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里多了个五姑娘,是王爷在街上买来的。因为花了五十两银子,嬷嬷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五。人人都知,倒是府里的主子荣灏忘了这件事。
过去一月余,天终于暖了,院中百花争艳。开了窗,暗香袭来。眼一抬,便是姹紫嫣红。
难得风和日丽。大清早,荣灏就命人在熙园搭上戏台,亭中摆好笔墨香炉,好供自个儿赏花、听戏、磨辰光。
荣灏不怎么爱笑,高兴不高兴都是这张脸,好生威严。
初次相见,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混熟了,人人道是——草包。“以形补缺”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水袖轻舞,莺喉高提。台上正唱一出才子佳人。
天碧色的纱,金丝绕的流苏。亭中帷布垂地。这戏里,戏外,只隔着道朦胧。
微风拂过,碧纱如水。亭中人提笔卷墨,在宣纸上落下两个豪迈大字。
“好!王爷这字世间无二啊!”食客纷纷翘指大赞。
荣灏抿紧薄唇,三指轻执紫竹笔杆,又认真地写了二字。一笔落,一笔提,墨染之间,沁淡了香炉兽口飘来的西域奇香。
“好!”
拍掌之声盖过伶人妙喉。荣灏看着自己写得这四个字也颇为满意。他拿起热巾拭手,随后指着两幅大字问。
“哪幅好?”
一幅写着“无为”,另一幅写着“中庸”,看起来半斤八两,但又不得不挑出一个尖。
“回王爷,鄙人觉得这‘无为’二字写得甚妙。刚劲有力,笔锋错落有致,实属佳作。”
话落,众人齐声附和。
荣灏仔细比了这二副,颔首赞同。
“来人,将‘无为’装裱送去给我父王,让他看看我在这儿习的好字。”
众人一听,吓得脸色刷白。若是从一德高望重之人笔下写出“无为”,那定是指道家之悬妙,而荣灏写出“无为”送给国君……这不是找死吗?
侍童手脚利索,“唰”一下收走大字要去装裱。众食客大惊,一人忙出头说:“殿下,鄙人觉得那‘中庸’二字更妙,特别是这“庸”字,笔画繁复,可殿下写得王气十足啊!”
“对对对!没错!”众人再次附和,不约而同狂点头。
荣灏再次端详,最后拍板道:“那这副也裱了送给父王去。”
众人又大惊,如今这世道一个“中庸”,一个“无为”简直就是在打国君脸,而且还是两次。
“殿下,要不您……”
后半句还没说出口,潘逸就满面春风地走入亭中,荣灏见到他立即把侍童招回,然后抖开宣纸问他:“这两幅字,哪幅写的好?”
潘逸眉头紧皱,直摇头:“都不好。”
话音刚落,众食客抖擞。荣灏眼神一凌,神色更加冷峻,他瞥了眼那群只会奉承拍马之人,揉撕了手中两副大字。
“各赏五十大板,打完撵出去!”
话音刚落,众食客纷纷跪地求饶,哭天喊地,叫爹叫娘。
荣灏嫌这声音烦人,又冷冷地补上句:“用泥巴糊了他们的嘴,别碍着我听戏。”
“是!”
侍卫领命,上前将这一干混饭吃的拉出亭外,扒了裤子举刀就往他们屁股上打,噼啪一顿响,就像在替台上打戏喝彩。
荣灏正身坐下,侍女们忙递上香茗,小心撩开亭前朦胧纱。
“讲实话真这么难吗?”
荣灏剑眉微挑,似有几分郁闷。侍姬将他最爱的桂花糕送至嘴边,被他一手挥开。
潘逸憨笑,听到旁边传来的闷嚎,又为难地皱起眉。
荣灏不悦,道:“再出声,就把他们打晕!”
话落,闷嚎果然轻得听不见。伶人转音分外清脆。
侍姬揉肩揉得不舒服,荣灏抬手将她打发了。人一走,潘逸就拿起碟里的糕点一口塞到嘴里,再倒上盏茶一股脑儿喝干。
看他馋得像猴,荣灏脸上的冰就化去一半。他把桂花糕推至他面前,随后说道:“这些日子怪无聊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潘逸鼓囊着腮帮,含糊问道:“少什么?”
荣灏凝了神色,思忖半晌。
他待在此地一年多,政绩为零、战绩也为零,倒是戏班子换了一簇又一簇,还有院中的莺莺燕燕。戏听多了腻,美人看多了也腻,若是被人告状说他不干事,这辈子也别想回都城了。
荣灏沉思时,神色极严肃,看起来正经,实则都是些歪点子。这都是潘逸的经验之谈。果然,荣灏拍下扶手,嘴一张就蹦出来句:“把那些将军叫过来,本王要设宴款侍。”
“噗”的一下,潘逸把茶喷出半丈。
“将军来了,谁守边关啊?”
“不都有副将在?对了,记得那潘老将军不是你二叔?”
“没错,他正是我二叔。”
提及潘老,潘逸脸上浮出几分得意。
“那好,你把他叫来,你替他坐阵。”
“噗”,潘逸又喷了口茶。
“这可万万使不得,功夫我有,可是领兵打仗我从来没干过啊!”
潘逸叫苦不迭。荣灏不以为然,潇洒挥袖,道:“让你去装装样子,只不过几天的功夫怎么会有人打来,再说素闻潘将军名声,我正想见下他。”
“陛下知道会扒你皮的。”
“没事,扒我皮他还得骑马过来呢。我这可是巡察军情,骂我作甚?!”
巡察军情不去兵营,让将军们过来算什么巡察?敢情他是太无聊,找群人热闹热闹吧?潘逸心想。不过见荣灏怡然自得,怕是早就打定主意。
“这几天热了,要不你待下月初去请潘老将军。记住,就说商议国事。”荣灏又强调了句,潘逸除了点头之外也没什么法子。
亭外,那些食客打得差不多了,白花花的腚都印了红。走之前,他们不忘施礼谢恩,然后相互依扶,蹒跚离去。
一帮子人走得东倒西歪,像群老鸭哎哟哎哟地叫唤。
见此场面,潘逸忍不住开怀大笑。荣灏勾下唇角,然后端起玉盏慢条斯理抿了口茶。再抬眸时,他的目光不禁飘向院内修剪花草的粗使丫头。
潘逸也看到了那处,在丫头堆里找到了一张熟悉面容。他打一激灵,忙不迭地拱手道:“殿下放心,这事我定能办好,不过现手头有事,先走了。”
荣灏点头准了,眼睛移回戏台上,入了神。
熙园角落里,阿五正埋首绿丛中,一手持剪,一手捧花,将长得好的月季剪下放入篮中,等会儿好给后院里的姬妾送去。
听先前动静,她知道又有人挨了打,府中大主子没见过几次,见人挨揍倒是经常。她抬眸又窥视凉亭,却见潘逸迎面而来。阿五忙收到目光,盯着手里的剪子,剪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轻稳的脚步在不远处经过,阿五悄悄侧首,眼波微动。他迟了步子,她立马低头,直到脚步声走远。
不久,阿五掇拾好碎叶,提篮将鲜花带回后院,交给嬷嬷之后,她就去了府中的假山,那里正有个少年郎在等她。
阿五是潘逸带回来的,是他交出的银子,也是他牵得绳。
自那天离别后,潘逸时常会想阿五的来历,他搞不懂那姑娘怎会被家人狠心卖掉,莫非是儿女太多,吃食不够?又或是父母病弱,只能以女换药?而这些事,只有阿五自个儿才知道。
前些日子下雨。一天,潘逸路经后院,见一姑娘顶着帕子小跑。她急匆匆地将露天花盆搬到廊檐下,没料滑了一跤。花盆碎了,泥溅了一地,娇艳牡丹横卧在地,被雨水打残了。
姑娘半坐在地,抱住残花发愣。潘逸看她瘦小的身子淋得湿透,忍不住脱下外袍,以此作伞撑在她头顶。
姑娘抬起头,木讷地望着他,翦水秋瞳清澈见底。
这双眼睛梦里见过。潘逸心弦轻颤,微微睁大了眼。阿五依旧呆愣,就和初遇时的一样。
“你快些走,由我替你撑着。”
潘逸脱口而出,犹如许下豪言壮语。
阿五抿嘴起身,拍拍身上的泥浆跑开了,连个“谢”字也没说。
嬷嬷过来时,潘逸就替阿五揽下这个祸事。他是主子面前的红人,嬷嬷自然不敢责怪,只叹牡丹命薄。
夜深人静,潘逸将这事细嚼了番,吮着其中甜意睡了过去。没料第二天,他又遇见了阿五。她似乎特意在暗处等着他,待他一走近,就匆忙地塞了一方绢帕,帕里包有红枣桂圆。
潘逸没明白她送个干嘛,想要问时,她又悄悄地跑了。红枣桂圆暖身之物,回到房中盯着绣帕看半天,他才明白过来,这是她的谢礼。
之后,他就同阿五熟络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总之半个月过去,他们时常会相约园中,聊会儿天说说话,亦或许只是为了见上一面。
不知不觉,潘逸念叨阿五的次数变多了,看到片叶子,都觉得翠绿得如阿五的裙。其实丫鬟的衣裳一个样,偏偏在他眼里阿五身上的衣裳格外翠嫩。
终于,脚步声近。转回头,阿五正提裙踮脚,小心绕过来。翠绿罗纱下是双玲珑的足,包裹在五色丝绣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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