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顾令月好奇问道。“沙暴是什么东西?”
“沙漠之上有时候会发生强烈的沙暴,”阿依古开口解释,“沙尘为狂风所卷袭,所过之处,人马牛羊都会被卷上高空,丢了性命。只有及时寻找躲避的地方,方能保障安全。”瞧着顾令月严肃道,“美丽的夫人,你的美丽让日月增辉。可是该要知道,在这等天地之威面前,是任何的美貌风姿都没有用的。”
“原来如此。”顾令月虽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既然请了阿依古你做向导,便自然相信你的判断。”
阿依古闻言感激的笑了一笑,自去安排众人躲避。
只是纵然阿依古提前给予了警告,这场沙尘暴还是出乎想象的到来的太过迅疾,凶猛,顷刻间一片沙浪像是海浪一样的向前推涌而来。阿依古见此面色大变,一边向石头城的方向狂奔一边回头厉声呼喊,“快跑!”
卫队不意遇到如此天灾,骇然失色,护着顾令月拼命在沙海上奔跑。顾令月在桓衍肩背之上回过头来,见天地间一片壮美景象。
远处的黄沙像是龙卷一样快速奔袭而来,似乎生出一种错觉,要当头冲下。几乎有灭顶之感。
天地之威浩大神奇至斯,在这样的天地奇观面前,个人性命显得渺小如斯。在生死关头,顾令月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不知怎的,姬泽的面容忽然清晰的出现在自己脑海之中。一身银白锦缎常服,袖口隐绣闪色盘龙纹绣,容色俊朗,目光清晰,踏步向着自己醒来,面上似乎带着焦急担忧之意,微微伸手,似乎想要握住自己的柔荑。
顾令月微微张口,口不能言,目视面前黄沙风暴席卷天地,脑海之中一桢桢与姬泽一处画面飞快闪过。贞平六年年末,乐游原白草卷折,小镜台小室温煦紧闭,他立在室中,目光锁住自己,慨然言声,“江南行人司回报,说是寻到了宋神医的下落。其说不得能治愈你的足疾,朕可令其为你医治,愿求……一夕之欢!……愿求一夕之欢。”
除夕夜,夜色微微浮动,远方太极宫传来一声悠远钟声。二人刚刚洞房欢好之后,他坐于通古斋窗下,将自己拥在膝上怀间,他亲手喂食自己的一碗毕驳。
分离之时,他决定放手自己来到敦煌之前的那个夜晚,二人拼命欢好,他伏在自己身上,落在自己颈项之中的那一滴泪。
……
二人之间数年来相处的点滴细节,瞬间一桢桢的走过自己的脑海,如同迅捷的走马灯,流光溢彩。
桓衍背负着顾令月在沙海中奔跑,终于赶在漫天沙暴到来的尾巴前奔进了隐匿的石头城。数名侍卫合力将石门从内紧紧关上,将风沙遮在了外头,方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一支皇后卫队虽然上过战场,却从来没有面临过这等天地间自然力量的威力,听得黄沙的声音如同雨点一样打在石头城上,发出扑扑的声音,俱都露出后怕的神色。
桓衍转头问阿依古,“这就是沙暴么?”
阿依古点了点头道,“是的。”神色十分难看,“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沙暴了。还好当时正在这座石头城附近,可以及时进来躲避。不然的话,我们这一行数百人都要葬身沙海。”
顾令月立在众人簇拥之间,对身边发生一切犹如未觉,听见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在刚刚面对浩大沙暴天地之威,生死交关的那一刹那,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想起,却偏偏想起了与姬泽过往相处的点滴场景?
顾令月伸出手来,捂着自己的胸口,消释着胸口间蓦然涌起的遗憾之意。
电光火石之中,明白过来。登时面上泪水横流,又哭又笑。
长久以来,自己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被动接受姬泽的情意,感动相守。本身感情却已然在多年旧事中消亡,再也不能炽热的爱着男人。在此时此刻,西域沙海之中,面对汹涌的沙暴的时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要葬身沙暴之中,方心生遗憾之意。再也不能伴着姬泽一辈子白头到老。
在自己以为生命即将灭顶,再也无法回到长安的时候,生命过往中有着无数多牵挂的人物往事画面,却都没有被想起,唯独本能般想到的是与姬泽在一处的往事。
却原来,自己在不知道的时候,早已经就爱上了那个男人。
一瞬间,在想明白了这个事实的时候,顾令月悲喜交集。
一直以来,她认为自己性情冷清。
早年过往确实曾经受过伤害,以为自己一生将沉沦在旧事之中,再也没有重新幸福的可能。是姬泽一点一点用自己的爱意和包容,缝补了自己心口破洞的地方。一点一点的填满甜蜜和恩爱,泯灭了自己本质里性格的不安,一手握着自己的手,浇灌心底中小小的爱苗,终于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森森小树。
在二人白河之边重逢后的四年后,在远离长安的地方,沙漠之中天地之威间,顾令月为生死所逼,方终于认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凤仙源见了顾令月哭笑交集的神情,只当皇后是被天地之威惊吓,心中怦怦乱跳,握着顾令月的手安抚道,“阿顾,咱们已经没事了。”一把将顾令月抱在怀中,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您别这般吓我,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情,会吓坏我的。”
顾令月脸庞上依旧流着泪光,却止不住自己唇边的微笑,“我没事。”她回应凤仙源道,伸手回抱凤仙源片刻,方放开了师姐,转向望向阿依古,
“阿依古,我可以看看沙尘暴么?”
阿依古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
今次沙暴十分浩大,他以为如顾令月这般的娇柔美丽的女子,定然会被沙暴的狂乱惊吓到,却没有想到,这位貌美娇柔的夫人,竟有这样的胆量,想要再度直面沙尘暴。他定定的望了顾令月一眼,方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摆了个手势,“自然可以。夫人请。”
顾令月态度柔和的点了点头,“多谢你。”
她立在石头城的大门后,从大门的一线缝隙中望出去,看见铺天盖地的黄沙,向着头顶奔涌而来。顾令月感觉风暴狂野的气息从缝隙之中扑面而来,漫天泥土的腥气扑打在自己脸上。
借着风沙的掩饰,任由面上泪水横流。放任自己在脑海中回想起往昔一桢桢相处画面。甜蜜的,暴怒的,感动的,哭泣的……
他们的爱情之路并非是一番顺风顺水的。少年时自己心中曾经产生过些许爱情的萌芽,却因为稍后风雨摧折而遽然断折。从北地归来,她经历过一些伤害往事,心肠清冷,以为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恢复对他的爱情了。可他却强将二人拢将在一起,用耐心织补爱意之网,一点点将她心中的空隙黑洞填满,从尘埃里开出灿烂花开。
这朵爱情的花朵可能没有少年之时初生的仰慕之情纯粹,却确实生长,经受过风雨催折,更加坚强,结合些许苦涩的记忆,如同花瓣上泛着些许黑斑,非为残缺,反而更加增添一丝迷人的味道,在命运春风中微微摇摆,坚韧散发沉郁的芬芳。
生命的奇妙与美好正在于此处!
沙尘暴肆虐了一个多时辰,方渐渐止息。
阿依古听着天地之间呼号渐渐止息,松了口气,指挥众侍卫合力,将石头们从内推开。
一众壮汉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轮番施为,方重新松动了石头门。见了城外沙漠情景,黄沙堆积,足足将两扇石门淹没了两大半,不由咋舌。
若是这场沙尘暴在多维持一阵子,将整个石头城都淹了,自己这一众人,也不知道将遇到什么下场。
众人经此一劫,只觉精疲力竭,当夜便在石头城中歇息。
凤仙源见了顾令月已然平静下来,一双荔枝眸如同水洗,绽放出熠熠光辉,不由好奇问道,“今儿我见阿顾你神情激动,好像不仅仅是被沙暴吓到了,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事,”顾令月冷静下来,心情却极为舒悦,抿唇笑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凤仙源见顾令月如此,心中称奇。
她历经世事渐渐对分寸更加懂掌,倒知道此时不该向顾令月追问,便笑着道,“我虽不知道如何,但瞧着你如今的模样,便知道应当是件好事。恭喜阿顾了,祝你今晚有个好梦!”
石头城岩石冰冷,空气中充斥着久远尘埃的气息。顾令月半生荣宠富贵,几乎重未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歇息。这一夜躺在地上,却未觉环境艰苦难熬。反而觉得甜蜜火热,如同一夜之间梦回长安华丽温软的延嘉殿。
第二日清晨,众人歇息一夜,精神恢复了起来,收拾停当,准备从石头城出发。顾令月登上骆驼的后背,沙漠的风吹过顾令月的鬓发,整个人飘飘若仙,分外美艳。
顾令月虽然想明白了自己对姬泽的感情,却禀没有打算返转长安,而是打算继续前往敦煌,追寻自己的丹青之路。
凤仙源瞧着顾令月含笑策着骆驼行到自己面前,心情颇好,“阿顾。”微微一笑,“今日见到你真好。”
她道,“我本来以为,你今日会与我告别。”
顾令月闻言亦微微一笑,“我好容易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终于促成了这次敦煌之行。如今敦煌就在眼前不远,如何能半途而废?”
凤仙源沉默半响,“这世界上太多女子为家人而活,为儿女而活。我虽然自问爱着家人,却依旧想保留一些自我。本来以为这个世上我是孤独的,没有想到,竟还有阿顾你伴我同行。”
“阿顾,”风吹着她的长发,在骆驼背上回过头来,“这一辈子我没有对你说过,现在却很想对你说,我很高兴这辈子认识你。”
顾令月唇角泛起淡淡的微笑,“认识师姐,我也很高兴。”
沙海在天地之间绵延起伏,一直延尽到远方。这座沙海在西域人眼中是一片不毛之地,阻碍着匆匆的远足游人。在顾令月眼中却另有一丝壮阔迷人之意。在这座沙海之中机缘巧合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因此寄托了一丝喜爱之情,几乎不愿意离开。
然而无论个人意愿如何,长长的瀚海终究有涯,到了尽头。
顾令月认清自己的感情之后,虽未归心似箭想要回到姬泽身边,但对于姬泽的思念却是洋溢在眉梢欣赏,写给姬泽写的书信,也渐渐内容丰富,笔触之间缠绵细致了许多。
“……路途之中,遇沙尘暴,天地之威,一至于斯。我在沙暴的时候也想起了九郎,思念之心,不可断绝。偶尔想想,若是九郎陪在身边,共享这段旅程,便有多好。可惜九郎位高权重,国事繁忙不可轻离,无法与我一处同享这番美景。没关系,我会加倍的珍惜路途中的美景,就当是代九郎一道领略,记在书信之中,九郎看了这些书信,就如同看过这些美景了!”
……
“前日在沙洲城中,有一户商家兜售一副《夜雨行舟图》画卷,说是长安名画师闲云居士的画的。师姐瞧着那幅图,嘲笑了我很久,哼,这么丑的图我怎么可能画的出来?不过,转念一想,这么遥远的沙洲城,居然出来仿冒我的画作,说明闲云居士的名声已经传到这里来了。闲云居士当真成名了,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好受了!
……
“沙洲异族集居,饺子里面洒了一种不知名的酱料,极是辣呛,我一开始不知道,吃了一口,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让人买了一些这种酱料,日后带回长安给九郎尝尝,不知道九郎喜不喜欢呀?”
寄托着顾令月绵绵情意的书信通过驿站行人司的传递,飞速送到了长安城,飞速送入宫中。
延嘉前殿之中,宫殿肃穆,烛火通明。
姬泽一身玄色帝王常服坐在御座之上,批阅御案之上堆叠如山的奏折国事。
自顾皇后离开之后,青年皇帝的神情越发冷肃,行走在宫殿之中如同一座凝固的冰山。宫中宫人心中愈发敬畏,屏声敛气不敢触圣人的霉头。心中倒是盼望顾皇后早日归来,解救大明宫于水火之中。
天空日色西垂。
待到最后一本奏折观看完毕,执着紫霜毫笔在奏折上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阅”字,将奏折放到一边。姬泽方轻轻松了口气,伸出手来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释放疲累之意。
取过西域寄来的妻子,信笺在明亮的殿中烛光下打开,阅读其中一字一句,见着顾令月书信字里行间露出的亲昵思念之意,神情愈发柔软,唇边忍不住露出缓缓笑意。
这些日子,他自然察觉的出,顾令月传递回来的书信,里面的情意越来越多。
情感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相处在一处,日日交接欢好,却似隔膜着什么,再也没法子更加寸进。再彼此分离之后,拉隔开时空的距离,竟不知不觉之间,感情更加甜蜜。
许真如姬洛所言,退后一步,是换一种相处方式,竟更能发酵出彼此的爱情。
如果当真是这般的话,这一年的分离倒也值得。
虽然,姬泽感受了片刻紧绷的身体,心中叹了口气:顾令月离开之后,自己孤枕难眠,身体欲望已经许久没有纾解,午夜梦回至极,频频做着春梦。也不知那个没良心的女人什么时候才愿意归来,陪自己度双人时光。
延嘉殿天光明亮,装饰华美,大皇子立在殿中摆着双手哭的声嘶力竭,一张小脸涨的通红,乳娘束手无策,抱着皇子柔声哄道,“殿下莫哭,殿下莫哭。”
姬泽从殿外急急进来,伸手吩咐道,“交给朕。”
抱着麟奴哄了一会儿,麟奴的哭泣声渐渐低下来,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父皇,忽的咯咯笑出声,伸手抓住姬泽的手指。
姬泽瞧着儿子雪玉一样的脸蛋,过了这几个月。麟奴又长大了些,面上眉目愈发清晰,依稀可以察觉五官秀美,相似父母的地方。唇角高高翘起,哄着道,“麟奴不哭啊。朕的儿子,可不兴这种哭哭啼啼效儿女状,”握着男童的手指,感受着儿子有力的力道,欣慰一笑,“你是日后要习文练武,做大周江山的继承人的。自然该当有些出息。”
“你那个没良心的阿娘,如今也不知道到哪里了,可想念咱们父子。”他摸着停下来抽抽噎噎的儿子的脸蛋,自嘲一笑,“好在,还记得寄信回来!”
千里之外西域,长长的队伍继续前行。
作为队伍中的核心,顾令月的情绪自然受到众人的关注。
这些日子,顾令月终日心情极好,脸色红扑扑的,目光中时时含着柔情,对着众人招呼也分外温和。众人或多或少都被顾皇后的情绪感染,整支队伍在邻近敦煌的时候,竟是精神状态扬高,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驿馆陈设简陋,宋鄂坐在一旁,伸手按在顾令月雪白的手腕之间诊脉,静声聆听片刻,收回诊脉的手笑道,“娘娘的身体健康,只是诊着有几分虚火上浮之相。西域秋日干燥。”
顾令月闻言脸蛋一红,瞪了宋鄂一眼,“你这大夫,连这个都看的出来?”
宋鄂闻言有趣一笑,“我是神医,自然病人的诸多症状都能看的出来!”
宋供奉医术虽好,为人却瞧着有几分轻浮。若不是此处的人人人都知道他对梅仙一片深情,绝不至于背叛梅仙对其他女子当真生出什么心思,几乎当做他胆大包天,连大周皇后都敢调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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