妃却如此口无遮拦,这正触到太后逆鳞,当即也管不得许多,高喝一声,“压住淑妃。”
几名嬷嬷正欲上前,不妨此刻淑妃如暴怒雌兽,生出无穷怪力,伸手将两个嬷嬷推挡,抱着孩子就向殿门口跑去,此刻她脑中只想着要带自己孩子离开这里,再无其他念头,一心一意的只想离开这里。
缠在她脖子上的白绫逶迤拖地,执刑内侍慌乱中拾起地上白绫用力一勒,淑妃正奔到台阶处,冷不防脖上一紧,脚下失去平衡,手中怀抱着的孩子腾空飞出,滚下玉石台阶。
这变故来的太快太突然,刹那间,满殿俱静,就连淑妃也忘记了骇哭,软软跪倒在地,周身无力。眼前只看到金纹裙帛快速掠过奔下台阶,皇后抱起已无声响的孩子,急促唤道:“快……快宣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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