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戚婆子只婉转解释,“多谢大人关怀。三日前君太师驾临苏楼正赶上主子身逢不适,不能亲自相迎。待晚间精神所有好转,老妇便立即请了赵太医替主子诊脉。”
君珑凛然一笑,“诊脉都整到树上去了,苏将军这病确实怪得很。”
戚婆子坦言,“太师明鉴,主子病虽怪,但尚不至于累及太医。”
话中有话,李巽听出了一点意思,“既然赵太医已经请过脉,于病症可有说法?”
旁人很难察觉戚婆子多看了李巽一眼,“回九千岁,赵太医一时无解。”
此话一出,一直蹲在仵作身边旁观的漪涟抬了一下头。
继而听见君珑置评,“这说词真熟悉。难道皇上所派遣的御医事实上全是酒囊饭袋,竟连句实在话也给不了?”
戚婆子垂首,“并非御医无能,实在是主子的病症颇为怪异,有邪祟压头之兆。”
“邪祟?”君珑不屑哼道,“依本师看,即便真有邪祟也是压在太医头上。”
迷信之言难以服众,于此僵持不过是浪费时间。故而李巽以赵席试探,“世间之大,苏将军的病可再寻能者,眼下是要弄清赵太医之事。戚婆婆可有头绪?”
沈序多添一句,“三日前,赵太医入苏楼时并无异样,王爷与太师皆可为证。殊不知三日间遭了什么变故,竟让赵太医想不开一脖子吊在苏家门外。戚婆婆可真得好好想想,赵太医奉皇命为将军诊脉,是在替朝廷体恤功臣啊。”
这是借着李巽的话步步紧逼。不管赵席的死与苏家有没有半分钱关系,反正是在你苏家弄没的,怠慢之罪少不了,同是拂了朝廷的面子。朝廷没面子岂能让你好过?算来算去,苏家总归是难辞其咎。
戚婆子心里明了的很,干脆先认了这份罪,“苏家怠慢赵太医,老妇心不安,愿由皇上降罪。可赵太医无端离世却不知是何缘由。”她记起一事,“说来三日前其为主子诊脉后便未进晚膳,似心情不佳。阿庆,我曾让你去问情况,你来说说。”她用木杖拄地两次,招呼了一个家仆上前来。
那家仆的词顺顺当当,“三日前给主子诊脉无解,赵太医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沉思,吩咐小的将晚膳放在门口就行。但事后小的去收拾,发现晚膳并未动过。往后两日赵太医曾三度为主子诊脉,每次回到客房都心情郁结,不言不语。小的多嘴问了一句,赵太医自说无力治愈主子的病,有负皇恩。”
张磊寻到了动机,激动道,“赵太医这是引咎自裁呀。”话音落地,鸦雀无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说了傻话。只怪前四位太医失踪用得也是‘畏罪脱逃’的理由,再多轮一个赵席,事就太假了。
李巽言以关键,“据本王所知,御医诊脉必定会留脉案,可为证。”
戚婆子道,“葛霖几位御医失踪时带走了脉案,并未留于苏楼。”
李巽又道,“赵太医自裁于此,他所留的脉案何在?”
戚婆子道,“……不知。或许,赵太医还未来得及写脉案。”
君珑当即失笑,“这话你自己信吗?”他收起扇子负手逼视,“借口放在当初是不错,朝廷的处置也给足了苏家的面子。但太医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踪,赵席更是吊死在苏家大门口,你还做同样的解释,是否已然藐视朝廷?你真的敢信誓旦旦的说从来不知情!”
低喝没吓着戚婆子,把张磊吓得腿发软。他算是明白了,苏家这块落中招牌早已是空壳子。太医接连失踪,朝廷赏而不罚是顾及振国将军的功绩。功绩磨完了,苏曜又拿不出服人的本事,朝廷之前所做的退让反而会将苏家陷入更深的泥潭。
数罪齐发,苏家在劫难逃。
君珑沉声问,“戚婆子,你可知罪?”
戚婆子收了木杖下跪,“民妇怠慢太医,知罪。但主子不知情,请诸位大人明察。”
“本官以为话不尽然。”沈序再度挑了好时机,“几名太医接连失踪,脉案一则不曾留下,苏将军平日闭门不见客,却夜夜登高悬灯。这到底生的什么怪病,是否真的半点不知情,难以叫人不多想。偏又碰上赵太医自尽,这……”
话未说完,有人抢了一句,“赵席不太像自尽。”
众人诧异寻声,竟是无声已久的陆漪涟说话,她蹲在仵作身边指着尸体心口的位置,“衣服上有血迹。”
仵作凑近一看,惊叹,“确实有血迹。只是与衣色相似,很难察觉。”
“上吊自杀何以会残留血迹。”李巽示意仵作,“将他衣物解开。”
仵作领命,轻手解开赵席衣服,发现白色内里的确有血迹。血量不多,呈暗黑色,疑似毒物所致,清晰无比印在心口处。将内里掀起后,心口没有明显伤痕,仅有少许风干的血液,其中有一个不起眼黑色圆点颇有玄机。
他伸出三指按了按胸口周围,圆点里鼓出了小截东西,不仔细查看根本难以发觉。他带上指套一碰,是个硬物。
紧绷的气氛让张磊连续咽口水,“验出什么了?”
话刚问出口,就见仵作用镊子从圆点里夹出一根毛骨悚然的东西,竟然是根巴掌长的铜钉!看得许多人胸口一疼,一向淡定戚婆子也面露惊色。
仵作与刑房承差交流了两句,将铜钉呈上回禀,“这根铜钉直入死者心脏,长度足够致死,且铜钉上淬了毒,血液发黑,是直接导致死亡的原因之一。”
“呵,这说法好新鲜。”沈序道,“之前不是说窒息而死,勒痕也属正常?”
仵作道,“……若是死者插入铜钉的同时上吊自尽,便可行。因铜钉较细,钉上的毒也并非急性剧毒,只要手法恰当,插入后并不会即刻死亡。此时上吊,也会有窒息之相,且因剧痛无力挣扎,死亡时间较寻常状态快上许多。这也可解释脖颈的淤血为什么会偏少。”
漪涟的疑问脱口而出,“自尽之人会搞这么多麻烦事?”
君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只要不是赵席疯了,就是有人谋杀了赵席,刻意伪装成了自尽假象。”他目色飒然一寒,“戚婆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面对有口难辩的窘境,戚婆子少有的沉默下来,半晌才开口,“……民妇不知情。”
君珑心思深不可测,“你不知情,苏曜呢?”
戚婆子笃定,“主子病着,绝无可能知晓。”
君珑当即反驳,“你又不是苏曜,岂能代他断言!”
顿时,形势有种剑拔弩张的劲头,晨风夹带风刃,刀刀刺骨难安。
众人屏息而立,偷着抹了把汗,万不敢有大动作。
漪涟又开始发慌,如同二进苏楼时心慌不定。她感觉君珑是早有打算,和沈序所追究的重点一直不在于赵席自杀的动机,而在于赵席死亡与苏楼的牵连,以致句句锋芒在外。可苏家疑点确实多不可数,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透其中关窍,尤其是苏曜身上的谜团。
“婆婆,反正太医在场,不如请他们为苏将军把个脉?”她提议道。
戚婆子头也不抬的回绝,“主子睡下了,有负陆姑娘好意。”
“这不妨碍太医请脉。”漪涟十分好奇苏曜的怪病,是苏楼的关键,“脉案不是唯一的证据,只要太医能够确诊,便可替代之前的脉案为将军撇清嫌疑。”
戚婆子依旧坚持己见,“万物有序有律,强求会招致灾祸。主子病重,不可冲撞。”
“但赵太医的死疑点甚多,朝廷不可不查。”沈序道,“既然请脉不成,按规矩,只好委屈苏将军暂时挪个地方。且放心,牢房僻静,必不会打扰将军养病。我等定会尽快查明缘由,还将军清白。太师以为这样安排可好?”
君珑微眯着眼,迫视不语。
戚婆子一再强调,“我家主子不知情,太师请明察!”
君珑黑瞳幽邃,“这不正在查?是你们苏家多次违逆,总不至于让朝廷迁就你们。”
戚婆子道,“可苏家无辜,太师岂能随意定罪?!”
“这话是暗示本师逾权干政、罔顾法纪?安心,本师没那么大能耐。”君珑道,“苏将军下牢只为洗清嫌疑,尚未定罪,此乃依法而行。御史台沈中丞可为见证,本师不过是帮着皇上过问两句,若有不合之举,御史台自会弹劾。况且杀死赵席之人显然居心叵测,有意陷害苏家也未可知。此举亦是护苏家周全。”
李巽表意,“但苏将军身份特殊,且罪名未实,直接下牢怕惊扰民心,影响朝廷清议。”
君珑眼神一寒,“王爷倒是顾虑的仔细。”
李巽直面道,“本王也是帮着皇兄过问两句,不及太师处事得宜。若有哪里不得当,还请沈中丞提醒。”
沈序嗅到了火药味,呵呵笑道,“下官担子不轻呀。”
君珑一通扫视,终落向湖心苏楼,“封了。”他对张磊道,“苏楼再出差错,拿你是问。”
张磊频频鞠躬,“是,下官领命。”
他当即开始部署官兵封锁苏楼,并将赵席的尸体抬回府衙进一步验尸。戚婆子也被家仆搀扶起身,在官兵的监视下乘舟返回苏楼。在与漪涟错身而过时,她用沙哑的声音悄悄递了句话,“姑娘,你瞧清楚,卦面将成真,恶运终要来了呀。”
漪涟诧异回头,戚婆子已经前行。
卦面……灞陵伤别……恶鬼缠身……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巽见她神情不对,“阿涟,怎么了?”
漪涟惶惶不安,“有点心慌,好像……会出事。”
李巽担忧,下意识想要握住她的手,忽记起七夕夜晚的谈话,终于只是默默并肩而行。说来他已经独自冷静了三天,依旧苦闷不已,以致一个回应再三斟酌,“……无事,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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