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云谷已近三年,霍锦骁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在东海上看到这么多熟稔的面孔。海上漂泊无根,说不想家是假的,不过咬牙撑着,今日见到父母亲人,纵她心硬如石,也难免红了眼眶。
魏东辞带着其他小辈一齐在她身边恭敬拜下,道了声:“谷主,夫人。”
“都起来吧。”俞眉远上前,一一将众人扶起,最后才走到霍锦骁身前。
长眉如箭,娇色似春,纵岁月淌过,风华仍旧如初,霍锦骁经历生死风霜,然到她面前,依然像个孩子。
“娘!”甜甜叫了声,霍锦骁猴似跳起,扑到俞眉远怀人,把她搂住。
“舍得回来了?”霍铮行至二人身后,揽过俞眉远的肩,高大的身影如山峦墨影将她们笼住。
这些年风侵霜染,他越发刚毅沉敛,少年时清俊无双的容颜被岁月雕琢磨厉得棱线犀利,一双眼眸却清冽如昔,望透人心。
“爹。”霍锦骁搂着俞眉远,冲他吐舌。
“你啊……一去就是三年,发生那么大的事,也不知往家里送封信!”俞眉远戳了下她的眉心,“真当自己是孙猴子,打算把东海龙宫也掀翻?”
“你别说她,她跟你当年一模一样,都是不安分的主,将来谁娶了她可有得受。”霍铮说话间不动声色望向魏东辞。
俞眉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我让你受什么了?”
“你说呢?”他沉声反问,眼仍看着魏东辞。
兜兜转转,看情况还是便宜老魏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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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父,四叔、八叔、十叔。”魏东辞见霍锦骁与父母说话,他便先去见其他人。
这趟出兵东海,霍铮把云谷几个叔叔带来了,其中秋芍白便是授他毒经的第二位师父。
“小子,你出大名了。”秋芍白一掌按在他肩头,“六省盟主,医毒双修,天下皆知了,果然是我的好徒弟!”
魏东辞沉肩侧避,双指如电光般闪过,自秋芍白手上拈下根极细的银针。
“师父过奖了,东辞愧不敢受。”说着他将针一甩,弹入海中,“谢师父赐教。”
秋芍白翘起一边嘴角,满意极了。
“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一见徒弟就下毒手?”沐沉沙被沐真挽着手臂,挑眼道。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秋芍白撩撩鬓边落下的长发,风情万种地笑。
老四竺默海站在旁边沉默地摇头,徐苏琰也只笑着。
“表舅舅,秋姨,四叔,八叔。”霍锦骁见完父母,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丫头,还记得我?。”徐苏琰看着她,仿如看见昔年俞眉远,心里一阵唏嘘。
他是俞眉远的表哥,也是当年云谷十秀排位最末的人,因为朝廷效力,故一直都在京中,不住云谷。从小到大,霍锦骁也没见过他几面。
“怎么不记得?表舅舅年年都我送礼物,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霍锦骁笑得满脸生花。
“那可糟糕了,我这次没带礼物。”徐苏琰亦笑了,又道,“你小玉妹妹明年嫁人,记得和你爹娘回京。”
霍锦骁满口应下,细想想,她真的好多年没回过京城。
“诸位,进舱再聊吧。”俞眉远含笑而至,请众人进舱。
短暂的叙旧方告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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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星火璀璨。
霍锦骁挽着母亲的手站在甲板上,时不时就抬头看位于最高处的舱房。
瞧她满脸急切,恨不能飞身进入一探究竟的模样,俞眉远这做母亲的哪有不懂的理,不由笑她:“你急什么?”
“娘,爹这么晚找东辞到底什么事?都进去好久了。”霍锦骁翘首而望。
军中事务繁忙,霍铮和俞眉远白天没有时间和他们说话,到了夜里方得些许空闲,就让人把魏东辞单独带进舱去。
“你是心疼你爹还是心疼东辞?”俞眉远摇着头,女大不中留。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们聚散离合几番,看着一人神伤,一人痛隐,能走到最后,除了感情,大抵也是上天给的造化。
多一步不成,少一步也不成,所有的安排,都必须刚刚好。
“娘。”霍锦骁晃晃俞眉远的手臂,颊上浮起红晕,幸而被夜色所掩。
“放心吧,你爹不是虎狼,吃不了东辞。”俞眉远按下霍锦骁的手,遥望远海。
夜色如浓墨遮眼,只得远船星火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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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灯将偌大舱房照得通明,魏东辞站在书案前,双手垂落身侧,望着坐在书案后的霍铮。
他招呼已经打过,然而霍铮一直没开口,只是用犀利通透的眼看着他。
魏东辞泰然自若站着,任其打量自己。
良久,霍铮方开口,声音低沉,藏雷霆之势:“我有件事问你。”
“谷主请说,东辞知无不言。”魏东辞听到他出声,方悄悄松口气。
“你觉得,云谷日后当如何延续发展?”霍铮抚着桌上摆的麒麟玉件,淡道。
不是问东海情势,也不是问前沿战事,更非儿女情长,他竟问了个与这些通通无关的问题,东辞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想法,在心头斟酌片刻,方道:“云谷虽是避世之地,但能进云谷之辈多是能人异士,是以芥子之地,却兼容百家、人才济济,而前些年收养的孩子经由谷中诸位师父悉心教养,如今已然是国之栋梁、业界翘楚,不论去往何地皆可闯出名堂,现如今云谷之名犹胜当年,天下人莫不以能入云谷,或出自云谷为荣。”
霍铮静静听着,见他停顿,便道:“继续说。”
魏东辞朝他一拱手:“以学生之浅闻陋见,觉得避世不如入世。以云谷之学,传承百世,匡扶天下,方是长远之计。”
“哦?”霍铮按住麒麟首,向前倾身,“何谓入世?又如何传承?”
“广纳人才,不拘流派,开宗立学,为国育才,为天下尽心。”他又道。
云谷能人诸多,涵盖三教九流各行各术,早已不是江湖武夫聚集之地,如今天下大定,最需要治世之才。若能让谷中各种秘术得以传承,不至失传,又能为国培育英才,那便是流芳百世、福延子孙之举。
既已说开,魏东辞便侃侃而谈,从传承谈及如何治学,又如何开宗立学,期间霍铮一句话都没再插过。
烛火微晃,他说了半个多时辰方歇:“学生愚见,让谷主见笑了。”
“你谦虚了,世上能有这样愚见的人,可没几个。”霍铮说着往后靠到椅背上,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
“谷主过奖。”东辞握了握拳,他面上虽然平静,掌心却已潮冷一片。
面对霍锦骁的父亲,他还是紧张了。
“行了,夜已深,你回去歇息吧。”霍铮摆手,对他适才言论不置可否。
东辞告辞一声,转身刚要离,却听霍铮又道:“东辞,你没别的话要与我说?”
他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将袍一掀,跪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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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发深,舱房里只点着一盏马灯,光线昏黄。
俞眉远轻轻褪下霍铮身上的战甲,将他发髻散下,正想替他松松太阳穴,却被他拉到身前。
“阿远……”他温柔唤她,一如从前。
“嗯?”俞眉远将头倚到他肩上。
“魏家那小子今天向我求娶小梨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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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斗纵横如棋,苍穹幽深,无穷无尽。
霍锦骁与魏东辞并肩站在船舷前,任海风吹乱衣袍。
“我爹找你说了什么?你们聊这么久?”她双手压在舷上,人朝外微倾,侧来的脸庞带着好奇。
魏东辞不吱声。
“怎么不说话?”她奇怪,伸手扯扯他的袖子。
他顺势拉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霍锦骁发现他素来干燥的手掌竟发潮,不由大奇,正要问他,却听他缓缓开口。
“小梨儿,我向晋王求娶你了。”
“……”霍锦骁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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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逐倭寇之战大胜,大安水师得到一段缓歇时间。倭寇一去,东海局势骤变,东海的大部分海枭除了像平南这样的,大多都不愿归附朝廷,全向漆琉靠拢,漆琉与海神三爷的威望在东海到达顶峰,与朝廷势成水火。
唯一的好消息是,双龙岛庞帆答应朝廷的招安,愿意协助大安水师剿灭漆琉。
收到消息时,霍锦骁正在去燕蛟的船上。
“小梨儿?”魏东辞见她怔怔盯着信纸,连他唤了她两遍都没回神,便走到她身后将人拥住。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他问她。
霍锦骁丢下纸,道:“你说……若是朝廷向漆琉招安,他会不会同意?”
“你还没死心?”东辞手臂一用力,把人牢牢圈住。
还真是个犟脾气。
她勾了缕他脑后的长发摩挲着,道:“东辞,我真不想与他为敌。不论从交情恩情上,还是整个东海战势上来说,若能将他招安,兵不刃血,那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既不想和他为敌,也不想东海再掀战事,耗时耗力,死伤一片。
“你可以试试。”魏东辞下巴磕在她发间,“不过我觉得他那脾性,若愿意归顺,上回你在漆琉劝他时他就同意了,不会等到今天。但你若想试就试吧,只要记着一切以安全为上。”
若真的开战,不论谁输谁赢,伤的都是她。
倔强也有倔强的好处,起码不放弃,便还有些微希望。
“你可怪我?”她头一扭,让他的下巴落空。
“怪你什么?”他将人抱到锦榻上,拈起颗剔过核的枣子塞进她唇中。
“我和祁望……”她咕哝说着。
“不怪。”他坐到她身边,拍拍自己的大腿,“那叫嫉妒。”
霍锦骁顺势倚下,把头枕在他腿上,乌黑的发散了他满身,他便像摸猫似的捏她的后颈。
“你还真嫉妒啊?”
“嗯,嫉妒,你可有补偿?”他含笑问她。
“你想要什么补偿?”她半闭着眼,带着一丝媚态斜望他。
他便俯头,含住她的唇,语焉不清:“用你一辈子来补偿就可以了。”
枣子甜香在唇舌间萦绕散开,她“唔唔”两声,不能言语,只听他又道:“舌头给我。”
她迷迷糊糊地将舌尖半吐,被他噙去口中,反反复复地啜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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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两日,便到燕蛟。霍锦骁身份已露,在东海不能再单独行事,此番回燕蛟,霍铮派了十艘战船护送。船抵岸时,派来的大安水兵先下船来,簇拥着她往码头上行去。
码头已经候着好些人,都静立远处,往日熟悉的笑脸不再,只剩带着惶恐的敬意。
霍锦骁才走到他们面前,这些人便都一起跪下,齐道:“恭迎郡主。”
只有巫少弥还站着。
旁边的丁铃拉了他一下,他才回神,作势欲跪,却被霍锦骁扫来的柔劲托住。
“不必多礼,起来吧。”
“景……啊不是,郡主,快请入岛,您的宅子我都让我上上下下打扫过了,另外在祠堂里设了接风宴,让这几位官爷们也一起上岛吧。”
说话的是丁铃。
一段时间不见,她更爽利了,这么多人里,也就她还像从前那样。
霍锦骁仔细打量了前边路口,确认没有什么爆竹花瓣,这才往岛里迈步。
“别这么麻烦,军中事务繁忙,我这趟过来时间不多,主要是为了与你交清岛务,再者……了结些私事。”
语毕,她望向巫少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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