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宅子中,冯氏骄矜不已。高家不过是小富之家,自己多年来日子过的平淡,却没有想到,曾经抛留在顾家的儿子富贵高升。伴随着昭国郡主顾令月登上后位,这个一手被她抚养长大的弟弟也水涨船高,成为长安城中的热门人物。
这些日子的顺风顺水,让这个妇人心生贪婪之念。絮絮叨叨提及顾令宸小时候的往事,情绪激动,只是顾令宸记事之时已经入继到郡主府,对生母提起往事没有一丝印象。更兼着知晓生母再嫁高家之后又生育了一子一女,听着心无波动。冯氏瞧着心中微微惶恐,心知母子二人分离日久,感情淡薄,想要后续在顾令宸身上攫取更多的好处,就要令他们母子之间感情加深。若顾令宸孺慕自己这个母亲,孝顺自己,后续好处不是自当滚滚而来么?
心中打定了主意,眼圈一微微红了,念道,“没成想大郎已经长的这么大了,这些年来,娘亲时时日日想念于你,恨不得多多来看你。只是没奈何,微垂下头落下泪来,“……若不是……,如何有咱们母子生离这么多年之苦?”
顾令宸闻言皱眉,觉话中有话,心中不豫,挑眉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氏流泪道,“算了,如今这般,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
“人世间一是一,二是二。”顾令宸却不依从,冷笑道,“您这话说的就错了,关系我的私事,自然要弄的一清二楚。”
冯氏被顾令宸逼迫,不得已方道,“……当初你阿爷早逝,娘亲悲伤欲绝,打算守着你在顾家终老。只是皇后娘娘看中了你,想要收养你为嗣弟,自不愿意我这个做娘亲的留在顾家碍眼,做了一些逼迫。为娘没有法子,没奈何嫁了人。”眼泪哗啦啦流下来,“我如今过的也还不错,你不必为我伤心。阿娘只要盼着你好,就好了。”
顾令宸闻言垂眸,掩饰眸中失望之色,“原来竟有此事,我竟被蒙在鼓里,认贼做姐这么多年,今竟知晓就再不能这般忍受下去。”霍然起身,“我这就入宫与皇后娘娘说个清楚,此后与她桥归桥,路归路。辞了这个县公爵位,跟阿娘回家做您的儿子。平平淡淡过日子算了。”
冯氏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扑到顾令宸身上,“大郎不要。”
“那可是皇后娘娘,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如何能够这般冒犯?”苦苦道,“你若是这般直愣愣的撞上去,怕是触怒了她,一怒之下,索性杀了咱们母子了事。岂非是让人心痛。”握着顾令宸的手,苦口婆心劝道,
“你听阿娘的劝,从前之内情,只咱们母子心知即可,你面上只做不知,还得和皇后娘娘和和气气的,方能保的平安,也是慰藉为娘的心了!”
顾令宸听闻冯氏言语,一颗心渐渐凉下来,讽刺一笑,“是么?我竟不明白了。您切切说疼我,可是当年没有抚养我长大便也罢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长安城中,想方设法见我一面,很难么?你却一次都没有来过。”挣脱冯氏的手,冷声道,
“这些年是阿姐辛勤抚养我长大。圣人和阿姐待我甚厚,为我指了名师,教导我读书习字,骑马射猎,承蒙他们二人养育,方能成长如今地步。这般深恩,非粉身碎骨不能厚报。我若不思报答,又算是什么人呢?”
冯氏闻言羞愤不已,一张脸蛋涨得通红,怒斥道,“你这个不孝子。”
指着顾令宸怒斥道,“那确是天下至尊的圣人皇后,我不过是一介农妇,你贪慕富贵,自然向着他们,可须知道,我方是你的亲生母亲,举亲不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生养之恩贵重。”顾令宸掷地有声,抬头凝视,“您对我有生恩,可是阿姐对我有养恩,在我心中,养恩于生恩更大。”
“早前我就说过,你是我的生身母亲,如您确是生计困难,些许奉养之事,我自不会推辞。可若你生出更进之心,想要更多,编造谎言诋毁圣人和皇后,指望我听信你之言,疏远姐姐姐夫,更亲近你这个生母,却是不必多想。”发生冷笑,
“当初我不过是一襁褓小儿,阿姐却是御封郡主,若想要收养族中孤儿,有的是人愿意将孩子奉上,又何必非要挑中于我,行此逼迫之事?您编造这等荒谬的谎言,可是觉得我是个傻子,没法分辨是非。”
冯氏被质问哑口不能答,掩面不言。掩面而去。
大明宫亭台楼阁绵延,延嘉殿景物华美,顾令月坐在殿中,听闻顾令宸之事,静默不语,眸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冯氏之人不过是跳梁小丑,可顾令宸却心思清明,慷慨陈词,生生驳斥了生母片面之词,维护自己这个姐姐。令自己心中安慰,到底没有负了自己多年来的姐弟缘分。
“屏奴这些年进境倒是不错了,”姬泽道,岁月没有磨损皇帝俊朗的容色,反倒增添了一丝打磨的韵味,愈发沉醉如酒,“前些日子听闻裴卿提这个孩子学业,学了这些年也算是又成,对他倒是颇为满意。朕和你这些年来对屏奴关爱非常,若是他受了这样的深恩,又有这样的名师教导,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索性就不必见人了。”
宣阳六年冬,丰水县公顾令宸晋封国公。
新晋的国公年轻而又俊朗,打马穿过长安官道的时候让人不禁想到他的祖父老韩国公顾伉。顾伉乃是大周名将,镇守朔方多年,抵御吐蕃进攻,故去多年之后,在吐蕃军民之中依旧流传赫赫威名。这名新任国公虽非老韩国公嫡亲血脉,却勇健好武,身上看的出一丝祖父风采。
顾国公骏马经过长兴坊的时候,顾宅一片清冷。
这座原韩国公顾鸣被废黜国公位后搬进的民宅渐渐的越发简陋,前年冬日,那位擅宠韩国公多年,一度逼的丹阳公主退居宫中的姨娘苏氏在寒冷的冬日里病逝,病逝前身体颓败,精神消沉到了极处。送别了生母,顾嘉礼和妻子杜氏夫妻相守平淡度日,倒有了一丝本真色彩。
如今坐在宅院之中听闻过继胞弟顾令宸贺封之意,面上虽云淡风轻,低头无人之时,面上露出一丝晦涩之意。
虽然心境平和,到底在一刹那,会偶然去想,若是当年生母和胞姐没有做下那些事情,如今这位爵位鼎盛,打马长街风光的新任年轻权贵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转过头来,撞进了妻子宽容谅解的目光。
“夫君,”杜氏道,“如今这儿只剩下咱们夫妻吧。那些东西虽然好,到底不该属于你我,就此放下,咱们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吧。”
顾嘉礼为妻子柔声话语抚慰,心境平和下来,扬唇微微一笑,往事已矣。如今自己只是长安城中一个普通平民百姓,将从前韩国公府的富贵都竟皆忘掉,和妻子和睦度过余生。
芙蓉园天高云淡。
长安城中上演着盛世大周的人事变迁。芙蓉园依旧风景华美,偕世独立。玉真公主与顾皇后在紫云楼上相对对坐,含笑道,“这些年,小姨一直觉得你是个孩子,为你操心曹操肺,担心悬心,没成想,你其实已经长大,教导孩子的本事倒实是不错。”岁月渐渐日久,昔日长安城中风流自赏的玉真公主美艳的容颜上到底出现了一丝岁月的纹路,但眉眼闪耀温和痕迹,少了几丝湛湛风华,却多了几分舒心意味,“屏奴这孩子还算是懂事,如此,你养着他也算是值得了!”
顾令月闻言扯唇微微微笑,“小姨过奖啦!”
“屏奴和麟奴两个都是好孩子,聪明懂事。”玉真公主叹道,瞧着庭前嬉戏的是三个大小男童,,叹息道,
“若是我的这几个孽障,有这么懂事,我就是谢天谢地,便是让我折寿五十年也是肯的。”
宣阳六年玉真公主已经生了四个儿子,年前刚刚生育了最小的一个孩子,依旧是个男孩,取名尧古。玉真公主与李玄这对欢喜冤家,夫妻生活美满,成婚多年依旧情感甜蜜,但是对于李玄而言,天性风流放荡,对于长安富贵安逸的生活偶尔也会觉得厌倦,想要从繁华都城中抽离一段时间,重圆昔日仗剑天涯游侠梦想。
只是每当他下定决心离开长安远走西域一段时间的时候,玉真公主就会忽然怀上身孕。作为造祸之人和公主府中孩子的父亲,自然不能够丢下怀孕辛苦的妻子独自离开,只得在接下来的日子留在长安做个辛苦的孕夫,努力伺候怀孕的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直到玉真公主辛苦生下孩子,复又开始照顾呱呱坠地的新生儿。
这般一来二去数次,当年那位策马持剑,饮酒吟诗的谪仙人人李玄彻底染上了烟火气息。浪迹天涯的梦想也只能存在在梦境之中,真人被系在长安,再也走不开了。
“小姨的心我是知道的,”顾令月捂唇吃吃而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极疼几个表弟的,便是有人要换也是绝不肯的。”
玉真公主听着顾令月戳及自己的私心,老脸一红,横了顾令月一眼,“你倒会打趣小姨了。”
说话间,外头帘子微微打起,一身绛色女官服的梅仙匆匆入内,禀道,“皇后娘娘,皇太子那里似乎出事情了!”
顾令月面色微微一变。
大明宫宫殿高张,顾皇后匆匆走进东宫大门。
顾皇后正位中宫多年,与圣人夫妻恩爱,膝下仅有姬烨一个孩子,自然疼爱非常,听闻此事心中焦急。匆匆赶过来。姬烨见了母后行礼,“儿臣拜见母后。”目光低垂,面色板正严肃,声音微有生硬之意。
皇太子对父皇母后素来孝顺,日日晨昏定省,今日见了顾皇后,却面色板正,声音生硬。顾令月见状心中微微一惊,熟视左右,吩咐道,“都下去吧。”
东宫众人见了这等母子对峙模样,都心惊胆战,略福了福身子,轻轻退了出去。
顾令月望着姬烨,目光明亮平静,“麟奴,说说吧。”
“你我母子至亲,便是有什么心结是不能当面说的?”
姬烨闻声微微震动,顿了片刻,开口道,“母后,今儿我去了太极宫一趟,听闻了一个传言。说是当年我这个皇长子的出世,是宋供奉为了至于母后足疾开的一个方子而已。”年少的皇太子虽然性情素来沉稳,但对于此事心中极为在意,如今说起此事,依旧难以掩饰心中微微激动之意,
“我一直以为我是你和父皇唯一的子嗣,为你们所深爱。如今他们告诉我,我并不是父皇母后出于相爱而诞育的孩子,”抬头望着顾令月,目光明亮灼灼,“当初我的诞生只是出于治愈您身体的考虑,并不令您喜悦,我对您而言,只是一剂药,一个方子而已。”正是因为如此,当年自己在襁褓之中,幼小无依,母后方能够轻易抛下我这个儿子,独身一人远赴敦煌习画。离别一年方归。
“您说,是这样么?”
顾令月闻言眼睛一寒,
当年自己与皇帝已经有情人之实,但尚未交心定情。自己多年罹患足疾,心中渴念治愈。御医供奉宋鄂为自己治疗多年,提出一个医治方案:令顾令月孕子,利用生子之后坐月子之间女子自身恢复机能旺盛的契机,治疗身体痊愈足疾。此事虽固有前因,但并非全情。且事出机密,宫中所知之人甚少,如今有心之人探知,泄露到姬烨面前,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心中警醒,转过头去轻轻瞟了梁七变一眼。
梁七变亦是脸色大变。
如今圣人专宠皇后,宫中帝后一家和睦,乃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这等在皇太子面前嚼舌根的人,着实可恨。转身离去,即刻去宫中排查。
东宫帘幕微张,整个大殿空旷清冷,顾令月道,“麟奴,你如今是大孩子啦。今儿咱们母子开诚布公谈谈天吧。”
“当初母后生育你,初始肇因确实是因着治愈足疾。”
开口言道,感觉姬烨的身子微微一僵,伸手抚慰儿子的肩背,“可世间人事又如何能够分扯清晰呢?你是我和你父皇的孩子,我们二人的嫡亲骨血,虽因由如此,但你在我胎中孕育十月,每日抚及腹部,觉血脉相连,早就深深心系。我与你父皇实是爱你,此事你是我们二人儿子,这些年来感受我们二人对你的关爱,心中自然有所体会感悟,瞒不过你的感知,不是么?”
姬烨闻言神色若有所悟,渐渐放松下来,闪起一丝羞愧之色,“母后,儿子乍然听闻此事,钻了些牛角尖,让您难过了。”
顾令月唇角微翘,“你是我的孩子,骤然听闻此事,反应失措,也是应该的。”
“麟奴你知道么?当年宋供奉对我提起孕子治愈足疾之事,最初的时候,我是拒绝的。”
姬烨闻言愕然,“母后为何如此?”
他是顾皇后亲子,自是知道,母后对于健康身体的渴盼是多么的炽热。甚至可以说,若非当年母后身体痊愈,方能放下心结,与父皇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
既是如此,如何会拒绝此议?
顾令月目光悠远,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那个时候,我跟你父皇说,若我的情人是旁人,这个孩子我也就生了。可是我和你父皇在一处,若孕育孩子,这个孩子就有天家血脉。自来天家风险,这个孩子若诞生是男孩,便是你父皇的长子,偏偏她的母亲我有着御封郡主的名头,却又未曾入宫为后为妃。日后际遇万便,说不得就陷入储位争夺之中,不得善终。我若要生孩子,便定要他一生平顺长大,若明明知道生下他日后会让他处在风雨飘摇的境地,便是宁愿一辈子坐在轮舆之上,也不肯将他生到这个世间来。”
姬烨目光微微震撼失语,“母后……”
顾令月朝着孩子微微一笑,“你父皇闻言暴怒离去,半日之后回来,对我承诺,天子储位贵重不能轻许,若日后我生子,许至少分封蜀地为王;若生女则许入山东孔门嫡系,保一世安康。我感他赤诚,方允诺生子,此后方生下了你。”
望着姬烨,“虽然你之出生确实是出于宋供奉医治建议,但麟奴,我和你父皇都是真真切切爱你的。为了你曾经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断。”
“当初你年纪尚小,我抛下你去了敦煌,你心中可有怨意?”
姬烨低下头,羞愧道,“母后,儿臣不敢。”
顾令月唇角微翘,“你不必如此,你我是嫡亲母子,有什么是揭不开的心结呢?”
“你是母后的血脉,母后爱你,可是母后亦有自己人生的理想信条。昔日母后曾经有你外祖母,你的外婆爱母亲这个女儿犹如生命,后半生几乎可以说是为了我而活,我也深爱你的外婆。可是我依旧觉得,纵然父母和子女彼此深爱,他们的生活依旧是独立的,不必全然将自己的价值承载在子女之上。我爱你,可在你甚至在你父皇之外,依旧有自己的独立生活。所以当年在年幼的你和敦煌之行之间,选择与你短暂离别,前往敦煌追寻自己的梦。”
“数年之后,你也会长大,依旧深爱孝顺父皇母后,可你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可换个角度想,你作为儿子,倒不如反过来想想,肯不肯忍受一时离别之苦,成全母后的这份理想呢?”
姬烨望着母亲,俊俏的凤眸闪过孺慕之色,“母后,儿臣此前想叉了,还请您原谅。”
母子二人的一段误会,很快在二人坦诚谈话中消解。倒是皇帝知晓了这段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幕后黑手严加处置,对于年幼的皇太子也颇是不满,“你母后对你一片舐犊之情可谓呕心沥血,不过是听了一星半些儿小人谣言便如此相疑,实在不堪重任。念在初犯,重罚一次也就罢了。”
皇太子咬牙承受了父皇的责罚,对于父皇并无怨言,此后母子感情倒是愈发情深坦荡。
“皇太子那里可要紧么?”玉真公主记挂当日突发情状,入宫探望顾皇后特特询问。
顾令月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小姨放心吧,麟奴一时为小人所惑,想岔了一些。我们母子二人适才交心,如今感情好着呢!”
“这样我就放心啦!”玉真公主欣慰而笑。
端着琉璃茶盏的手微微顿了片刻,忽的开口道,“阿顾,皇太子自然是个好的。对你也孝顺,可是宫中只有一个孩子,到底太孤单了,你如今春秋正盛,与圣人感情也好,不打算为他生个弟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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