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四十年,辽城。
过了严冬,好不容易盼到明媚春日,不顾这料峭光景,早早的城里商贩就打起帘、摆出摊,大小声吆喝起来,嘴一张便滚出团团热气。
蒙了个冬,难得热闹。府里的人也似鸭子试水,偷偷地从旁门溜上街。
潘逸一个大步跨下石阶,张臂舒展筋骨,顺便抬头望天感慨道:“唉……还是都城好啊。都四月了,这里还冷得掉冰渣啊。”
“那你便一个人回去。”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从他耳边一过,潘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收回手朝前看去,他家大主子已经在十步开外。
“活该。”
又是一句。潘逸还没反应过来,一道灰影似风,拍了他的后脑勺后就贴在荣灏的身后。
潘逸不服气地哼了声,两三步跨到前面两人之间,扭肩插身硬是占个位。
三人走到市集,没料正撞见几个脖系黄巾的小兵闹事。当兵没当兵的样,还欺压百姓。潘逸看不过去,他的主子却自顾自地闲逛,看到也当没看到。
潘小哥本想说几句的,可头一转就见主子站在地瓜摊前死瞅。小贩见着想招呼,但是被冷眸一瞥,立马不敢发声了。最后还是潘小哥的同窗孟青识眼色,他知道荣灏没尝过,想吃又懒得开口,便立掏腰包买了三个地瓜,一人一个分了。
“太烫了,拿凉了再给我。”
荣灏将地瓜扔到潘逸手中,两手负于身后大步往前走。
地瓜凉了还会好吃吗?潘逸的脑子转不过弯了,他一面啃地瓜一面琢磨。孟青就在旁边笑,阴险地不发话。
“三位爷,过来看看,新鲜货啊!”
见三个好模样的公子经过,商贩们卯足劲吆喝。潘逸年纪小,自然而然地就被摊上玩意勾了过去。“唰”的一下,黑影闪过,手上的地瓜转眼没了。
“嗯?!”
潘逸愣了下,左看右看,再往自己手里看看。
“谁啊?连地瓜也抢!”
他憋不住话,嘴一张,嗓子一扯就叫出声。孟青驻步回头,见到他两手空空,也往四处张望了番。
“是你自己偷吃了吧?”
“滚!我怎会偷吃!”
潘孟二人争执之时,荣灏走上前,抬手掀起潘逸身边的脏布帘子往里窥视。这时,一个粗嗓门凭空出世,一下子就盖过潘逸的喉咙,也引得荣灏侧目。
“你这两个老婆子竟然要二两银子?!干不了活,也生不出娃,你心也忒黑了!”
原来是有人在卖奴。此处民风彪悍,风土人情与都城大相径庭。拉着一串人到集市上来卖,都见怪不怪。
潘逸好奇心来了,两手往胸前交叉,等着看戏。只见伢子笑得谄媚,低头哈腰道:“好货我这里有,专门是留给您这身份的。”
话落,他就往潘逸这边走。潘逸吓了跳,还以为那人说的好货是指他呢。谁料,人伢子走到他身旁,然后指指挂在檐下的脏黑布帘,接着就将它一把掀开。
“哗”的一声,潘逸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这脏布后面会另有悬机。原来里面摆着个木头笼子,木笼子里关着个姑娘,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到了,仓惶地咽下黄腾腾的地瓜后往里躲去。
“爷,您看!这本是我想留着自己用的,但家里那婆娘凶啊。没办法,只能拿出来卖了。瞧,水灵得像葱一样,包能给你生儿子。”
人伢子殷勤地把买主拉来了,街上另有几人也好奇地凑头围观。潘逸所站之处得天独厚,正巧将笼子里外看了个干净。
被卖的姑娘顶多十四五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纪。或许人伢子知道太脏折价,所以把她的脸擦得干干净净,头发辫成麻花样子,身上套了件破旧但干净的灰袍,只是脖子上挂着的麻绳有点煞风景,娇美人儿如牛羊,死死地栓在笼柱上。
原来地瓜是她抢的!潘逸见着她急塞入嘴的地瓜皮吃了小惊,转念一想,心里寒碜:这里卖人怎么像卖牲口?他不由眯起眼睛看向笼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竟撞了过来。
她正在盯着他看,明明清澈的眸子却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潘逸被这眸子吸住了,看着看着起了身鸡皮疙瘩,他往前小迈半步,那个姑娘却转头看向肥头大耳的买主。姑娘像是不知道怕,看人的眼神依旧直勾勾的,把买主的心儿勾得乱颤,勾得奇痒。
胖汉子张嘴就问:“多少钱?”
人伢子摊开手掌,翻了翻。“十两。”
买主一听,眼睁瞪大了圈。“十两?!你这不是……”话说一半,他又将目光转到那个笼子上,在姑娘身上肆意地溜了圈。姑娘就像只温驯的小兽,像只落了难的狐狸,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半张着小巧红润的唇,望着他所站的方向欲言又止。
“八两,一口价,八两我就带走。”买主咬牙,说这话时还带了点心疼的意味。人伢子张张嘴,犹豫不决。这时,突然有个冷声唐突地冒出来。
“十两。”
潘逸一听,顿时觉得耳熟。寻声看去,自家的主子正站在胖买主的身后,两手负后,盯着笼中的人儿。
胖汉子不服气,半叫半吼:“你这什么意思?!我也出十两!”
“二十两。”
“二十五两!”
“五十两。”
“五十……”买主脸上肥肉抖了起来,嗯嗯啊啊半天,不敢把价再往上加,最后鼻子一哼,毛袖一甩就气呼呼地走了。
人伢子兴高采烈,立马打开笼子拉出麻绳,将绳头恭敬递到小潘哥主子手里,随后低头哈腰,笑眯眯地搓起双手。
“这位公子眼光好,我的货可干净呢,绝对包您满意。”
荣灏看下笼子,笼中人也望着他。静默半刻,他把绳子扔给潘逸,接着冷声道:“给钱。”
潘逸牵过马拉过牛,可从来没牵过人。他捏着麻绳,手心直沁冷汗,也不知怎么迈脚。待付了钱收了卖身契,荣灏早已不见影。无奈之下,他回头看看那姑娘,心想怎么逛着逛着买了个人回来?这怎么收拾呀?
满肚子牢骚,潘逸不敢对着主子发,只好小声地对孟青嘀咕:“等会儿把她安顿到哪儿呀?”说着,他又回头看看买来的货。“她怎么不哭不闹,连话也不说,该不会是个傻吧?”
“你有像她那么傻,我就清静了。”孟青说话一点也不留情面,自顾自地往前走。
潘逸不悦地嘀咕两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姑娘离他三步之遥,闷声低头,似踩着他的影子走。虽说四月天,但春寒难熬。见她穿得又少又破,人瘦得像豆绿芽,潘逸不禁动了侧隐之心。他停下脚步,侧头见街边有卖皮毛马甲就掏出碎银买了件小的。
“来,穿上。”他将马甲递过去。姑娘盯着他糙手指看了会儿,然后又将目光转到他脸上。
十六少年郎,翩翩对红妆。潘逸心弦一颤,脸腮发涨。姑娘大胆依旧,无辜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男女避嫌。
潘逸借咳扭头,眼角余光不小心瞥见她脖子上栓着的麻绳。怎么看都刺眼,他干脆抽出匕首把它割断。绳子落下,玉般的颈子上便露出一圈磨出来的红印子。
潘逸看到这几乎渗血的口子,心被揪了下。他连忙摸摸衣兜,拿出帕子按到她脖颈上。
“你怎会落到笼子里头的?”潘逸不禁问道。
姑娘不作声,半垂眼眸,抿起了嘴。潘逸动了侧隐之心,决定把她放走。
仔细摸摸,身上半纹钱都抠不出来了。见孟青没走远,潘逸两三步追过去扒开他衣襟,硬拉出钱袋子。
“光天化日之下,你作甚?!”
潘逸不理他,抢过钱袋子再往他身上摸一圈,确认没钱后,又跑回原处。
“你走吧。”
潘逸将钱袋硬塞到姑娘手里。姑娘抬头看他,整个人依旧愣愣的。
孟青惊讶,道:“你傻了?放她走,不怕他揭你皮?”
潘逸回道:“这有啥?府里丫鬟多得是了,实在不行让他扣我月俸,几年定能还清。”
他俩一说一答,姑娘就站在那里懵懂地看着。
孟青心疼自己的钱袋,潘逸才不管,拉着他就走。
潘逸起步,姑娘照旧跟着,他走得快,她小跑;他走得慢,她疾步,总之死命跟在他俩后面。
不一会儿,潘逸察觉到了,不由犯了难。他想做件积阴德的事,没料人家不给面子。
孟青见他眉头皱紧,便一语道破:“你让她走,你说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生活?”
潘逸猛拍下额头,醍醐灌顶。回过头去,那姑娘仍跟在身后,见他转头,她立马停住,老实巴交地站在那里,两手捧着毛马甲和褐色钱袋子。
潘逸思量半晌,最后不得已,笑了笑说:“算了,你还是和我回府吧。”
姑娘眸子一亮,眼波如湖水潋滟。潘逸微怔,回过神后不禁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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