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东市之中车水马龙,行知书肆高楼开张,十图阁高朋满座。
自昭国郡主入宫为后之后,行知书肆便愈发水涨船高。天南地北的文人入京,都会前往书肆,一观顾皇后亲笔书画的风采。书肆方寸之地,接待不过来这么多的来客。孙掌柜烦不胜烦,索性在十图阁前设下关卡。只有通过考题的人方能够进入十图阁,这方抑制了部分汹涌的来客潮。
凤仙源多日未见顾令月,在书肆二楼雅间中重聚,感慨万千。
当初醉仙楼自己一言失语,造成帝后一时间心结。她也深悔失言,好在顾令月平安生产,如今顺利封后,延宕了一年多时光,方才有了重新相见的机会。郑重道“多日未见阿顾,再次重见,竟是该对您道一声皇后娘娘了。”
顾令月笑着道,“师姐客气了。”对于此前发生的事情,她自然并非一丝不介意,但麟奴生长到两三岁上,十分健康活泼,前些日子刚刚开始呼叫爷娘,瞧着没有任何显眼的问题。便是当初凤仙源之语正确,也当是应在更聪慧伶俐那半方之间,渐渐的就放下心来。释怀很多,唇边笑容灿烂,虚虚扶了一礼,
“我们师姐妹之间何须如此多礼。我无论是郡主,还是皇后,不都是原来这个人么?”
二人相视一笑,旧时些许清浅芥蒂,便都在一笑之间消逝了。
一抹朝霞拖曳在长安天侧,色泽艳丽美不胜收。
“……我幼年也曾一心喜爱丹青,”凤仙源缓缓叙说道,“后来因为生活困境,无奈放弃,转而投身百岁春衣肆的经营。如今我家境富裕,夫君和爱子也是生活美满,自觉一切都幸福。倒是年少之时的遗憾重新泛上心头,打算挪些空当,将幼年荒废的丹青再捡起来。”
顾令月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情,“师姐矢意丹青,暌违多年竟能做出如此决定,阿顾心怀佩服。”端起手中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清茶,闲适问道,
“不知师姐打算如何?”
凤仙源笑着道,“皇后娘娘见笑了。”直起背脊声音磊落,“天下有三大石窟,听闻敦煌莫高窟最是雄奇,内中各色壁画佛像多逾千万,意态各异,妙法万端,我打算前往敦煌一趟,细心观摩石窟。若能于丹青技法之上有些许寸进,也算是万幸了!”
顾令月一双美眸陡然睁大,“师姐竟有如此壮志此?”
凤仙源握着茶盏微微一笑,“是啊。”
“师姐此志伟大,只是敦煌日远,若要前往,且丹青之事需要静心研磨,不能为俗事所扰,需要腾挪出将近一年时间。师姐如今乃是铁门将军夫人,百岁春掌柜,能够腾挪出全部精力,能做到全部空闲么?”
凤仙源垂眸浅浅而笑,“我前半生为生活艰辛所困,牺牲理想。如今年纪长大,总算有了点空闲,想为自己而活一阵子了!正巧夫君职务变动,调往安西,远离长安,小儿也略微长大,能够稍稍腾挪出手来,不想再辜负自己。凭的千难,总也要腾挪出一年时光来,前往敦煌一行。”
顾令月听着凤仙源话语,心中思绪潮生涌动,举起面前杯盏向凤仙源敬道,“师姐这一番雄意,阿顾佩服,没有旁的说的,仅以此盏茶水代酒,敬师姐一盏。”
凤仙源端起茶盏满饮饮下,明媚一笑,笑容如万千朝光,“多谢皇后娘娘美意了!”
长安大道宽敞,金根宫车车厢微微摇晃,顾令月坐在车厢之中,回想起适才凤仙源和自己的对话,觉得心中思绪起伏。她一生性情平淡宁馨,并无多余爱好,唯爱一笔丹青。虽出身富贵,但少时身体不适,一直局促于富贵繁华之地。心愿便是足疾治愈之后,凭借健康的身体走遍大周山水,观山水之美,以手中画笔绘万里河山。
她一生性子清平,无甚爱好,仅仅痴迷丹青,心底深处愿望便是游遍大周美好河山,描摹技艺,提高自己的丹青水平。如今听闻凤仙源不远万里前往西域观摩莫高窟。不知怎的,胸腔之中一颗平静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血脉之中对于丹青的向往如同烈火一样的燃烧,烧的她一片口干舌燥。一股野望腾薄而出,心胸起伏,忽的吩咐从人回转车马,赶回至东市大街寻凤仙源,开口唤道,“师姐”,一片气喘吁吁,
“你如果要去敦煌的话,能不能等一等?”
凤仙源闻言面上露出一丝讶然之色,“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行程,若是拖上一阵子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
为何如此?
望着顾令月面上微微狂热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难道说——”倏然瞪大了眼睛,望着顾令月道,
“这太疯狂了!”
自己不过是一个衣肆掌柜,大周将军的夫人,想要抛开家庭和事业的负担,前往西域一年时间,虽然说有些出格,若细细施为,倒也并非不可能。可顾令月乃是一国之后,若要抛开一切随自己一道前往敦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惊世骇俗的念头。
顾令月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这件事情听起来自然是疯狂的。
姬泽费尽了这么长久的时间,这么大的力气,对抗朝臣物议将自己捧上了大周皇后的位置。她还没有做稳皇后宝座一个月,她的膝下还有一名嗷嗷待哺的儿子,这个时候却忽然说要离开长安前往敦煌,在那儿流连摩习绘画技巧,这确实是一件着实疯狂的事情。
可是,自从心底深处升起了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心头盘旋,再也抑制不住。
敦煌莫高窟与山西云岗石窟、洛阳龙门石窟并称天下三大奇窟,乃是丹青学者的圣地,较诸云岗石窟,龙门石窟名声犹盛,相传早年画圣吴道子前往敦煌石窟,潜心研磨三年,闭关描摹作画,一朝出,画技突飞猛进,臻大成之境,震烁天下。她一生性子清平,无甚爱好,仅仅痴迷丹青,心底深处愿望便是游遍大周美好河山,描摹技艺,提高自己的丹青水平。
只是少年之时囿于足疾,外出不便,无法实现这个愿望。她性情素来乖巧体贴,不习惯拿自己的伤处强迫别人,自然只能将这个愿望搁置在内心深处,平日根本不敢触及。如今她的足疾因着宋神医调养三年的缘故,终于恢复过来,可以自由依靠自己的双足行走在路上。内心深处对于远足历练的愿望便不免重新翻腾起来。
若能暂且离开这座富贵原乡,用健康的双脚丈量土地,观赏西域的天地雄美之处,临摹莫高窟壁画石像,潜心专研丹青技法,该当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干那。更何况,若此次能够成行,一路有知心友人,殊不寂寞。
顾令月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坚定道,“不管能不能成行,我总要试上一试。”
她伸手握住凤仙源的手,“师姐,你等一等再出行。等我回复你最后结果之后再出行。”
凤仙源望着顾令月熠熠生辉的眸光,一时间不能言语。
她想对顾令月说,这是不可能的,
她是大周的皇后,自然该陪同圣人住在大明宫中,掌管宫事,交接内外命妇是她应该担负起的职责,连偶尔出宫探友都算是望风了,如何可能空置离开长安半年,去遥远的西域,在那敦煌沙漠腹地研磨丹青画技?
更何况她膝下此时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大皇子姬烨年龄幼小,出身皇家更是牵绊着太多人的利益,柔弱无力,正需要母亲无微不至的保护。
她喉咙中拥簇着太多的理由,可是一切的一切,对着顾令月熠熠生辉的眸光,陡然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顾令月的眸光熠熠生光,整个人似乎因着这股热烈的期望而散发出灿烂的光辉。甚至让凤仙源生出了一种错觉,说不得顾令月这等疯狂的念头当真是可能实现的。心中不由自主的期待起与顾令月一路同行前往敦煌的时光。
她垂下眼眸,静默了片刻,方笑着道,“皇后娘娘若能与我同行,自然是最好的。臣妇会在家中等候,二十天后,从渭东桥出发。希望届时能在渭东桥见到皇后娘娘的踪迹”
顾令月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二十天,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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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殿灯火通明,浅黄色的湖罗帐幔在微风中微微吹荡弧度。顾令月坐在暖阁的紫檀沉香榻上,瞧着小几的三枝山灯明亮烛光,心神微微动荡。
梅仙亦是心神不宁。她此前听闻书肆中顾令月和凤仙源对话,知晓顾令月的心思,觉一片心惊肉跳,觑着顾令月神色,小声劝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喜欢丹青,莫若请圣人出面,延请天下知名画师前来宫中,教导娘娘丹青技法,许是不比亲自前往敦煌临摹莫高窟壁画来的差。娘娘如今登上后位母仪天下,正该是整肃宫廷,树立权威的时候,如何能离开长安,将一片大好局面生生荒废,令亲者痛,仇者快呢?”
顾令月心神不宁,手中的琉璃翡翠盏微微一歪,一抹茶水溅在了衣袖上,濡出了一抹湿痕,她却似并未发现。盖碗敲击盏壁,发出轻轻声响,“这事情我自有分寸,你不必管了。”
紫宸殿上朝会肃穆,文武百官持着笏板次列上前,禀着大周江山百态之事,由御座之上威严的皇帝决策。
直至午后,朝会方结束。一身帝王玄色冕服的帝王姬泽退入后宫,回返延嘉殿。立在殿外静默了一会儿,方掀起淡金色珠帘踏进了殿阁。
“阿顾。”
帝后感情和睦,延嘉殿中一片温情,水漆黄花梨案上,圆润光亮的牙盘上盛满了各色佳肴,姬泽替顾令月夹了一筷子蜜炒葵肉,柔声道,“……四月里乃是天气和暖的时候,最宜牧场策马。朕携你一道去蓝田牧场打猎。到时候命人将屏奴一并唤来,也算是你们姐弟团聚一场。朕知你喜欢策马,命人寻了最温驯的母马,亲自教导你骑马,你觉得可好?”
顾令月静默了片刻方困难开口,“九郎这般安排,我当真十分喜欢。”
姬泽握着顾令月的手道,温声道。“朕只盼着咱们夫妻能够恩爱度日,得你欢心,朕便欢喜了。”
这样的情声蜜语,织成一片温蜜海洋,若是沉溺在其间,便觉骨销魂磨,再也没有一丝为志气理想而辛勤的勇气了。顾令月强心自己挣脱其间,眸光直直望着姬泽,“九郎,阿顾有一事相求。”
“哦。”姬泽象牙箸停顿片刻,轻轻放下,“你我夫妻之间亲密无端,如何还有事情需要用求的?阿顾想要什么,但说就是。”
顾令月望着姬泽静默容颜。姬泽的帝王威势深重,盖住了他的容颜。实则气势之下,他的五官生的十分俊朗,剑眉斜飞如入天际。此时神色一片漠漠,瞧着莫测如深。心中微微生出一丝怯意,然而潜心丹青的一股痴念冲破了这点子怯意,开口一字字道,“我想要去度西域敦煌莫高窟。”
一刹那间,姬泽的神情复杂,似乎是暴怒,似乎是哀伤,又似是释然、无奈等情绪夹杂在一处,一闪既逝,短促一笑,扬声道,“你说什么?朕没听错吧?”他抚了抚耳根,作色道,“朕的皇后。你是朕结发的妻子,该当与朕夫妻齐心,共享这大周江山,山河万民。这个时候,你与朕说,想要抛下夫君幼子,这个时候离开长安,足足将近一年时间,前往敦煌莫高窟研磨丹青?”
“我想要去敦煌莫高窟。”顾令月望着姬泽重复道。开口之后,性子似乎变的勇敢起来,反而抛开了一切顾忌,开口侃侃道,“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该提起这个想法,可是九郎。我是确确实实想去的。”
她道,“我少年是心中立意愿望,行走大周河山,借着手中画笔绘画美好风景。只是一直以来囿于足疾不能称愿。后来我和你在一处,有了麟奴,如今又封了后,瞧着是越发守在长安城中。一辈子没法子离开了。可是我想,”一双美眸望着丈夫,楚楚动人,
“您就当时成全我的心愿,应了我可好?”
姬泽望着顾令月清美容颜恳切神情,只觉得心中酸甜苦辣滋味俱全,片刻之后,方肃抿了唇角发出一声冷笑,“你可是想好了?你如今并非是从前郡主府的昭国郡主,孤身一人,你是朕拜了天地的大周皇后,身上有着皇后责任,该当统肃后宫,母仪天下。抚育麟奴,令其平安健康长大。”声音柔软,隐隐带着一丝哀求之意,
“阿顾,你就当是为了朕,为了麟奴,就不能放弃这点念头么?乖乖的陪在朕身边,与朕白头偕老么?”
顾令月面上神情动荡。她并未不在乎夫君爱子,只是心中精研丹青愿望和少年梦想踏过山水的念想亦是生发真挚,绝非清浅,咬着绯色的唇,知道自己只要应声,这点渺茫的希望便彻底灭绝了。不知怎的,无法下定决心开口应声。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哭啼的声音。却是乳娘悄悄应命,将大皇子麟奴抱了过来。
麟奴照料周到,已经会翻身走路,平日里板着脸蛋,神情严肃,不再像幼时一般爱哭。此时似乎是察觉到了娘亲想要抛弃自己离开的念头,不知怎的,大声的哭泣着。一张粉嫩的脸蛋涨得通红。顾令月只觉的一颗心都要被哭痛,连忙上前抱过儿子,哄着道,“麟奴不哭,不哭啊。阿娘抱着麟奴呢。”
麟奴躺在了顾令月温暖柔软的怀抱中,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气息,渐渐安稳下来,抽抽噎噎的不再哭泣。
姬泽瞧着面前母子亲昵相拥的场景,心中又酸又苦,道,“麟奴是你的儿子,他如今年纪还小呢。刚刚学会了叫阿爷阿娘,生嫩的像是春天的幼苗,稍遭风雨说不得就会受伤。你就是不顾及朕,总该顾忌麟奴吧?”殷声劝道,几乎有一丝可怜的祈求之意,“需要娘亲的照顾。你就这般潇潇洒洒一走了之,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难道不怕他遭人陷害,出事受伤么?”
顾令月听见姬烨的哭泣声,只觉得心都抽疼了,忙抱起姬烨,在手中哄着,“麟奴不哭,娘亲在呢。”
麟奴忽的咯咯发笑,一片可爱。
姬泽望着顾令月疼爱姬烨的模样,心中微微安定,温声劝道,“你瞧麟奴这般依恋你,你舍得丢下他一个人么?”
顾令月瞧着姬烨小小的身躯,只觉心中柔软,几乎拧出水来。眸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姬泽握着顾令月的手道,“敦煌莫高窟虽好,龙门石窟与其并称,也不差。待到明年,朕与你再去东都洛阳。你前往龙门石窟多看看,可好?”
顾令月忽的宁神下来。
龙门石窟位于洛阳郊外,自己少年时候曾经拜别阿婆和母亲,随姬泽前往洛阳,在龙门石窟足足钻研月余时光,收获匪浅。此后一举突破人物画瓶颈,进境如有神助。
龙门石窟帮助如此,若能前往敦煌莫高窟,不知丹青之上能有什么新的收获。
她定了心神,静静道,“九郎,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也知道我这个时候跟你开口提出这个请求,着实任性。”面上露出一点凄凉笑意,“是啊,我是皇后,是麟奴的阿娘,身上担负着诸多责任。可是在这些身份之前,我也是我自己。”
她的目光望着麟奴,十分慈爱,“麟奴是我儿子,我疼他,如同疼惜我的眼珠子。但我们母子有一辈子的时光,我去敦煌,不过会消耗一年时间,待到我回来,还可以继续照料麟奴。但我若放弃了这次机会,终我一生,怕是都没有可能去敦煌了!”
“我的人生还很长,这座皇后的宝座太重,我知晓承担荣耀的同时,也要担负责任。也有担负责任的勇气。可是在此之前,我也想有一小段时光,哪怕只有一小段时光,纯纯粹粹,是为着自己而活的。”
“未来,我有太多的时间担负这些责任,可若是为自己而活,随着自己的心意走一次,我怕也只有这么一次时光的可能了!”
姬泽因为讶异瞪大了眼睛,“所以你舍得放下麟奴,麟奴是唯一的嫡皇子,资质尚未可见,可这时候却柔弱,若有人有恶念,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轻轻的害了他。你是她的娘亲,居然放心的下?”
“我不放心,”顾令月脱口而出,“可是麟奴不是还有你这个父皇么?”
姬泽闻声怔了片刻,心灰意冷笑道,“原来你竟是打算推给我?”
顾令月听着姬泽的话语,只觉一颗心都痛了,冲了前从背后抱着姬泽的腰身。“对不起,九郎。”
姬泽浑身微微一僵,听闻顾令月道,“我知道我这个皇后的位置来的艰难,多是九郎你捧到我的面前的。我知道我不该这般任性,可是你是我的夫君,我办不到的事情,担不起的责任,不求交给你,又交给谁?”
“我知道,你为了将我捧上皇后的位置,花费了很多的精力。我也知道,大周的皇后自有其母仪天下的意义,不是我从前做个闲散郡主可以比的。这些我都知道,都知道。”
姬泽满心苍凉,灰心而笑,“你既都知道,又何必?”
顾令月伸出手,在他面前比了个一年,“我只是想向你请一年假,待我从敦煌回来,我就收心,好好的做你的皇后,替你主持宫务,交接内外。我只想要一年时间。”
“九郎,你一直那么疼我,你就再疼我一次好不好?”
姬泽听着顾令月的话语,面无表情,“阿顾,朕确然是爱你的,但朕一个人守着这段感情,朕也会累。朕坐拥后宫,只守着你一个人。你却打算将朕抛在长安足足一年,你觉得朕会为你守身么?”
顾令月闻言怔了片刻,垂下眼眸,幽幽问道,“你会么?”
姬泽咬牙,俯下身去,啮咬顾令月的唇,“朕不会。”
“所以你自己选,是要去敦煌,还是要朕?”
天光黯淡如同浓黑墨色,渐渐重新光亮,天地之间一切周而复始。
延嘉殿的烛光烈烈燃烧一夜,烛泪滴落在灯台之中,泪痕宛然,一切悄然无声。顾令月从浅眠中醒过来,身边床榻清冷,姬泽早已经离开。她躺在榻上锦衾之中,拥衾高卧,静静发呆。
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成就的机会微乎其微,只是一条通往梦想的梯子搭在自己面前,若是一点都不去尝试,终究是有些不甘心的。
到了如今,自己已然尝试过。无能为力。顾令月低下头来,一滴眼泪从眼圈边坠落。
那末,就这样吧!
大明宫的楼阁宫观依旧鲜亮飞琢。延嘉殿中却一片寂静,宫人们轻手轻脚的捧着铜盆器皿穿行其间,宫殿的男女主人近来心情不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惊扰了圣人和皇后娘娘,招致雷霆风暴。
顾令月听闻梁七变恭敬的禀着宫中琐事,微微走神。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没有太多道理,所以被姬泽否决,并没有怎么生气。只是精神消沉下去,整个人恹恹的。
姬泽从前殿归来,立在殿门外,握着打起的珠帘,瞧着侧殿中顾令月。
她坐在窗前梨花小榻上,侧脸半对帘子,神情举止和平日似乎一模一样,自己却从她的背影中瞥见了一丝消沉之意。如同枝头将谢未谢的春花,瞧着盛景荼蘼,实则含着一丝衰颓之意。
他觉心中抑郁,自来以来,这座宫殿头一次让自己没有回到家中的舒适感,反而令自己心情低下,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大明宫富丽堂皇,人间煊赫莫过于此,姬泽负手在其中行走。因着帝后情意深重,宫中并无其他妃嫔,大多宫殿俱都空置,一时之间,竟不知何去何从,心中生出茫然之感。
内侍崔夜来服侍在圣人身边毕恭毕敬。
一名御前小宦官见了圣人心情抑郁,躬身的眸子微微转了转,想起了刘淑仪曾经私下里塞给他的银钱,悄悄寻了崔夜来,小声建议道,“崔阿监,圣人如今心事不豫,可要请太极宫的刘淑仪娘娘前来疏解疏解?”
崔夜来闻言勃然大怒。
圣人乃是天下之主,从前皇后娘娘椒房独宠也就罢了,如今与圣人生了龃龉,宫中侍人生了趁势之心,打算进美,按说也是正常之事。只是大周皇族素来有痴情的名声,如今这位圣人更是个中之最。虽然不及神宗皇帝多情,但对于顾皇后的钟情之处更是尤其过之,近年来做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无不显示出情深义重只来。如今不过稍有冲突,若是这个时候进美,一时间便也罢了。若是日后圣人与皇后娘娘和好,想起今日旧事,这笔账难免就要记在自己身上了。
狠狠瞪了进言的小宦官一眼,“不长眼睛的东西。”斥声道,“胡说八道。”
小宦官见了崔夜来雷霆之怒,不由惊的魂飞魄散,立即跪在地上,伸出手来掌自己的嘴巴,“奴婢一时牛屎糊了心,胡言乱语,求阿监饶罪。”
崔夜来目光清冷的瞪了他一眼,道,“你待会儿自去向殿中省内刑司领罚吧!”
姬泽在宫中走了一会儿,在含春台饮酒解闷,记起楚王姬洛,命人宣其入宫。
待到楚王入宫的时候,姬泽已经独自一人饮了一阵子闷酒了。
姬洛瞧着台中情状,不由摇了摇头。
他自小仰望皇兄,一直以来觉得皇兄的形象高大雄伟如同巨人,从来没有见过皇兄这般颓废的模样。上前劝道,“皇兄,饮酒伤身,您还是少饮几盏吧。”
姬泽闻声抬起头来,眸中带着一丝醉意,瞧着姬洛醉意熏然道,“十二郎啊,”指了指对面梨花扶手榻,
“坐,陪朕喝喝酒。”
“今日夜色如此清美,皇兄不在延嘉殿陪顾皇嫂,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痛饮?”
姬泽听弟弟提起顾令月,此前的争端不自觉的泛上心头,心中一阵烦闷,“不要提她了,”摇了摇头,
“朕有的时候,当真不知道,女子心中是怎么想的。”
他握着酒盏道,“朕对她不够好么?朕乃皇帝,可坐拥三千美人,却只守着她一个人过。矢心矢志捧她上了后位,”他似哭似笑,“朕只差将一颗心捧给她了,她却尚不知足,对朕说她想要成全她自己。想要去西域,前往莫高窟临摹佛像。”声音似哭似笑,“她以为她只是寻常人家富贵女眷么?中宫之位是什么尊位,初封未久,文武朝臣俱都盯着宫中,如何能在这个时候远离京城,生出这等荒唐念头?”
夜空中的星星眨着眼睛,静夜如同冰冻。含春台上,帷幕飘扬,姬洛听着姬泽说着心中的怨怪之语,不期然想起了卫国公主姬红萼。
少年山寺的桃花夜雨,姬红萼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星辰。
那是他这一生最华美的记忆。
长安灞上离别,阿鹄骑着骏马送了又送,目光浓烈而又哀凉,心中知晓,自此一别,一生便再难有机会相见了。此后山长水远,他已经娶妻,她也另嫁,果然十年时光没有见面。然而阿鹄的容貌目光,却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如同昨日相见。
姬洛仰头饮了一口酒,笑道,“皇兄,您在愚弟面前说这等话,可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可能得偿所愿,相比较而言,你爱顾表姐,虽然排除万难,也让顾表姐成为你的皇后,为你生下侄儿,已经很是幸运。”
盏中酒水摇晃清澈,姬洛微笑,面上神情洒脱,“您觉得顾皇后说的要求如今为难你。可愚弟倒是觉得,若是有心,并非完全不能操作。正常而言皇后自然该当正位中宫,垂范天下。可大明宫仅有帝后,宫务本来简单,若是皇后病重避出宫中,走脱一段时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遥望东北山西方向,目中露出哀伤之色,
“可我心恋佳人,连想为她奉献的可能性都没有。若与愚弟相比较,皇兄你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姬泽听闻姬洛劝语,怔然片刻,面上神情阴沉不定,沉默半响方道,“朕并非不知足,朕只是觉得,”他顿了良久,方沉声道,
“朕将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她却没有回应。”
他爱着顾令月,自然希望她回应自己的爱意,二人情意相容,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
可是顾令月对于他,却始终少了一丝这等男女热爱情意。
他和她之间,缘分初始之时出于他的强迫,一场交易。其后因着自己神情,做出的桩桩件件行止,顾令月或许生了感动之意,逐渐态度软化,愿意结为夫妻,相守一生。瞧在一处,瞧着似乎是一对恩爱夫妻了。但细细追寻,终能发觉顾令月少了一丝发诸内心的男女热烈深爱之意。
这等女子因着感动生出的情分,虽则亦能相守一生,若自己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勉强过下去,瞧着也是恩爱美满。
可是他这般深爱阿顾,如何肯忍受这等“情意”?越是一处,越是希望向顾令月索讨情意。可是许是因着前事所伤,阿顾太过谨慎,总是紧守心中感情,如同一只蚌,不肯吐露丝毫爱意。
姬洛闻言似乎想到什么,握着酒盏唇角弯弯,“皇兄不必忧心,女儿家心都是柔软的,只要你一直一直对她好,她终究看的见。”目光悠悠,“阿鹄少时也是心机甚重。我知道她最初对我别有用心,可是那又如何?我花了十年时光,终于将她养的恋慕我。如今我们二人虽不能相守,我却知道,彼此二人心中互相思念。”
说到最后,声音犹有哭音。
姬泽闻睹姬洛情语,神色若有所思。当初斩断姬洛和卫国公主情缘之时行为果断,此刻听着姬洛哭声,却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叹道,“雀奴,你亦是个痴人!”
姬洛落了一阵子眼泪,渐渐收了水光,叹道,“愚弟不过一腔痴念罢了。”又道,“少年之时听闻姬氏男子多痴情,犹自不信。如今长成,吃够了情伤的苦,方自信了。可惜愚弟选了一条死路,竟是再无回头之向。”目视姬泽,
“愚弟如此,便盼着皇兄能得幸福。今儿咱们饮酒,不论君臣,仅说兄弟情意。皇兄若不爱顾表姐便也就罢了,若是当真爱的话,便仔细考虑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叹声道,“莫到了愚弟这般地步,方觉后悔难追。”
姬泽闻言怔忡半响。
不由忆起当初。
他当年初与阿顾在一处的时候,难道不知道顾令月对自己并非男女之情么?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受不得见她与那高孝予一处,先求相守,盼着相守期间再谋其他罢了。如今年岁日久,做了正经夫妻,倒忘了当时心情,强求起顾令月的真情来。不由自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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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梭,大半月转眼间疏忽即过。
长安郊外,渭东桥码头车水马龙,一片兴旺景象。
自崔丞相崔郢修浚漕渠之后,渭东桥作为漕渠最靠近长安的码头,便热闹兴盛起来。凤仙源立在码头柳树之下,渭水的风吹过她鲜艳的裙摆,灿烂犹如洛水伊人,四周行脚客商时时经过偷望过来,欣赏着美人风采。
美人频频往长安方向来路张望,似乎再等待什么来人。
一轮太阳自东方升到了高天之上,官道之上仍然寂静,并无等候来人出现。
侍女小鱼上前一步,问道,“夫人,天时不早了!”
凤仙源低头自失一笑。
果然是她天真了,居然真的有一刻觉得,顾皇后会出现在这座渭东桥码头上,和她一起出发前往敦煌。
点了点头,“是不早了!”放弃了心中不堪实际的想法,登上马车,车帘如流水一般从手中落下,吩咐道,“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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