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交错摇曳,地上黑影重叠成片,议事厅里站满了人,却无一人出声。霍锦骁站在厅上,环顾众人,每张脸每种表情,仿佛时间凝固般。
“下午我在岛里巡过一遍,各处皆妥,这段时间我不在,辛苦丁铃了。”
丁铃站在众人最前,闻言忙上前,刚要谦言,却听她又说:“我将大伙叫到这里,是有件事要宣布,从现在起,我将燕蛟交给丁铃,由她接任燕蛟岛主。丁铃,你可有愿意?”
此语一落,底下站的人都神情均都微妙起来。
“郡主!”丁铃更是大惊,“我不行,我还小,这事……”
过了年,她才十九,脸上仍是未长开的稚气,只有眼神,坚毅犀利,透着与容颜不同的成熟。
“我刚接燕蛟之时,和你一般大。”霍锦骁笑了笑,“你只告诉我,你愿不愿意接掌燕蛟”
“我……”丁铃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兄长丁喻,咬咬牙,道,“愿意。”
“如此甚好。从今往后,你们就尊丁铃为主,别的事不必太担心,日后东海大定,朝廷亦有安海之举,会派人来扶持协助你们。再有什么难处,你们给我去信,只要我活着,必不会坐视不理。”霍锦骁温声说着。
底下人一一应诺,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留她。霍锦骁数月前就开始布置,又让丁铃接手岛务,众人多少都猜到些许,此时倒不算太惊讶。丁铃的能力早有显露,再者论有她在,丁喻的人至少要留一半在岛上,于燕蛟而言算是好事,故而无人反对。
大事定下,霍锦骁又与众人商议了一阵子,才摆手叫人退下。
“阿弥,你留一下。”
她叫停巫少弥。
————
丁铃最后一个退出议事厅,回身将门小心掩上。屋里空下来,地上的影子变得孤单。今晚的巫少弥沉默异常,连她辞去岛主之职都没出过声,霍锦骁静静打量他,两个人谁也没先开口。
堂中站的男人,已与她记忆里孱弱的少年不同了。
他穿着湖水蓝的箭袖袍,长发高高绾起,露出的白皙面庞上是冰冷的表情——如果他不说话,不笑,全身便散发出冰冽锐利的杀气。
果然如祁望所言,像刀。
而她,手握屠刀却不自知。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她已经想不起了,这两年他们聚少离多,见了面也只是考校教授武艺,讨论岛务,她很少关心过他,尚不如他们刚上玄鹰号时,虽然景况恶劣,但她给他的关注却是最多的。
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地步,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师父。”还是巫少弥先出声。
这一开口,他的锐利冰冷如薄冰剥离,眼底回暖,眉梢缓落,微一垂眸,又是当年内向腼腆的少年。
霍锦骁没来由心中一痛。
“阿弥,留你下来,是有些事要问你。”她语无波澜地说着。
“师父请说。”巫少弥道,眼睛却紧紧望向她。
这么多年,除了当初溪边乍见她绝色容颜时的惊艳,他从来不敢多看她一眼,不敢真正站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看她,不是徒弟对师父,而是以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我离开燕蛟,你呢?”她问他。
“我自然跟着师父。”他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师父……”霍锦骁嚼着这个称呼,语中是苦涩的嘲弄,“阿弥,我们相识已近三年了吧?”
“嗯,两年又七个月。”他记得清楚。
第三个年头了。
“对不起,我没尽到为人师表之责。”她伸手抚过他的发。
“师父何出此言?”巫少弥攥紧拳,目光渐渐变得哀伤,隐隐约约,他已有预感。
霍锦骁倏尔收回手,神色顿沉,语气里的霜冷乍现:“跪下。”
他不发一语跪在她身前,听她问道:“梁家的事,是你下的杀手?”
“是。”他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并不遮掩。
“怎么动的手?”她又问。
“梁宅的人是祁望掳的,我把人运回石潭后一直藏在船上,直到祁望回来。他以此要胁梁同康想得到三爷下落,取到想要的消息后,他命我杀人灭口。”
“如何杀的?”
巫少弥语微滞,想起那夜情景。
梁家别院的护卫因为祁望的要胁早就撤去,他们是纵火前一夜动的手——将梁同康绑在树上,再把其他人灌下迷药关入房里。曲梦枝头七那天,由他下了杀手,放血纵火,烧死了八个人,让梁同康眼睁睁看着家人被焚。
“二公子……也在其中?”霍锦骁想起那个牵着马到码头的年轻公子,想起在漆琉的初次见面,想起在梁宅时他救她出去时说的话……心刺疼难耐,又痛又怒。
“是。”他点头。
霍锦骁站在桌边,手用尽全力压着桌角,问他:“为何要做这事?”
“因为他是三爷,因为他屠我亲族,因为他将我当作白鸭。”借口很多,却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答案。
因为他的存在,是对她最大的威胁。
“师父,我知道我错了,你要杀要罚,我认,我都认!”巫少弥眼见她的怒火趋于爆发,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先开了口,“我只求师父别扔下我,别扔下……”
霍锦骁却没如他所料般大发雷霆:“杀你?罚你?呵……哈哈——”
带着嘲意的笑到最后成了苦涩的发泄,最后渐渐沉寂为疲倦,她抬手往他天灵盖按去,手颤抖着,尝试想像如果自己稍用些力,这个从她进入东海时就跟着她,为她做尽所有恶事的少年就会七窍流血,顷刻而亡。
他抬头,不逃不躲,就这么哀求地看她。
手颤抖得,最后没有力量地落下。
“师父……”巫少弥见她痛苦的神色,同样心如刀绞。
“别叫我师父。”她收回手,握成拳,“我不杀你,也不罚你。从今日起,你我师徒缘尽。我不配做你师父,你也不再是我徒弟,不必再跟着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要留在漆琉协助丁铃也罢,想出去自行闯荡也好,都随你的意,如今以你的能耐,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了。只不过有一点,他日若再让我听到你的恶行,我不会再如今日这般手下留情。”
巫少弥震愕抬头:“师父,我求你,你罚我吧,要不你杀了我,只求别逐我出师门,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不过一句话,他身上肃杀之气就消失不见,只剩下惶惑悲伤,瑟瑟如旧年缩在阴暗角落里被人丢弃的少年。
“七条人命的罪孽,老天若要报,就报在我身上。是我教徒无方,纵容你犯下如此恶行,这罪孽我受了。阿弥,你好自为知。”霍锦骁硬下心,不欲多言,往门外行去。
巫少弥转身拽住她的手,眼眶已红,话说不出,只是摇着头不放她离去。
她站在他身旁,闭着眼不看他,只停留片刻便狠下心将手甩开,挥袖震开了议事厅的门,大步离开,再无回头。
庭院内站着丁铃,她原就觉得霍锦骁与巫少弥今日情绪都颇为古怪,不免担心,便守在庭院里,如今门被震开,她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巫少弥,心不由悬到喉咙口。
认识巫少弥快两年,她从未见过这般绝望的他。
“郡主,这是……”丁铃大恸,忙快步跟到她身边。
霍锦骁脚步略缓,沉冷道:“从今日起,他不再是我徒弟。”
“为什么?”丁铃攥住她的手腕,急着,“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你罚他就是,为何要将他逐出师门?”
“丁铃,他犯下的错太多了,沁竹难书,我不杀他已是仁慈。”她不得不止步道。
丁铃摇着头:“可……可这样比杀了他还痛苦,他对你……对你……”
她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说,只好看看他,又看看霍锦骁,希望让她回心转意。
“对我怎样?”霍锦骁问道。
丁铃咬牙:“对你一片忠心,心里只有你这师父,做那些事,为的也都是你。”
“丁铃。”她长叹一声,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离开他。离开了,他才能做回他自己,才能不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连善恶底线都没有了。”
丁铃难以反驳,只是颤抖地拽着她。
“放手吧,我们都清楚他需要什么。我不想继续成为他的桎梏,没有我在身边,他可以活得更好。”她缓缓拉下丁铃的手。
丁铃的唇嗫嚅几下,到底没将冲到唇边的话说出来——
她从来都不是他的桎梏。
他的感情隐晦深沉,这一辈子没有出口的机会。
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初被她救下的少年,在心里埋藏了什么秘密。
永远不会……
————
夜里潮涨,几乎将礁石全部淹没,霍锦骁虽然坐在礁石的最高处,却好似要沉入大海。风呼啸地刮过,刺骨的冷,海浪在她脚底砸上礁石,翻滚的水花溅得她满头满脸,像不断下起的小雨。
“要吗?”身后有人往前递来壶酒。
霍锦骁接下,仰头就往口中倾倒,酒液从唇边溢下,滑入衣中。东辞踱到她身旁与她挨肩坐下,见她这般豪饮,便道:“慢点喝,喝完了可就没了。”
“你手里不是还有一壶。”她斜睨他。
“那是我的。”东辞说着慢慢喝起。
她“嘁”了声:“酒量差还学人喝酒。”
他的酒量一向不如她。
“不是有你在吗?喝醉了你扛我回去,不过这次可别丢下我一个人跑了。”他对三年前醉酒之事心有余悸。
她笑着放下酒瓶,将头倚到他肩头:“你说我是不是挺失败的?来东海三年,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都留不下。”
“人心难测罢了。你不如反过来想,短短三年,你能遇到信任的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哪怕他们不能与你同行至终,起码过去都是真实的。这些复杂的感情,很难用真假定论,不过是你成长的必经。”他抚上她的头,轻道。
“你可真会安慰人。”她拿脑袋蹭着他的脸颊,“那你呢?你我四年不见,你有没遇见什么难忘的事?比如……红颜知己啥的?”
“你想听?”他眨眨眼,低头笑了。
“真有红颜知己?”她一下子直起身来。
“有啊。”他说得特别认真,“我想想,两年前从北疆逃出来的时候,就遇上一个……”
“……”霍锦骁瞪着他。
有他这么安慰人的?
————
船帆再度升起,船缓缓离去,霍锦骁只在燕蛟呆了一日就回军中。
天空鹰唳几声,莫名悲凉,她站在船舷前,隔着湛蓝的海水望着渐渐远离的码头与站在码头上送她的人。
燕蛟,她成名之地,终也归于平静。
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心头——
破空新燕,怒海蛟龙,长风万里,天海独纵!
再沸腾的血,有一日也会平息的吧?
船渐行渐远,码头很快瞧不见了,只有礁石沿着岸像墨黑的线绵延,有人在礁石上疯狂地奔跑,跟着船,一路往礁石的最高处跑去。
霍锦骁那泪终于止不住,无声无息落下。
很快,最后一块礁石也被茫茫大海取代,泪水也被风干。
她还剩一件事没做。
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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