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妹妹来了。在看什么呢?这样的有趣?”我轻轻走到舒天眉的身边,低头去看她手里的图样子。
她温婉一笑,指着旁边的一个酸枝大花椅子道:“坐。”
我依言坐了,青荇端上来一杯茶,我不过接过来,看了一看便仍旧放下了:“我不吃老君眉的。”
舒天眉瞧我一眼:“如何不吃老君眉了?这茶香俨,我记得你最是喜欢吃这个的。”
“这些日子身子略微有些不爽,太医嘱咐了不能喝俨茶了。饮食都是清淡的呢。”我微微笑笑道,“姐姐要选什么样子?可选好了?叫妹妹也来看看。”
她淡淡笑笑,将手中的一堆图样子递给我:“忙了一天了,挑花了眼睛也选不出几个好的来。妹妹眼光灵秀,妹妹帮我选选吧。”
我答应着,自去看那些图样子。果然都精美异常,可谓巧夺天工!不过有几张样子好像被翻腾了很多次,纸样都有些微微的旧了。我心想舒天眉必然是中意这几张的,便打算投其所好,也选了这几张道:“我瞧着这几张就还不错。”
舒天眉接过去一看,也笑了笑:“还是妹妹的眼光独到。我也是瞧着这几样好。”
正说着呢,我忽然瞥见舒天眉旁边的笸箩里放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那样子款式我倒是颇为熟悉的,好像,好像是我曾经缝制给凌烨的那一件。
凌烨的衣服,如何在她这里出现了?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接,她也察觉到了,便拿起那件衣裳笑笑:“妹妹一直瞧着这件衣裳,怎么了?”
“哦,没什么。看着这样子像是皇上的旧衣吧。”
她点点头:“昨儿皇上在我这里宿着,我瞧着这件衣裳穿着也有些旧了,便说给皇上新裁制一件吧。皇上便说叫我把这件旧衣服拿出去丢了吧。我想这毕竟也是皇上曾经穿过的,便不打算丢,待会收起来便是了。黄樱,去,快将皇上的这件旧衣服收起来吧。”
黄樱进来将衣服拿走了,舒天眉仿佛不觉得我脸色有异样一般仍然道:“寻常皇上的衣物都是不能丢的,都要保管起来。只是这件也不知道怎么了,皇上忽然说叫人丢了。我瞧着那针脚倒是好的,只是穿得旧了。也不知道是谁做给皇上的。妹妹知道吗?”
她一边说这话,一边拿眼看了我一眼。
我心头酸涩,只觉得舌头都有些直了:“我也不知道。许是皇上之前哪个心爱的给他做的,所以舍不得丢吧。”
舒天眉扑哧笑笑:“妹妹这话说得可是新鲜了,皇上心爱的人——除了妹妹,还能有谁呢?”
我知道她意有所指,便只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今儿穿了一双绿色的绣鞋,暖暖的绿意,顶端只用浅绒色的丝线细细的勾勒了一副戏蝶图。正好那蝴蝶的翅膀铺盖了整幅鞋面,绣鞋的头上还用小银珠细细的界定了几下,微微一动倒像是蝴蝶的触角一般。
“瞧姐姐说的,后宫这样多的人。除了你我,自然还有无数青春貌美的少女等着用自己的一副热心肠捂热皇上的心。更别说即将到来的选秀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多得是如花一样的少女想进来伺候皇上。三年了,已经过去了三年。臣妾已然都老了。”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肚子,不无感慨地说。
“妹妹圣宠优渥,还这样说的话。叫我们这些老人可怎么办呢。皇上固然喜欢青春少女,可是身边也不能不少几个贴心的人。不然这宫中的老人们,可真就没有活路了。”舒天眉似乎被我的话触动了心肠,也怔怔地看着窗外的秋景不说话了。
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就这样坐在那里,看着院子里的秋菊出神。
我略坐了会儿,仍然告辞出来了。才出的门来,便觉得肚子有些微微的疼。
罗衣忙上前来扶住我:“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胎又有什么问题了?”
“没事,我没事。”我兀自挣扎道,“你可知道,凤藻宫里的废物,一般都会丢到哪里去?”
幸而黄樱没有将东西丢的太远,在一堆杂物中,我终于找到了那件长衫。
当年还是天青色的一件衣服,如今已经微微的变色了。我摸着那件衣服,只觉得心头萧瑟,不觉竟然流下泪来。
“娘娘,捡这一件旧衣服干什么?”罗衣不解地看向我。
我凄楚一笑,抚摸着那件衣裳:“这还是当年文绣做给哥哥的,后来被我当成我做的送给了皇上。皇上他一直穿着的。你瞧着这袖子这里都磨了。”
罗衣的神情便带了一丝不忍:“娘娘如果如此惦记皇上,不如罗衣去将皇上请来略坐坐罢。”
我苦涩一笑:“请他来?如今他还肯来么?你当真以为舒天眉不知道这件衣裳不是我做的么?她若是不知道,又怎么会特意摆在显眼的地方,她若是不知道,又怎么会特特的请我过来看什么狗屁图样子!所有这些无非都是想叫我瞧见这件皇上不要了的旧衫子罢了!”
“娘娘虽然心里知道,可是终究不要忘记心里去才好。尊上皇后那样的人,咱们跟她交过几次手,难道您还不清楚她的人品么?犯不上为了她那样的人生气。”罗衣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躯,轻声道。
我只捧着那件旧了的长衫,将它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许久才终于道:“本宫累了,扶本宫回去休息吧。”
说是休息,其实一刻也没休息好。喝了姜糖水,我只略微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躺不下。自己起身叫罗衣把针线筐子拿来,平生第一次难得耐下心来缝制衣服。
罗衣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就连文绣也是知道的。
她看到那件穿旧了的衫子,早已便明白了一切,所以她俩倒是极为默契地陪着我,指导我如何缝制一件合格的长衫。
特地从内务府要了一模一样的料子,是如水一样的青缎色,摸上去滑滑的,像是摸了一手温润的水意。用矾石在衣服料子上划了几道线,然后拿起剪刀,笨拙的裁剪起来。
只是从未做过女红,如今做起来却是这样的费劲。好好的一匹布,全都被我剪得七零八落。
文绣担心我不耐烦,所以只在一旁看着不说话。我确实是不耐烦,可是却咬牙坚持了下来。
只是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疲累,不由自主地坐下来喘一口气,再接着做。
足足站了一上午,才终于将一个正身裁剪了出来。我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文绣亲声道:“小姐,要不您先歇歇?用过午膳再做也不迟呀。”
“做了什么午膳?”我问她。
“山药枸杞炖老母鸡,清炒四季豆,还有家常的几样小菜,都是清爽可口的。”罗衣笑笑道。
我摇了摇头:“我不饿,只给我来一杯人参茶吧。我喝了续续力气,咱们接着把这个做完了吧。快去吧,今日我若是做不完,我是再不想歇着的。”
罗衣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将饭菜都撤了下去,只上了一杯人参茶:“娘娘,这人参茶是续命之物,不能多喝。”
“续命之物?”我苦涩一笑,将那杯参茶一饮而尽,“续了命又有何用?若再无人来爱惜,要这条贱命何用。不要多说了,来,陪我继续做下去吧。”
她们见我执意如此,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继续上前来帮我将长衫做好。
如此马不停蹄的忙着,一直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分,一件衣服才算是彻底的做好了。
我坐在椅子上,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可是心里却是欢喜的。
将那长衫拿在手中,我便靠在椅子上,眼皮有些酸涩:“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休息。”
罗衣她们便下去了,一会儿便有金桔甘美的味道飘来。我知道这是罗衣叫宫人们换了窗外缸里供着的水果。
这样冷的秋天,是要多来一些金桔之类的温暖的水果让人心里暖和一些。不然这深宫里的日子这样难捱,可怎么过呢?
手中摸索着那件崭新的袍子,我将头靠在那件亲手制成的衣服上,闭了眼,只觉得眼睛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
泪珠儿仿佛也有些声音,一滴一滴地落在这青缎面的布料上。往事,那么久远的往事忽然迎面而来,那样的凶猛将我瞬间淹没。
我想起选秀那天在龙座上的那个男子,有着沉沉的气度跟闲闲的笑容。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就此决定了我的命运。那个时候,少女初心的我不过扫了那男子一眼,如何能想到这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现在会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呢?
我想起在梅锦阁被打晕的时候,濒死时刻救起我来的不是别人,也正是这个穿着一身龙袍的男子。
我又想起在永巷里的散步,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然后我们撞上了,他浅笑着拉起我来的时候,那双深眸里荡漾着的清浅的笑意。
我再想起他将我抱在膝盖上,轻笑着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时候的坚贞跟笃定,好像他这句话便定了一辈子。
我还想起册封我为德妃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低眉看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眼睛里的如许深情几乎要将我整个淹没掉……
不!
不!
不!
我不要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我只会疯掉!我真的真的会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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