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嬛的目光在青鸾的注视下渐渐转为稍稍平和几分,但仍止不住心底的愤恨与被命运蹉跎的痛苦,她木然挽住罩衣的衣襟,有些怕冷的收紧双臂在胸前,道:“可你也知道,这所谓的公主的尊贵,在皇权的体面跟前,根本什么都不算。不要说我和我姐姐,就连我母后——她还是父皇的原配发妻,还是大梁名正言顺的皇后国母,她明明死的那么蹊跷,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追查到底……”
青鸾递上自己的丝帕给她拭泪,道:“公主,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有些往事既然已成过去,就没有必要总去追忆。奴婢是个凡事喜欢认清现实的人,譬如说皇后的死因,在公主和长公主的心里觉得那是莫大的疑惑,可是在皇上心里,倘若他认为有必要的话,难道会不去追查?要说每个人对命运的抉择,那自然也有每个人应该恪守的度。世间本没有真正自由自在的人,只要一个人还有感情,还有欲望,他就不可能真正自由。”
萧玉嬛怔然许久,才道:“那照你这么说来,我母后和姐姐的仇,这辈子,我都报不了了?不!我不信!”
青鸾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奴婢记得,永世公主与您和长公主也是一母同胞,只是这些年来,她甚少进宫,也少有宫中有来往。”
萧玉嬛似对这位二姐心怀芥蒂,闻言便冷笑不屑道:“她蒙人恩惠,嫁得良人,如今远居西平,与丈夫琴瑟和谐,膝下儿女成群,自然,是早已忘却了昔年的血海深仇。甚至,连我们的姐妹骨血之情,也置之脑后了。”
青鸾知道她说的是当年永世公主本来与谢氏定亲,后来却因为与王湮相爱而退婚另嫁王家之事,此时在当时曾掀起轩然大波,但在丁贵嫔的居中调停下,也很快就平复了下去。从此永世公主便长居西平,绝少踏入京城,更没有婚后开府另住。
但是,自己在西南时,曾偶然间在冼太夫人跟他人的交谈中听过关于这位公主的事情,永世公主早与冼太夫人结盟联手,这些年的平静冷淡,甚至与宫中划清界限,不过是蛰伏待机而已。
而心中深埋着自己母亲的血海深仇,仍然能在有生之年怀有一颗平静之心去好好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初心吧!所谓的对错,是非,善恶,恩仇,全都放在了心底最深处。没有什么难关熬不过,最后等待的,便是生与死的较量了。
但这样的话,现在与三公主萧玉嬛说,显然不合适。青鸾眼看时候不早,便道:“可是公主您难道不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吗?奴婢以为,您是金枝玉叶,若有心中人,将来下降之后,可享夫妇和美的平静生活。也可与王妃如从前那样来往彼此照应,您一向待王妃如自己的亲妹妹,这样的以后,难道不是更好的抉择?”
萧玉嬛听得出来她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想要劝说自己放弃复仇,可是——她惨然一笑,极为缓慢的说道:“心中人?青鸾,若你知道本宫的心中人是谁,你还会成全吗?本宫生来不喜欢男子,便是接近一些都会感到憎恶不安,更遑论与他有肌肤之亲,共效于飞生儿育女?本宫心里早已认命,此生不过孤独终老,或者,不等到老时便孤独死去罢了。”
青鸾这才震惊的看向她,虽然早在之前,她便隐约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似乎有些异常之处,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往这上面猜测。但是等萧玉嬛亲口承认之后,细细一想,便发觉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事实。甚至不但萧玉嬛如此,就连长公主萧玉姚,也没有逃脱这一命运的枷锁。
“人这一生,现在的每一分时光,都是从过去延续来的。种什么因,结什么果——我跟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母后是被丁贵嫔所害,但是最令我们愤怒和绝望的不是丁贵嫔的狡猾和奸诈伪善,而是父皇,他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他在这件事上面所作出的选择,让我们真正对男人生出了由心的憎恶和失望……没有人能明白这些年里,我们姐妹两是如何将这份恨意深埋在心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来的,要说对丁贵嫔,我们还可以恨还可以诅咒,可是对父皇,我却连恨的勇气和力气都提不起来。所以,不必劝我如何善终,我明白自己这辈子是无法善终的。再说了,经过上次长城公主中毒之事后,就算我能罢手,只怕沅芷夫人也不会答应吧?”
提及沅芷夫人,便牵涉到掌珠。青鸾略一沉吟,最后道:“既然公主心中明白,沅芷夫人的举动只是为了保护王妃和长城公主,那么,奴婢以为,不如公主自请一门合适的亲事,就此远离京城,如永世公主那样,等待来日方才?”
萧玉嬛对此提议不置可否,却泛起自嘲的冷笑,道:“青鸾,此刻你定然胸有成竹,因为你知道本宫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你现下的身份如何,但本宫贵为公主,依然只能听从你的摆布。所以,世间事,从来就没有定论。便如从前本宫与姐姐都十分愤然不解,以母后的出身和势力,怎会敌不过一个出身卑贱的侍妾?”
青鸾微微欠身,平静而不卑不亢的回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一心护主,克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萧玉嬛挽起画帛,伸手理了理身后垂落散下的长发,她的动作极为缓慢,一举一动皆为妍丽妩媚。可是,待那一束长发从她的指间落尽之后,却犹带几分不甘的开口道:“其实本宫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杀了你,然后用掌珠的身世来要挟沅芷夫人,有她的相助,丁贵嫔未必有这么硬的命能够抗得过这个冬月。”
青鸾微微一笑,眼神亦泰然而笃定。她微笑着示意三公主去看一旁屏风上悬挂的那件烟霞色的中衣,萧玉嬛带着疑惑的拿下来,方握到手中,那件本来质地上好成色簇新的衣衫,便在她的指间断裂成了一条条的碎布。
她脸色微微一变,片刻之后咬牙道:“果然是好算计,你来之前,便料定本宫可能会对你下手了?”
青鸾亦不示弱,看向窗外那一片若有若无的雪景,道:“秦嬷嬷身手不错,公主将她用来做迎客,可真是抬举奴婢了。”
既然话已说开,再兜圈子下去,彼此都觉无趣。萧玉嬛抛下手里已经被剑刃割裂的衣衫,定定的想了片刻,最终仍是没有狠下杀心,转身冷然道:“你走吧,就跟沅芷夫人复命说,她要将我送到哪里,我便去哪里。只是,我有个条件——”
青鸾叹口气,截断她的话,轻轻道:“奴婢知道,公主心中仍爱护王妃,所以,此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会有人向王妃透露半个字,请公主放心便是。”
萧玉嬛再没有转身,只是矗立在重重窗纱垂坠的窗前。她缓缓抬手,青鸾便欠身行礼,恭敬而诚挚的说道:“奴婢告退,请公主多保重玉体。”
推门走出来,外头果然寒风刺骨。秦嬷嬷立在檐下,一双精芒内敛的双眼扫过青鸾的周身,这一次她没有笑,而是带着几分冷意开口道:“公主让老身送大人出去,大人这边请。”
青鸾微微欠身,并没有回言。只是在穿过长长的回廊,眼角窥见那一株屹立在庭院中的凤凰木时稍稍驻足。近日风雪甚大,昔日花开入云的巨树此时也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悲凉的难过,无法说清来由,只是一种隐约的预感。仿佛此刻寒风从四面席卷而来,偌大的公主府,朱漆雕梁画栋皆渐渐凋零敝落。眼前所有瑰丽的一切,在不远的将来,都即将走向荒芜的宿命。
而自己就是那个亲手画下终结符号的人,为了维护掌珠,亦为了不让萧玉嬛跟她姐姐一样死于非命,所以逼她离开京城,逼她去向一个全然未知的远方。
思虑间,有风自身后回旋,颈间一片微寒。青鸾伸手扣紧身上斗篷的系结,低声朝秦嬷嬷道:“来日公主离京之后,若有危急之事,嬷嬷可设法知会我。”
秦嬷嬷转身,深深的看了青鸾一眼。带着眼角的疑虑和半信半疑,仍道:“多谢大人。”
她将青鸾送到公主府门口的马车上,上了车之后,便见徐曼端坐在车中一侧。她收起了水云剑系在腰间,仍同往常一般装扮,只是神色间略见憔悴和清瘦了几分。
“这是无畏入宫之前,亲手交给我保管的一样东西。她说,若是她回不来,请我设法将此物送到她的身边,与她长伴九泉之下。”
青鸾伸手接过那个小小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白玉如意结的腰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半天,才在系着红色穗带的穿结处发现一个小小的“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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