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皇后来到了太后居住的澹泊宁静殿中,彼时太后正跪在一尊观音像之前,手中的佛珠轻捻,闭眼默诵着经文,殿中檀香萦绕,平添了一股安静宁和。
皇后也不急,只在太后的身边静静站着,眼光落在了太后供着的那一尊白玉观音像上,那观音像是一整块独山白玉雕刻而成,玉质细腻,有凝脂光泽,观音衣袂飘飘,神情慈祥,脚下踏着白莲座,正伸手向前洒着白玉瓶中的杨枝甘露,让人观之可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由着身边的黎棠姑姑扶起,方看了眼皇后,淡淡道:“皇后来了?”
皇后屈膝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安。”
太后身穿一件深棕色西番莲外衫,头上梳着一个慵懒的发髻,只以几枚拇指大的祖母绿点缀,头发依旧乌黑,端坐在位座上,不怒自威。
皇后唤了盼春和槐月上来,说道:“儿臣昨夜觉得天气闷热,睡得有些不安稳,想到皇额娘不喜天气炎热,故一早让人挑了这块白玉枕头来,枕在头上既可生凉,消除暑气,也能安神,最适合皇额娘了。”
太后瞟了一眼,确实是一块极好的玉枕,便吩咐了黎棠收下,对着皇后含笑道:“难为你的孝心了。”
“儿臣孝顺皇额娘之心和皇上是一样的。”皇后坐在一边,手腕上戴着的一双玉环手镯玲玲作响,“皇上以天下供养皇额娘,儿臣也应当事事以皇额娘为重。”
太后眼神轻扫,语气中含了丝丝轻视:“上可侍奉皇帝,下可安抚妃嫔,你这个皇后当得当真是没话说,就是哀家有时候想要提点几句,也是无从下手,倒真的落了个清闲。”
皇后原本含着笑和太后说话,但是太后这句话一出口,皇后的脸色沉了沉,她扶了扶鬓发之后并不曾歪掉的凤钗,说道:“前些日子,叶赫那拉贵人中了黄藤之毒,是儿臣的过失,还请皇额娘责罚。”
“责罚?”太后拿起手边的一个描金珐琅鼻烟壶轻轻吸了一口,方说道,“你是中宫,后宫是你当家做主,你想怎么来便怎么来,何必求哀家责罚?”
槐月在一边看着这对婆媳之间的对话,明明表面上看起来客客气气的,但是一字一句之间皆是绵里针,一个不注意便是一击,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几句。
“后宫虽是儿臣当家做主,但是有的话儿臣不得不对皇额娘说。”皇后说完直视太后眼神不似刚刚的温和,分明地带了锐利,“谋害叶赫那拉贵人的宫女受不过刑死了,但是昨日慧贵妃找了儿臣,说那宫女之前在花房当差,对草植毒理略懂一二,不知怎么的就被调进了永和宫里面当差了。”
太后的脸色波澜不惊:“宫中宫女在何处当差,向来是内务府管的,皇后不去问问内务府总管,倒来和哀家说这等事,是要哀家帮你去内务府问问么?”
“岂敢劳皇额娘大驾。”皇后坐直了身子,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副仕女图,上面的仕女正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用杆子顶端的羽毛逗弄着一只雪白的小狗,皇后的眼睛直直定在那狗身上,方才出声,“儿臣已经问过了,那宫女在去花房之间,分明是在慈宁宫伺候过的,所以儿臣想问问,她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皇额娘要将她打发到花房去?”
槐月观察着太后的一举一动,太后每一个动作皆看在眼中,许久之后,槐月终于看到太后的眼睛短暂且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心下了然,太后却继续说道:“哀家慈宁宫的人可多着呢,怎会知道那宫女是怎么进的花房?皇后前面才说要哀家安神,现在又要用这些琐碎的事情烦扰哀家了?”
“儿臣不敢。”皇后垂首,“但是皇额娘说这是琐碎的事儿臣也是万万不敢当的,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事关妃嫔,也是人命,又岂可儿戏?”
太后似乎有些不耐,在位座上动了动,皇后嘴角含笑,对着槐月说道:“槐月,你去给太后泡一壶茶,本宫新得的好茶,想来太后也喜欢。”
这茶叶是一早从长春仙馆带来的,槐月驾轻就熟地泡好了一盏茶奉到了太后的面前,太后深深看着皇后,方才揭开茶盖轻抿了一口,皇后笑道::“皇额娘以为这茶叶如何?”
太后神色淡淡:“不过是寻常的铁观音罢了。”
“到底是皇额娘,臣妾眼中的好茶,不过事皇额娘眼中的寻常。”皇后也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皇后的茶是盼春沏的,难得的凤髓茶叶,茶香扑鼻,皇后满意一笑,“茶好,名更好。”
太后眸色乌黑,藏着隐隐怒火,但还是耐着性子看着皇后:“皇后今日又是送玉枕又是送茶叶的,究竟所为何事?”
皇后却不答,只是问道:“皇额娘以为,何为中宫皇后?”
太后不料皇后会这么问一句,对于皇后今日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她平时预料,但是皇后发问,她也只能答道:“所谓中宫皇后,帝王之妻,应纳贤言、御嫔妃、养皇嗣、安后宫。”
“皇额娘说得极是,若是后宫之中有人兴风作浪使后宫不宁,儿臣又该如何?”
皇后头上戴着的一支金凤衔珠钗上面一颗硕大的珍珠莹白圆润,此时如同一只闪亮的眼睛盯着太后,太后的手在底下暗暗握紧了一直抓着的佛珠:“若有使后宫不宁者,皇后应当赏罚分明,方才能使后宫诸人心服口服。”
这么答了之后,太后却是浑身不自在,自己纵横后宫多年,从未被人如此质问。
若是在以前,在雍正皇帝的后宫之中,自己有协理六宫的权利,自然能与皇后辩驳几句,但是如今物是人非,所有人眼中她已经是一个拥有一个至尊地位却一点实权也没有的太后,她享受八方供养,但是此刻却觉得身边有着重重枷锁,处处限制。
皇后此时却换了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悠悠道:“所以,皇额娘,儿臣想以皇后之尊问皇额娘一句,翠珊,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皇额娘弄去了花房?”
皇后特地咬重了“皇后之尊”四个字,她心里渐渐涌起了骄傲,她是皇后,纵使面前的太后为女中至尊,但是她一辈子也没有当过皇后,自己现在使用的权利,是她这一辈子也不曾拥有过的。
太后神色一凛,当即伸手拍在了面前的矮几上,在殿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放肆!你虽是皇后,但是哀家到底是太后,你便能这样质问哀家么?你的礼数何在?”
皇后神色没有丝毫惧怕,见太后发怒,盈盈跪倒在太后面前,抬起头看着太后,眼神中却有着凄惶:“皇额娘息怒,儿臣不过是心疼叶赫那拉贵人罢了,儿臣心疼叶赫那拉贵人也是因为尊敬皇额娘,毕竟叶赫那拉贵人是皇额娘举荐的,儿臣不敢不珍而重之。”
这一答滴水不漏,连太后也不知如何怪罪,只能沉着脸不说话,黎棠在一边一直听得是胆战心惊,如今殿中的静默更是让她惊惶,外面射进来的阳光照在澹泊宁静殿中央的地毯上,连飞扬起来的细小灰尘都能清晰看见,皇后跪在太后面前,暗暗咬着牙不做声,太后亦是沉着脸不发一言,时间就像因此静默了一般。
许久之后,就在槐月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已经漏了一拍,黎棠走到太后面前拜倒说道:“太后,奴婢想起来了,那日翠珊不小心打碎了太后寝殿中的一个冰裂纹宽口碟,奴婢见那宽口碟也不甚名贵,便私自将她打发到了花房中,也未和太后禀报,还请太后恕罪。”
皇后看着黎棠,嘴角扬了起来,太后却并未因黎棠的认罪而缓和神色,反而脸色又阴沉了一些,皇后淡淡道:“既然是黎棠姑姑私自打发的,那皇额娘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倒是儿臣冒昧了,还请皇额娘恕罪。”
太后的一口气皆憋在心里出不来,闷了许久,但是最后也只能无奈道:“罢了,这件事也只是个例外,皇后也算是尽心尽力管制后宫了。”
跪在皇后身后的槐月和盼春偷偷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喜色,槐月暗中使劲咬了咬舌头,才将那忍不住翘起来的嘴生生地忍了下去。
盼春走上前扶起皇后,皇后眼神轻飘过黎棠,后落在太后身上,含笑说道:“皇额娘居于慈宁宫,应当慈和安宁,一如这圆明园中的澹泊宁静殿一般,澹泊宁静才能好好地颐养天年,玉枕安神,可让太后高枕无忧,铁观音虽然寻常,但是观音慈祥,普度众生,还望太后安心礼佛,儿臣定能好好管制后宫。”
说罢,不等太后反应,便领着槐月和盼春出了澹泊宁静殿。
太后看着皇后的背影一脸的惊诧,黎棠姑姑在皇后走后站起身来,走到太后身边安慰道:“皇后年轻,太后可别为皇后气坏了身子。”
面前的茶盏依旧氤氲这热气,太后伸手将茶盏挥落在地,碧绿的茶水洇湿了厚厚的地毯,黎棠垂着眼不敢作声,许久之后,太后才怨恨地说了一句“真是好厉害的皇后!”
皇后自澹泊宁静殿中出来之后,才觉得身上冷汗淋漓,就连走路也有些不稳当,盼春小心地扶着皇后,担心道:“娘娘今日得罪了太后,以后要如何自处?”
“太后本就不喜本宫,本宫如此做也没什么不可。”皇后让盼春和槐月将她扶到了一边的一个亭子里面坐着,看着面前接天的莲叶,一颗慌乱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槐月在一边为皇后捏着腿,一边捏一边说道:“奴婢看着太后也拿皇后娘娘无可奈何,虽然最后黎棠姑姑揽了罪责,但是如此一做,便是太后承认落了娘娘下风了。”
皇后倚在亭子的栏杆之上,叹了口气:“若不是慧贵妃和本宫说,本宫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太后让人害了叶赫那拉氏,若叶赫那拉氏病入膏肓,皇上自然垂怜,到时候再让人好好调理,叶赫那拉氏又会恢复,以此苦肉计争宠,太后真是一点也不顾惜叶赫那拉氏的身子了吗?”
“太后要的不过是有人能在皇上身边罢了,如今陆常在已经得宠,叶赫那拉贵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盼春在皇后身边用了一个小团扇为皇后扇着风,清凉的风最终抚慰了皇后依旧有些跳动的心。
皇后看着槐月,说道:“槐月,若不是你前些时候和本宫说了那样的话,本宫也不会这么做,你说得对,宫里的人都在发疯,本宫一生一世都要在这紫禁城中了,所以本宫也必须发疯,只有发疯了,才能过得长久。”
河边杨柳依依,细长的柳条随风摆动,终于漫漫撒撒地隐藏了主仆三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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