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皇子出生,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在大家以为皇上必然会近进淑妃妃位的时候,宫中却迟迟没有动静,一切平常如初。
十一月底,楚桓回京诉职,皇上当廷宣旨,加封一众护卫边关的功臣。
汉王又封太尉衔,楚桓和凤昀皆进爵三等,如下赏赐各众不一。同时源源不断的恩赐送入安国侯府,皇上加封安国侯公卿,并派出大量人力寻找赵宸的下落,似乎皇上也并不相信赵宸已经罹难。
曦凰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真心,还是只为了博姐姐一笑,至少对皇上她没那么痛恨了。
在一切似乎已经快平静下来的时候,夜箴却突然对曦凰说,他要离开了。
“怎么又要走?这次你要去哪里?”曦凰拽着他的袖子不放,耍起无赖,明明说好再不分开的,才说了没几个月的话,怎么就要违背了。
看她依依不舍的样子,他何曾愿意离开,“这次是师兄来信,我非去一趟不可。”
曦凰皱起眉,“清风师傅?难道是要你回青城?”
“不是。”他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师兄说昆仑龙脉有异常,让我去看看。”
“这事儿也要你去啊!”曦凰就势伏在他的肩头,嘀咕道:“青城那么多堪舆高手,随便谁去都行啊,何必要你跑一趟。”
“华夏龙脉皆出昆仑,若生异常必出大祸。”昆仑自古便有龙脊之称,是玉龙腾空之地,昆仑龙脉若损,天下必崩!这事决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即便清风没有传信来说,他也必然要亲自走一趟的。
曦凰对这种堪舆术数也是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的本事,知道劝不住夜箴,干脆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倚靠着他,手指缓缓抚摸他衣襟上的纹路。
“我会早点回来的。”他低头亲吻她的发,柔声道。
“好,早点回来。”她在他怀中点头,不得不接受再一次的分别。
窗外已渐渐亮起晨色,曦凰知道他要走了,由不得紧紧抱了他,夜箴哄了她好一会,她才不甘不愿的放手。
送他到门口,昭阳牵来马,立在阶下,看他们依依惜别。
“那你自己小心,早点回来。”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有这么一句能说出口。
“好。”他轻声应下,看她红了眼睛,再次揽臂将她拥进怀里,附耳同她说了两句话。
曦凰看夜箴牵马远去,直到身影拐入街角,再也看不到了,这才怏怏的回府。
“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事,老大很快能办好的。”昭阳挽住她的手臂,知她心中不舍,遂柔声安慰她。
曦凰抿唇点头,这点她从不怀疑,他一定很快能回来的。
“昨晚话别一宿,累了吧,好好回房休息。”昭阳万分的体贴。
“恐怕还不能休息。”曦凰从衣襟里掏出一枚玉指托在掌中,玉色在晨光下晶莹流转,为了这个东西她留在突厥一年,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十万飞羽营。可惜还等不及她回来,先皇就崩逝了,现在她犹豫着该不该拿出来。
如果淑妃没生下皇长子,如果皇上一如开始时那么爱皇后,或许她也甘愿白作苦工,为他们东朝皇室效力。但自从知道姐姐过的并不好后,她就不这么想了,即便自己不在乎什么,却也要为姐姐和她未来的孩子考虑。
这枚密玺会是天大的祸患,也可能是无穷福泽,所以她犹豫了。
“师傅刚才说我不该留着这个东西,比起这个死物,有样东西对我们会更有用。”曦凰握紧手中玉指,转头看着昭阳。
昭阳舒眉一笑,伸手覆住曦凰攥起的拳头,淡淡道:“老大的话,从来没有错过。”
一言已胜万语。
辰时三刻左右,德凝郡主的驾车进入皇宫,却并没有去中宫,而是到了德政殿。
“皇上正在里面同几位大人议事,郡主请稍待。”御前执事堆着满面笑容,带曦凰走到避风的廊柱后。
“有劳。”曦凰淡笑颔首。
德政殿建于高处,扶栏远望可俯瞰东南三宫,红墙黄瓦掩映在扶苏林木里,风吹过来,拂动宫檐廊角下悬着的铃铛。
她静立良久,才听到身后宫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位身着朝袍的官员依次而出,看得出那几位都是工部的人,想必皇上还在操心湛江水防的事情。曦凰不愿让别人瞧见,脚下往旁移了几步,站到廊下的阴影里。
待那几位大人走远,吉祥才从殿中出来,恭敬传达圣意,请郡主入殿。
皇上正伏案疾笔书写,听到曦凰的叩见声,这才抬头,将手中朱笔搁了,温言笑问:“怎么没去看你姐姐吗?”
曦凰垂下头,端端朝皇上俯首,正色道:“臣女有要事回禀圣上。”
三刻后,皇上传下圣旨,召见昌王和诚王即刻入宫。昌王和诚王年事已高,昌王更是已届八十高龄,连皇上都要尊一声太叔公,实在是皇族里的老人了。
诚王捧着那枚玉指细看了良久后这才递给坐在椅上的昌王,昌王将玉指凑到眼前,同样细辩了大半时光。
“皇太叔,这枚密玺是真是假?”皇上负手站在一旁,见两位老先生看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昌王微微颤颤的将玉指递回给皇上,一手捋着颌下长长胡须,一双已见浑浊的眼中仍透着让人不能忽视的精明,“确凿无疑,这枚确实是镇国密玺。”
皇上又看向诚王,诚王束手回道:“没错,老臣不会看走眼。”
先皇驾崩时并没有将密玺传给皇上,他一直担心如果密玺落在汉王手上,怕是会生祸端。若汉王存有异心,这枚密玺足以让他掀起风浪,皇上登基后一直派人在宫内秘密搜寻,甚至遣暗人前伏三城密切注意汉王的举动,可惜一无所获。这件事日日搁在心上,只要不找到密玺,皇上就没一天能安稳。
如今东西在手,已没什么能让他担心的了。
“有劳两位王爷进宫一趟了,朕这便命人送两位出宫。”皇上笑道。
两位王爷口称不敢,在皇上的亲送下离开德政殿。
皇上走到案后,命人取来烛火,在细灯下认真端详这枚玉指,环绕其上的篆文古朴典雅,上面扭曲看似花纹的图案其实是古商字体,若非习过古书,恐怕很难分辨。
授命于天,既寿永昌!
皇上将玉指抵在额上,低低笑出声来,搁在心上的最后一件事也尘埃落定,他真是由衷的快活。
“皇上,右相入宫求见。”吉祥趋步上前,低声禀道。
“传。”皇上将玉指收回袖中,端坐龙案之后。
楚诘称病在家日久,看似松懈了权责,其实他故交门生遍及朝野,就算不在朝中议事,他的影响力也不能小觑。加之他为人谦谨,皇上的多次政见也是由他从旁附和,这才实施的非常迅速有效,端看这些皇上也需给他几分颜面。
“臣,参见皇上。”楚诘脸色虽有些不济,但精神尚好,并没有汉王妃说的久病缠身那么严重。
“右相免礼。”皇上亲自上前将他搀扶,“不知此刻入宫是有何要事?”
“听说皇上宣了昌王和诚王两位王爷入宫。”楚诘望定皇上,脸上笑容自若。
皇上嘴角一勾,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先皇倚重非常的权相,“右相消息倒是灵通。”
“是否有关镇国密玺?”楚诘也不迂回,开门见山道,“皇上的密玺又是从何处得来?”
皇上眼睛半眯起来,盯着楚诘的双瞳中闪现危险光芒,“右相,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
楚诘突然撩袍再次双膝跪地,“先皇曾留遗诏,若德凝郡主寻回镇国密玺,将授予十万飞羽营的兵权。”楚诘从袖底抽出一卷明黄诏书双手递于皇上,“这是先皇遗诏,请皇上过目。”
皇上半信半疑的接过诏书展开,黄绢上召言清楚,每一字都是皇上亲笔,落款盖有国玺,时间确实是贞元末年。
原来密玺早就丢失在外,可先皇为何会与德凝郡主定下此约?郡主又是从何处得来这方密玺的?各种疑团搅乱脑中,皇上一时惊觉莫名。
成康元年末,皇上颁下圣旨,封安国侯府德凝郡主飞羽营上将,授予虎符,全权节制十万精骑。
圣旨一下,满朝哗然,东朝立国三百年从未有过皇室女子领军的。一时间,上表劝谏者纷纷,意见难得的统一:女子不能胜武。皇上却只将奏表搁在案头,全不作处理。
“也不知皇兄在想什么,怎会让德凝郡主掌了兵权呢。”昌宁公主捧着手炉靠在软榻上,侍女端来酸梅,她拈起一枚送入口中,沾了吴渍细盐去涩的梅果酸甜适口。
姚行书换下朝袍,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边整襟一边道:“皇上总有自己的打算。”
昌宁公主斜他一眼,挥手让屋中侍女全部退出,半撑起身,幽声道:“何必在我面前也硬装呢。”
姚行书走到靠榻旁坐下,将盖在她身上的锦毯捂紧,温柔笑道:“你现在有孕在身,别胡思乱想的。”
“淑妃刚诞下皇长子,皇兄就给了安国侯府兵权,这事你能不乱想?”昌宁冷笑,将手中手炉搁到一旁几案上,“若淑妃不是你的亲妹,我也根本不必操这份心。”
“旻贞。”姚行书紧了眉头,半低下头。
“我不相信你瞧不明白。”昌宁仰身朝他贴近,被暖炉捂热的手握上他稍显冰冷的手腕,“后族现在势力正盛,假如皇后以后再无所出倒也罢,万一将来也诞下皇子……行书,你那妹子和侄儿的处境可就不妙了,历史上虽长非嫡的皇子有好下场的可没几个。”
古来储君是立长还是立嫡多有纷争,如果两者兼具了那是最好,万一不是……后宫之地弄死几个皇子皇女也并非什么难事,哪朝哪代的皇后没作过这种事?大家不过心照不宣而已。
她温软呵气拂在耳边,却是字字冰凉,“我从小生在宫中,这种事没少听少见。如果淑莹不是你妹妹,她的生死我又怎会在意。可惜……”她长长叹惋,“可惜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陨俱陨,绝没有半分侥幸。”
姚行书抬头看向自己的妻,如此温婉仪容下藏着的到底是怎么一颗的心。
“你不用这么看我,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所生下的女儿,如何算计安身立命,已经是我的本能。”她惨然露笑,“我不是永泰有太后和皇上护着,我的母妃懦弱无能,保护不了我。我很怕哪天会像昌平一样,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就这么客死他乡,我的命运无法自己作主,我很怕……”说着说着,她哽咽出声。
“旻贞,不会的,有我在你身边呢。”姚行书将她搂入怀中,温柔哄劝,爱或不爱其实不重要了,他知道这个女子将伴自己走过一生。
“幸而现在有你,我才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她攥紧他的衣襟,虽然贵为天之娇女,但其实她也只是个弱者,需要人保护和在乎,“所以我不能看到淑妃在宫中势颓而当作不见,我们要保护淑妃和皇长子。”私心里,她希望将来皇长子能继承皇位,但这话不能说出来,即便对着自己的夫君也不能说。
“放心吧,淑莹和皇长子都会安全无虞的。”他轻抚她的背脊,柔语细声如此醉人,昌平沉溺在他的温柔中,并未发现她那文弱闲雅的夫君眼底涌出的厉芒是多么的冷锐。
好容易将昌宁哄睡了,姚行书一个仆从也没带就这么出了公主府。
撷芳阁的生意越作越火,已经在帝都里连开了三家分店,可前来品茗用茶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客流一点不见少。
水媚捧着茶具走到后院小宅,来到一扇门前轻轻三叩,屋内传出应声,她小心推门而入,朝立在窗下的那个男子裣衽行礼。
“好久没来了。”姚行书走到桌旁,接过她手中茶具放到桌上,自己摆弄了起来。
“帝都内发生了大事。”女子用手语跟他交谈。
“德凝郡主接掌飞羽营的事?”姚行书用开水烫茶壶,缓声道。
“是,现在大家都议论纷纷。”女子黛眉紧蹙,青葱十指打出漂亮的动作。
“都说些什么?”他漫不经心的问。
“前有安国侯现在有德凝郡主,皇上看来是十分倚重赵家的,就算淑妃生了皇长子也未必占得了便宜。”女子手势打得飞快,似乎十分焦切,“公子,您准备什么时候行动?事不宜迟,不如……”
姚行书挥手将她的话打断,眼底深沉宛如封冻,“皇长子还太小,过些日子再说。”
水媚依言不再多话,静默立在一旁,看他手法娴熟的泡茶闻香,慢慢的,屋子里萦绕的全是甘郁香馥的清茶味道。
“你觉得德凝郡主这个人怎么样?”姚行书将闻香杯从茶碗中提起绕沿旋转三圈,问得波澜不兴,似极为随意。
“德凝郡主师从青城,绝对不同于一般皇族女子,公子万不能掉以轻心。”水媚手势打的稳重而缓慢,代表此事十分严重。
“当初派往殓城的弟子一个活口没留,可不正是出自这位郡主的手笔么。”他提起闻香杯,优雅品鉴,顿时口鼻生香,喉温生津,浑身舒泰,“不过领军可不光看功夫的。”这位郡主能不能镇得住飞羽营那些将领,也未必呢。
“公子的意思是要给她添些麻烦?”水媚猜测她的意思。
“不必,这种小事不必大动干戈,万一曝露了我们人的身份反而得不偿失。”姚行书断然否决。
水媚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再打什么主意。
“昌平公主鸾驾出塞,死了多少人,为何偏偏她还活着?”姚行书继续将空了的茶杯续满,几若自言自语道:“隔了一年多时间却突然回来,皇上手握飞羽营的兵权好好的,为什么要交给德凝郡主?”
被他这么一说,水媚也觉得其中蹊跷,皇上的举动太怪异了。
“你且去查查,这一年来德凝郡主的行踪,越详细越好。”他握紧手中茶杯,仰首一口饮尽。
好不容易把赵家从皇上身边拉下,他绝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的又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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