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不知云深处,漪涟跟在君珑后头摸出刘恪家院。街面上黑灯瞎火,鸦雀无声,两人走在笔直的青灰石大道上,迎着阴风一路到底,分明听见打更声,最后连只鬼影也没瞧见。
漪涟越走心越虚,眼神使劲瞟君珑的背影,“叔,三更灯火五更鸡,您既不读书又不打鸣,起得是不是早了点?”
这般没规矩的话真是好一段时日不曾听见,君珑居然感到挺乐呵。无声笑了笑,半字不言,依旧甩着衣袖一路向前。
对着后脑勺,漪涟当然看不懂意思,再试探,“叔,我能否问问,太师这行当权利大不大?能砍人吗?”
君珑走在前头,还是不说话,就是憋笑辛苦。
漪涟知道自己被抓了现行,也憋得辛苦。这都走了半时辰了,再有半时辰,鸡都叫了。她甩手不干,一副大义凛然的口气道,“叔,别走了,费劲。我记得刚才有条巷子挺隐蔽,您老直接给我个痛快吧,刀子捅得快点就行。”
君珑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沉声问,“知错了?”
漪涟肚子一堆话,可想起君珑晚间那通反常的脾气,还是有几分忌惮。额角一跳,挑了最实在的一句道,“……不好说。”
还是不够老实!君珑板着脸,“也罢,那继续走。等你何时觉得这话好说了,我们再谈谈怎么罚。”
漪涟纳闷了。说又不说,杀又不杀,月黑风高在大街上一股脑瞎走莫不是什么修行?可她是俗人,天生没悟性,阿爹整天念叨的武家精神她至今没理解。好在有几分胆量,只要这条道不向西天去,也没啥可顾忌的。
两人一道走了大半个承阳城,打更的人依旧闻声不见影,却见主街旁不合时宜的打起油黄灯笼,光芒映照下,一面布质招牌写着‘王记馄饨’。街头到街尾只此一家,来往不见人影,只有摊主埋头做活,木杖擀皮,手边是热腾腾的馄饨汤锅。
漪涟揉了眼,馄饨?这么早就开摊了?
君珑老远就瞄着了,丝毫不见意外,慷慨道,“听文若说你在京城成日转悠,就想吃碗街边馄饨。正巧闲着,许你吃一碗馄饨再受罚。”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漪涟心里越发没底,疑神疑鬼的和君珑面对面坐下。
摊主很快盛出两碗馄饨,恭恭敬敬的奉上桌。漪涟眼皮一跳,嘿,描金白瓷碗,于光芒中半透如玉,成套的调羹还打着官印。抬手一摸,方桌是雕花红木,陈年的,不带一丝油味。她说怎么大半夜跑这张罗,原是自家老板光顾。
“王老板,您这是把寻芳斋的家当拿来装馄饨了?”漪涟隔着暖暖热气问。
君珑似笑非笑反问,“若不想吃,直接上路?”
漪涟口水一吞,感悟道,“原是我最后一餐。”她用调羹舀了一勺闻闻,清香的很,“里头是断魂散还是鹤顶红?”
君珑也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大方往嘴里送,“你大可等叔吃完再验验。”
漪涟仅是逞个嘴上爽快,当然不会真的以为堂堂太师杀个小女子还需往街边张罗一家馄饨摊。折腾了一宿,这会儿闻着香味扑鼻,她是真饿了。舀了一颗吹了吹,灯笼下的馄饨蒙了一层黄光,显得尤其美味。送进嘴里一嚼,满满的白菜猪肉馅,汤汁混着鲜味流进胃里,是挺地道的亘城味,让漪涟十分满足。然而,君珑吃馄饨不免叫她满足之余感到惊悚。
“馄饨,您……真吞下去了?”
君珑已经吃了三颗,听罢错愣须臾,终于还是前功尽弃笑出声来,“不然留在嘴里开花结果?”
回想往前这位太师的矫情事迹,漪涟狐疑,“民间小吃您老居然敢碰?”
面对质疑,君珑的黑瞳在黄光之下有所触动,仅是眨眼的功夫,他一如寻常调笑道,“你真当国库充盈,好吃好喝供着叔不带话?”他搅动着碗里的汤水,“永隆帝登基初年叔才入朝,往前最潦倒之时,保命都难,哪有功夫计较吃食。”
漪涟眨巴眼,很惊讶,亦很为难。
人容易主观臆断,君珑的傲然态度好像天生注定了他必须高高在上。这会儿说他不是太师,漪涟短时间内绕不过弯,“那您之前不是太师是个什么东西?”
君珑拧起眉头反问,“你说叔能是个什么东西?”
漪涟意识到话中歧义,连忙改口道,“您人中龙凤,不是东西。”这话还是不对,越描越黑。她缩了缩肩膀,“得,反正我这顿吃完就上路了,小命只一条,多一罪少一罪差不大。待会您看着办吧。”
君珑瞅着她理亏的模样,心里挺高兴,可惜往事如潮,等潮退去总要费些时候,笑容挂到嘴边那会儿便带了点干苦味,“写联作画,跑堂送货,再不济就如你一样,自个儿跑山里挖笋吃。那会儿年少,脑子简单,只要能留条命,倒没什么讲究。”
漪涟道,“这么说来我们也算天涯沦落人?”
君珑补充,“所以这‘叔侄’认得有谱。”
漪涟歪着脑袋琢磨,不禁一笑,“我这颗小笋是沾了您的福气。”
朦胧光晕中,馄饨摊只有一套桌椅两个客人。摊位摆得是突兀,可漪涟觉得君珑的气息有别于平日,举手投足更真实些,并不一味端了官架子摆谱,也不像陆华庄初见时那样防备。顺口道,“那后来怎么就入朝为官了?”
君珑答得若有深意,“入朝是必行之路,早晚罢了。不过说起转机,是做了私塾先生。”
漪涟讶异,“您老人家给人教书?!没把人家孩子给折腾坏?”
君珑眉峰一扬,深觉这丫头有必要调教,“侄女,改日叔必须要跟你爹好好聊聊,将你之前的教书师傅全给杖毙示众才行。你可知‘太师’有解为‘太子之师’,叔连太子都能教,何况小小私塾先生。”
漪涟两眼望天想了想,实为太子前景担忧。
剩下的馄饨君珑是不愿再吃了,非嫌弃之故,只是在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后,弃简从奢几乎成了他坚持的人生原则。他很得意,同样是贫贱的馄饨,昔时用的是破碗,如今他大可用金碗来盛。
犹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年三十,午后依旧在飘雪,各家各户其乐融融的聚在暖屋里吃饺子,连街面上的乞讨者都寻了个地搭伙吃面,独他单薄衣物杵着挨冻。
他站的对街就摆了家馄饨摊,收摊时还剩下三两碗锅底。估摸着老板也是好心,见君珑独身一人傻呆了两个时辰,他盛了一碗上前,“小兄弟,年三十怎的不回家?”
君珑瞪了他一眼,垂目不语。
摊主又问,“外地来的?不如去前头寺庙避避,这雪恐怕还要下一阵呐。”
君珑视若无睹,冷漠道,“走开。”
两次搭话不成,摊主也没那闲心多管闲事。况且看他长衫单薄,气质不俗,心气还高,恐怕是某个大户人家家道中落颠沛到此,这事他想管都管不成。好心将腾着热气的馄饨放到他旁边,挑起小摊回家过年去了。
白茫茫的大街终于只剩下君珑一人。他从昨晚便米水未进,可看见馄饨,空泛的肚子里却涌起无名怒火,头脑发热,猛地将今日唯一的吃食给踢翻到雪地里。
热汤融化了一小块积雪,但很快又有新的雪花覆盖到上头,白色的馄饨与雪融为一体,连它都有归宿。君珑自嘲苦笑,泄一时之气,逞一时之能,说不好今日就要被冻死在这街角,想想不禁后悔。
未料一个清丽的声音传来,“不受嗟来之食,男子便该有这份骨气。”
厚帘垂落的马车里,一女子披着洁白狐裘款款而出。明亮的双眸如画,肤色令雪花望尘莫及,貌无国色,却十分秀丽,尤其是眉宇间天生而来的自信令她有如明珠璀璨,“大雪纷扬不可久待,这位公子如若不弃可愿往寒舍喝杯暖茶?”
君珑那时年少十八,算得翩翩俊俏郎,雪日得遇美色自然心有所动。不过也仅恍惚了一瞬,转脸一声冷哼,“今日闲来无事之人倒多。”说罢拂袖便要走。
“无功不受禄,公子好心气。”她不慌不忙站在马车旁喊住离去的脚步,“你大可放心,这杯茶不是白白赠人便宜,只看公子是否有这本事喝上。”
君珑停下脚步。
女子笑道,“我两岁外甥调皮顽劣,正该有个人管管他,顺道教他识字读书。不知公子以为能胜任否?”
她语气毫无同情施舍之意,反有几分激将的意思在,君珑竟然真有兴趣。回头再看马车,厚缎车帘后动了动,有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探出来,正充满好奇的回望他。那女子也在看他,笑意明媚,暖意浓浓。
那天的大雪,是他日后一步步登上太师之位的开始。
那颗小脑袋,日后唤他姨父。
那名女子,本来是他认定一生的妻子,终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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