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骑军,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营地的外围,为首一员骑将背后插着四五支角旗,手中拖着一柄马槊,蒙了毡布的马蹄踩在沙土里头,便如同踩在棉花云朵里头那般悄无声息。
而他的身后不远处,那骑士身材并不健壮,铠甲穿在身上总觉着有些宽大,然而他的目光却如同鹰隼一般锐利!
他的鼻子有些鹰钩,脸部轮廓很深,下巴微微翘起,双眉如剑目若朗星,一双薄薄的嘴唇紧抿着,越发衬托他的脸庞如刀削斧刻一般清矍而儒雅。
辽国的奚部六大王萧干,就这么率领着自己的本部精骑一千人,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按说他和耶律大石是竞争对手,眼下耶律大石早已没有了任何价值,完全就是废人一个,在别人看来,他萧干没有任何理由,来救耶律大石!
然而萧干和耶律大石不但是沙场骁将,同时还是经世之才,或许耶律大石对辽国确实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但他对大焱却拥有着极大的用处!
耶律大石如果被押回汴京,这将成为整个辽国的笑柄,辽人的气势军心会遭受沉重的打击,而北伐军的士气却受到极大的激励,此消彼长,一来一往之间,影响就会成倍地增长!
于私,他萧干确实没有拯救耶律大石的理由,但于公,这耶律大石却非救不可!
再者,虽然耶律大石双掌被斩,已经成为废人,可他的影响力仍旧还在,他在辽国仍旧拥有着巨大的人脉和资源,甚至他在北院还有一支隐秘之极的私军!
一名将军的价值,永远不是以他的武力值来衡量的,如果只看上阵杀敌,单打独斗的个人勇武,那么岂非每一个比耶律大石强大的武林高手,都能够胜任北院大王一职?
非也,很多成功而出名的将领,本身甚至根本就不懂武功,可在士卒的眼中,他们却是杀人如麻的大骁将,因为他们的身份,他们的智慧,他们对军士的掌控,对战局的认知,种种因素融合起来,才塑造了他们无比辉煌的形象。
所以耶律大石或许连骑马握刀都做不到,或许他的身子已经残了,但他的灵魂,仍旧还是一员猛将,他同样还能够继续让大焱和西夏吐蕃女真等国的军人闻风丧胆为之颤抖!
耶律大石只有一个,便如同他萧干也只有独一无二的一个,因为他们都是无可取代的,即便耶律大石的存在,会威胁到萧干的前途,但在如今的局势之下,耶律大石绝对不能被押送回大焱,更不能死去!
他萧干是个奚族人,而非契丹人,他这么做看似没有私心,其实还是为了自己。
他不是为了民族大义才这么做的,因为他不是契丹人,只是奚族人,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耶律大石的影响力和能力,没有耶律大石,他即便返回了上京,也无法解决辽国目前的困境。
原因也只有一个,也是同一个,那就是他是奚族人,而不是契丹人!
可耶律大石却是货真价实的契丹人,他还是正统的皇族,是天祚帝最为赏识的后辈,是能够被赐予斡鲁朵骑军的皇族!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萧干想要插手皇族事务,以他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名目,所以他必须要带上耶律大石!
而且他也相信,耶律大石是个聪明人,即便他知道自己只剩下皇族这个名头还拥有些许价值,但他一定会答应帮助萧干!
因为萧干虽然没有名分,但他却拥有足够逆转局势的力量,他们只有相互配合,才能够解决辽国目前的危机,否则辽国将走上一条注定灭亡的黑暗之路!
夜风开始变得有些料峭,马匹喷出的热气清晰看见,萧干将皮帽取下来,而后从马背上抽出了巨大的马刀,高高举起,在黑色之中,如同撑起夜空的一座雕像!
当这一千骑军没有任何阻碍地来到那混乱不堪的营地之前,萧干只是冷笑一声,而后沉声吐出一个字,便似那坠落地面的冰锥一般寒冷而干脆!
“杀!”
他将马刀往前方一指,整个骑军突然加速!
一千披甲骑军冲锋而来,蔡攸的营地如同被黑色的钢铁飓风席卷一般!
“嗤!”
萧干撞入营地之中,一名起来夜尿的军士还未反应过来,人头已经高高飞起!
他那无头的尸体还在喷着血柱,只在眨眼间,便被紧随而至的铁骑接连撞击,落到地上之时已经是洒落四处的肉块!
萧干的铁骑便如同绞肉机一般从松垮垮的营地碾压而过,直到他们冲杀出营地的另一端,营地之中才响起铺天盖地的哭喊和哀嚎!
萧干调转马头,麾下铁骑根本不用下令,再次如同收割麦子一般冲杀起来!
彻夜未眠的耶律大石在囚车里头猛然睁开双眼,他嗅闻着空气之中的血腥味,看着那些披着铁甲的战骑,他的身子竟然颤抖起来,就如同自己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那般,紧张到不知所措,却又兴奋到无法自抑!
他看到了夜色与火光的交界之处,缓缓骑马而来的萧干,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那颗人头,那是蔡攸的人头!
虽然所有人都难以想象,萧干竟然会来救耶律大石,但如果说有一个人相信的话,那个人必定是耶律大石。
而如果有人来救自己,那么耶律大石第一个能够想到的,便是萧干。
他们确实是竞争对手,甚至很多时候都擦枪走火,明争暗斗了好几年。
可他们是辽国绝无仅有的两员骁将,他们将对方视为自己唯一的威胁,但他们也都很清楚,辽国需要他们,缺一不可!
耶律大石没有觉着很意外,他只是在考虑一个问题,今后他不骑马了,也不握刀了,如何才能继续杀敌?
于是他看向了萧干,或许他没有手掌可以握刀,可萧干不正是他的刀吗?辽国的精锐骑兵可不就是他的刀吗?
只要他的脑子还能用,他的嘴还能用,那么他的刀,无处不是,无处不有!
萧干没有下马,这是他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耶律大石,如同看着一条落水的丧家犬,要不要捞他上来,要看自己的心情,这样的感觉,让他很满足。
“林牙,咱们该回上京了。”萧干如是说道。
耶律大石仍旧被绑缚着,他的嘴里还被堵着,他无法回答,连苦笑一声都做不到。
他知道萧干这是在故意给他难堪,萧干知道耶律大石一定会跟自己回上京,也知道为了保住辽国内部的稳定,耶律大石一定会配合自己的行动。
但他就是希望能够看到耶律大石失魂落魄的死样子,这就是他的私心了。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耶律大石双手双脚被绑,连开口求助的能力都没有。
而萧干却没有主动帮他脱困,只是跟他说要回家,这分明就是要在耶律大石面前展现自己已经掌控了主动权,或者说,耶律大石的生死,就掌控在他萧干的手上!
他想要耶律大石成为他的旗帜,让他能够正式插足皇族的内部事务,让他再往上走几步,甚至能够登上最高的位置!
然而耶律大石却想着让萧干成为自己杀人的刀!
耶律大石的双眸之中瞬间充满了生机,他仿佛又从濒临的死狗,变成了那头在风雪之中疾奔咆哮的狼王!
“嘭!”
耶律大石的头,狠狠撞在了囚车那手臂粗的木头上,木头没断,耶律大石的额头已经裂开,鲜血喷涌出来,流了他满脸。
然而耶律大石却无声笑着,虽然被堵着嘴巴,但他的笑容却充满了欣喜,仿佛身体被禁锢,但他的灵魂已经获得了自由!
这种笑容让萧干心头发紧,此时他才醒悟过来,即便落入谷底,耶律大石仍旧是那头想着飞翔上青天的鹰隼,即便被摁在地上,他仍旧是那头咆哮嘶吼的野狼王!
“嘭!”
耶律大石的额头再次撞击在了木头之上,然而他却没有任何知觉一般,他仿佛将那木头当成了自己第一次冲锋之时,遭遇到的敌人的盾墙!
仿佛撞击这根木头,让他回到了从军的最初始,仿佛撞破这根木头,他就能够开始自己的新生!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头颅就像鼓槌,不断敲击着那根木头,而随着撞击,鲜血便溅射到半空之中,他的额头早已模糊一片!
“砰!”
随着最后一声脆响,那根木头终于被撞断,耶律大石调整一下姿势,用被绑着的双脚,撑住那木头,猛然用力,两截断木便被蹬飞出来,其中一根甚至砸向了萧干!
萧干仍旧无动于衷,任由那根断木,就这么砸在了他的马头之上。
不过这匹战马已经是他的老伙计,断然不会因为突然受袭而惊走人立。
可当满脸是血的耶律大石从囚车之中爬出来,如同在泥地里挣扎的豺狗,当耶律大石的目光扫向萧干之时,那战马却下意识后退了!
这战马与萧干心灵相通,战马的动作反映出来的,何尝不是萧干的心理反应!
他曾以为自己掌控了耶律大石的生死和未来,直到耶律大石从地上爬起来,他才猛然发现,耶律大石的身上,拥有着一股他如何都无法拥有的气度。
那就是皇族的骄傲!
那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优越,是区别主人和奴隶的东西,萧干紧紧握着手中的马刀,心里闪过了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或许他就不该来救耶律大石,或许他现在就该将耶律大石杀掉!
他本以为没有了双掌的耶律大石,会在他们面前变得卑微,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
失去了双掌,耶律大石无法骑马和握刀,但却反而变得更加强大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又很奇怪的论调。
因为耶律大石骁勇作战之时,很多人记住的,便只有他的勇武,他那赫赫凶名的铁蒺藜骨朵儿,他的战无不胜。
可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若没有一颗聪慧过人的头脑,没有战场上的冷静和筹谋,耶律大石单凭勇武,是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的!
直到他失去了双掌,失去了骑马握刀的能力,人们才开始见识到耶律大石的智慧,才真正开始去认识这位北院大王!
萧干看着满脸是血的耶律大石,终于缓缓下马来,不敢再骑在马背之上。
他走到耶律大石的面前,将马刀插在地上,而后犹豫了几次,终究还是抬起手来,将耶律大石口中的布团取了出来。
那布团早已被咬烂,拖出来很多黑色的血块,耶律大石张嘴一笑,满嘴都是些血。
他有些含糊不清地朝萧干说道:“辛苦了。”
萧干苦笑一声,打算挥刀将耶律大石身上的绳索都割断,然而耶律大石却摇了摇头,朝萧干笑道:“欠你一个人情就足够了,可不敢再欠。”
于是萧干就这么站着,看着满脸满嘴是血的耶律大石,先用嘴巴解开手上的绳索,而后解开双脚的绳索。
“呼...”耶律大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将口中的血沫吐在地上,抬头望了望,夜色漆黑,无星无月,他却莫名其妙地挡了挡眼睛。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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