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缓缓颔首,心知皇帝已经认定此事,索性木然道:“既如此,臣若此时再言无辜,陛下亦定然不会采信。”
皇帝道:“这么说,你是承认确有其事了?”
萧统如实道:“臣是将玉佩送给她了,但那只是臣与她之间的私情,并不夹杂其他。”
皇帝道:“那么你还记得你将这等珍贵之物转赠给她的时候,说过些什么么?”
萧统道:“臣当时感伤别离,故便赠与她玉佩,其时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说什么。”
皇帝道:“一时什么兴起?这是玉佩,不是别的东西——当年便是朕让你祖母送给你的,天下间仅此两块,就是你兄弟有,也是朕的特赐。且他那块上的字意,与你的也大有不同。不过如你言,就算大不合情理,若是光风霁月的事情,她又何必书信告知他人?显见,此女有不臣之心!”
萧统以手抚额道:“臣不知,陛下是真的相信臣有谋反之心?”
皇帝道:“你只要说得清楚,朕就不会相信。”
萧统道:“陛下不惧世人风评自己克内薄情;却会担忧儿子的子虚乌有的弑父。这样的话,臣也说不清楚。”
皇帝一时目光含恨,欠了欠身子,抬手一掌重重批在他面颊上,凌然喝斥道:“现在你清楚些了么?你说朕薄情,那就算朕薄情。朕不过是要提醒你,身为储君你一言一行都当谨慎克己。日后当着外人面,休再扯这样的混账话。从前你总沉溺于修书编书,已经太过矫情,朕想你不至于再告诉朕你送她玉佩,只是因为她是你的意中人?你便能为一个女子,丧失心智至此,将国家朝政置于何地?也已枉费朕与你的诸位先生教导你二十几年!这样的鬼话你便有脸说,朕没有颜面听,朕先告诉你知道,就是要你趁现在编出个更体面点的理由来。”
舆外的侍者恪守着不看,不闻,不言的臣职,盛载着天家恩怨争斗的舆辇仍在廊腰缦回,勾心斗角的深宫中若无其事平缓前行,离羑里之地越来越近。
萧统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巾帕,小心按在嘴角被皇帝的戒指撞击出的轻微淤血上,一双凤目漠然看着外界,冷淡应答道:“陛下放心,臣若担不起国家社稷的重任,便自行请旨求废黜便是。届时那玉佩便是不管到了谁手里,都只是一块无用的东西罢了。”
此言既出,皇帝亦是冷眼相对,不再言语。
金吾卫所辖禁府便在宫城门外东北,与宗正寺毗邻,是以位置萧统并不陌生。舆辇既出了东门,按理说摘星楼正处正北,不时便可抵达,然而御驾却于门内暂停,直至近百披甲带戈侍卫集结护卫,才重新起驾。
而后便由承天门登上的护城河,此处禁军集结,辇车在宫灯簇拥下甫一露面,便听得夜空中整齐划一的铠甲叩地之声。而皇帝只是从帘中伸出手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些人便默然起身来,而后分左右立正,在辇车两旁形成左右两道人屏。
一阵夜风吹进车内,萧统的目光捕捉着那一丝风而飘向车外。在城墙之下,他依稀看见了蜿蜒的护城河水。而水中陆续有莲灯飘来,那莲灯大多华美而精巧,置于河水中平稳不絮的缓缓向前流走,将这一处的河水映照如同冥川一般的幽静。
随后他便想起来,今日夜间,后宫诸妃将同东宫与晋安王府,庐陵王府等女眷,一道在宫中太液湖畔为丁贵嫔放灯祈愿。
那么,这些莲灯,便是各人所祈下的心愿了?送逝者归去,给生者以心灵上的平静。是缅怀,亦是永久的道别。
见他的目光一直留在车帘之外的中,皇帝亦顺目看去,随即道:“可是仍替你母妃感到不平?”
萧统缓缓摇头,抑下心间无数的叹息。在皇帝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眼神中,终于坦然道:“臣只愿母妃在九泉之下,永远安息,早日往生。”
摘星楼所在,是宫苑城墙的极北之处。此一处历来便是禁地,除却皇帝之外,无人能登楼观星。而辇车越往北走,城墙坡度渐大,最后马儿终于嘶鸣着停下蹄,皇帝方睁开眼,道:“你随朕一道进去。”
萧统先行下车,在车下立定之后再道:“是。”
随着这一声之后,那扇沉重而金碧华贵的大门被缓缓打开来。皇帝先行两步率先入内,而萧统在他的身后,看见了楼中数层重重楼梯左右,皆亮有明丽的烛火。
那火光在高远辽阔的空间中依次递进,而目光所能眺望的极处,便应该是楼顶——那里似设有一张桌几,还有一方宝座。显见,皇帝每逢来此,便是在那里观天象,鉴乾坤。
只是楼太高了,萧统略略目测了一番,层层楼梯蜿蜒盘旋,大概总有三四百级梯步吧?而皇帝走在前面,却敏感而直观的开口道:“不必担心朕爬不上去,朕曾对自己说过,若有哪天,自己真的爬不上去了,那这天下——便该交到你手里来了。”
幸而是皇帝仍是身手矫健,萧统亦有心伴后。父子两人到得楼顶时,正是漫天星月辉映的时刻。而皇帝只是掀开桌上拢着的那一层金黄色的细纱,便见得了其下罩着的那座玉石雕刻的城池。
这是一座微缩的建康城实景,经能工巧匠以精湛技艺,在上好的玉石上雕琢而成。建康城内地势错综复杂,远不止纵横三十条路街那么简单。因前朝汉晋时期便已有沿河而居的习俗,城中住户便以坊为治下,而诸坊之间皆有夹墙,桥下有沟,坡旁有坎。彼此之间勾连成网,又以一条秦淮河穿梭其中,并在外间形成围蔽,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要真正搞清楚城内的全局,那是一生一世都不够用的。
而眼前这幅玉石所制的城景,不但着微于细,将城内每一条沟坎都用极细的文字做了标注,就连城外的几处山脉,以及东西朝向,也清晰无疑。
皇帝的手指向先前萧统与人选定的那一处宜山陵地,而后手指缓缓往后退却,退至城中禁宫的所在,才问道:“你看那一处山脉,是否与内宫直冲成凶位?”
萧统见之心惊不已,心下暗暗默算出母亲的生辰年月与钦天监所报之吉凶方位,却在下一刻听皇帝又道:“不必按你母妃生前所记之生辰来算,朕知道,她在嫁给朕之前,便已篡改了身世——”
说完,这便从广袖中找出一本册子来,将其丢在桌角上。而萧统随即拿起来,翻开内里的折页,细细一番阅览之后,不由失色道:“母妃竟从未与臣说过……”
“她不但不曾对你们几个说过,就连朕,以及她身边最为倚重的人,她都从来不曾松过口。她生前所坚信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编织幻想出来的。她从来不信任何人,因为她只信自己。所以,在生死时刻,她依然如此。”
“而朕,在得知她只愿隐瞒自己的一切后,因为起初不曾拆穿,所以后来也不能拆穿。便是到了你们跟前,也一样,只能将错就错。”
皇帝说完,慢慢将手缩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己在那方椅子上坐了下来。
此时窗外是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积在窗外,逼迫着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
若是站在城头,此刻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朗朗飒飒,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北袭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除了曾在沙场上厮杀拼斗的人之外,谁也闻不出来。
那是鲜血的味道,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入半空。
如果那风再积存得厚些,便能够吹过边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们或者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但京城中,从来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穿越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只有想象自己的战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想象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皇帝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太子无语打量着自己,那样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时那个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尚且年青的男子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无法压抑的惊喜和艳慕。
皇帝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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