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荷的尸首是从泉井底下找着的。井水把她的尸身泡得发肿,面容上、肢体上的伤痕便益发清晰了。沛若眼见母亲惨死的情状,几欲昏厥,只死死咬紧了牙关,硬撑着心志。
“她是被人推下井底的。”仵作断言。
“昨夜深更时分,我起夜之时,隐隐约约地听闻有人声,迷糊间探头看去,仿佛是一个华服贵人,前来接了安娘子去。我还道是做梦呢。”邻居的李大嫂如是所言。
那一刻,沛若已经认定,母亲是被沈氏害死的。
项庭真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会的,我娘一向心慈手软,最是狠不下心肠,她一定不会对旁人痛下杀手,你娘不会是我娘害死的。”
项庭沛凄凄冷冷地一笑,提起往事,她的心还有隐痛,“自打我娘出事后,你娘便派了人前来把我带走,他们把我送上了船,吩咐船家的往南边去,不拘是哪儿,越远越好。我还听得当中有人说了一句,那贱人去了,孽种还在,老爷若见着了,难免伤心,还是趁早送走为上。”她眼里泛起了深刻的怨恨,“倘若你娘不是凶手,她何必在意我?何必着急把我送走?便是做贼心虚,生怕我把她找过我娘的事告诉爹爹罢!”
项庭真浑身一阵发软,只无力地倚靠着朱栏,接踵而来的打击,已非她的心力可承受得住了。
“我娘被迫远走他乡,我也一样。”项庭沛垂首看着自己厚茧满布的双手,稍稍止住了泪,戚然道,“我上回告诉过你,为了活这一口气,多苦的活儿我都干过。直至我遇上了我后来的养父母。”她抬起泪眼,喉头酸楚,“你以为我真的命大如斯,得遇善人么?不瞒你说,上回在寺里你所看到的,什么母慈女孝,全都是假的。那一家人,都是蛇蝎心肠,名义上是收为养女,事实上却把我视作奴婢,我日夜劳作,动辄得咎,他们非打即骂,全不把我当人看。这些苦楚,你贵为名门嫡女,又能明白多少?”
项庭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从你回府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算计好了,要向我娘报复,是不是?你一步一步走近我,就是要利用我对付我娘,是不是?”
项庭沛拿绢子拭去眼角泪水,静静道:“你道我是怎么与爹爹相认的?我冒险从那家里偷跑出来,在府衙外跪足了三天三夜,磕破了头,流遍了血,方有人留心我。我说我是礼部侍郎项大人的女儿,没有人相信我,我便仍旧磕头,哀求从那儿出来的每一个人,求他们带我去见爹爹。到最后我见着爹爹之时,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若非我有我娘的玉佩,若非我身上有可验明正身的胎记,爹爹也是认不我来。”她容神凄绝,又道,“若非你娘当年心狠,我又何至如斯田地?”
项庭真悲从中来,哀哀道:“若非我大意,错信了你,我娘便不会死。”
项庭沛目内顿起凌厉,“自作孽不可活。你娘既然信奉佛法,便该知晓有因果报应。她曾犯杀孽,自然该一命还一命!”
项庭真强压着心头仓皇,“如此说来,大嫂滑胎一事,竟是你的主意?”
项庭沛好整以暇地将绢子收起,道:“你错了,此事早已在爹爹那里了结,下毒手的人是太太和你,从来都是愿意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相,事实如何,根本不重要。”
分明是艳阳如炽的明媚天色,阳光洒落在身上,却全照不进项庭真阴云密布的心房,她只觉遍体生寒,心内的千怒万怨,最终只成了软弱一句:“他们都是无辜的,你为何可以狠心至此?”
项庭沛嘴角边嚼着阴冷的笑意,慢慢地从项庭真身边走过,白漫漫的缟衣素裙映得彼此的面容凄绝而哀冷。她发髻上的银簪子在日光底下闪熠出刺目的光折,似是掩藏在平静如水下的刀光剑影。她凑近项庭真的耳畔,轻轻道:“我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不容易,生死之间一切都是泡影,唯有心狠,方可以让我活下去。”
项庭真的花形银镶猫眼石耳坠子颤抖着来回轻荡,如同是她此刻惊骇难定的心绪。她转头惊疑地注视着项庭沛,看着对方翩然离去的身影,已是不知眼前所见的一切,究竟是真是伪。
只剩得她孤身一人留在塔内,她心内止不住翻起了惊涛骇浪,一阵接一阵地淹没了她的自持与希望,头脑间如雷鸣般痛苦纠缠,声声震得她透不过气来。
不晓得缓了多久,这一口闷气仍然在胸中挥之不散,她搀着红木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去,双脚发抖得厉害,蹒跚着不知走了几层,眼前忽而一阵发黑,身上似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整个儿往下坠了下去。意识模糊间,感觉到肢体碰撞的痛楚,竟是失足滚落了楼梯,她已然无力抵挡,只等着更大的伤害冲击于身。
“庭真!”
谁人的一声呼唤,急切而焦灼地在四周响起,牵起阵阵回音,疑幻似真。
身子停止滚落之时,她猛地感觉到额头一阵剧痛,险些便要以为,命殒于此。倘若如是,她便不必再面对满目疮痍的今后了,她便可以,面见泉下的母亲,向她讨得一个明白。
“庭真!”有人快步冲上前来,一把将摔落得遍身是伤的她抱了起来,他在她耳边高呼:“你醒醒,不要睡!千万不要睡!”
她沉沉地依在他怀里,那般的温热而安稳,似乎是一方静土,足以承担起她的所有重担。不睡,不睡?然而她实在太累了,除了睡去,别无他法。
他顾不上什么,抱着她往外奔去,不停地在她耳畔道:“你睁眼看看我,你瞧我一眼,好歹瞧我一眼!”
这声音,这语调,除了闻意远,再无旁人了。她勉力睁开了双眸,眼光落在了他的脸庞上,那满面的焦急与担忧,在她睁眼的那一刻起,一下便收敛了起来,只余下轻淡的笑意:“这就对了,你不要闭眼,好好看着我,我今儿用了扶桑进口的胰子净脸,你瞧着可是比往日要白净些?”
她觉得脑子昏沉得难受,只虚弱地“嗯”了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硬撑着一点气息不使自己昏睡过去罢了,便是这般没来由的相信闻意远,他让自己不睡去,定有他的缘由。他的眼神让她感觉到,他的着急与关怀都是真的,他没有像旁人一样,怀着叵测的心思接近她,他不会如旁人一般,乘她不备将她推入万丈深渊。他和她的哥哥一样,对待她的是一副至善心肠。
迷糊中,知道他在用他的那一套来为她疗伤,又听得项云杨在旁客客气气地道谢:“舍妹失足受伤,暂借贵寺客厢养伤,有劳明觉师父费心。”
闻意远为项庭真包扎妥当后,方小声对她道:“我知道你累了,你无大碍,想睡便睡吧。”
听得他这一声,她如是获得了莫大的安慰,意绪一下放松了下来,很快便熟睡了过去。
正睡得沉沉间,忽而感觉有一只柔软的手在怜爱地抚摸她的额头,这样的举动,像极了旧时母亲的陪伴,那指间及衣袖内的淡淡沉水香气,正正是母亲惯常所用的。她猛地一惊,慌忙坐起了身,一眼看到坐在床沿的正是母亲沈氏。
“娘!”她忙不迭握住了母亲的手,“你不要离开庭真!”
沈氏面上带着慈蔼的笑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声道:“我的儿,从此没有为娘相伴,你更要好生保重,莫要轻言放弃。”
她绝望地注视着母亲,“今后的路,我不晓得该怎么走。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庭沛说的那些,娘,你告诉我,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不是你害死庭沛的娘,你能不能告诉我……”
然而沈氏只是含着一缕微笑,默默地站起身来,轻飘飘地往门外退去。
“娘!你不要走!娘!”
“娘……”项庭真自凄迷的睡梦中惊醒,整个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头一脸都是涔涔的冷汗,只是虚脱地大口喘息。
闻意远在门外听闻动静,忙上前来,隔着门问道:“你可还好?”
项庭真许是起来得急,眼前一阵晕眩,只托着包扎了纱布的头静默不语。
闻意远不免担心,敲了数下门均没有回应后,方推门而入。只见她面白如纸,两眼无神地呆坐在床上,因头颅受伤,长长的头发披散于脑后,额上一圈护伤的白纱布,更添了几分羸弱,已不复往日的娇丽神采。他眼见她如此情状,止不住一阵心疼,道:“你是不是被噩梦惊醒了?”
她木木然,依旧沉默着没有言声。
闻意远又道:“只是一场噩梦,不要紧。”
她睫毛微微抖了抖,哑声道:“为何要救我?死的本该是我,我死不足惜。”
他注视着她,“是了,要是连你也死了,你娘在项府辛苦累积的一切,就都拱手让人了,你这个孝女,便是这样当的么?”
喜欢名门竞芳华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名门竞芳华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