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茶舍前下马,王贞秀也早在自己脸上贴了一张面皮,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便如一寻常人家的读书郎一般。青鸾不信他会在这样简陋的茶舍里喝茶打尖,但他却朝她道:“这茶舍的掌柜跟他娘子都是你们老家的人,所以做的糖醋花生还有盐水毛豆,都很合你们的胃口,你便试试看。”
青鸾这才闻见空气里有股熟悉的毛豆清香,还没等她落座,老板娘便笑着端了一碗碧绿的汤水,里头还卧着一只皮已煮至泛青的鸡蛋。青鸾当即道:“这是荠菜清明蛋?”
“正是,姑娘稍坐,我再去给你煮点毛豆出来。”
茶是寡淡粗糙的毛峰,但已是这茶舍里最贵的一样。见王贞秀似乎对此中颇为熟悉,青鸾便不由生出了猜测,问道:“你以前常来?”
王贞秀竟然很快就点头,继而道:“以前跟子蘩来过几次,那时候她总说这里的毛豆煮的好吃,回去让厨子试了又试,就是不如这里的味。后来我问过掌柜的,才知道用来煮豆的青盐产地不一样。荆州境内用的盐都是本江所产,你们老家那边却是用青州盐。”
青鸾听他提及子蘩,当下便怔了怔,继而道:“是,青州盐是粗盐,味道除了咸之外还带着一股海中的香。最是合宜用来烹煮青菜之类的,素中亦有诸多余味。”
王贞秀难得坦诚道:“怎么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子蘩走的时候,没有留她?”
青鸾略一张嘴,少卿又阖上,低头喝了一口茶之后,才道:“子蘩比我小了六岁,小时候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我也顽皮,会悄悄拿走母亲挂在她床头的小鼓和玩偶,后来她每次见了,便一定会扭过头去不理我。非要我哄她,又唱歌给她听,她才会原谅。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她是骨子里有主见的女孩家,再也不敢乱拿走她的玩具。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我每日都要读书练习琴棋画艺,并没有多少空闲时间能陪她玩耍。但她会记得我每月里都有两日的沐休,也会记得母亲对我有哪些规矩,作为妹妹,她很少让我为难,却既依恋我,又从不让我分心。”
王贞秀听完,沉吟片刻,继而点头,道:“是,她确实与寻常女孩儿不一样,其实,你们姐妹两,不,应该说是你们母女三人,都是属于同一种人。我要认真剖析这二十几年里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女人,应该只有你们是独一份的。”
“清高、克制、倔强,看似温婉亲和,而又分外的冷淡,你们对所有人都有疏离感,因为你们自己太聪明,便将人心的贪婪与丑陋看得太透。可就算是这样,一旦你们愿意对谁好,愿意对谁笑,那个人,便会心甘情愿为了你们而赴刀山火山,万死不辞。”
青鸾听到这里只是嗤笑一声,她转过脸,看向后厨那口黑铁大锅里冒出来的阵阵白汽,似是反问他,亦是在问自己:“那么,子蘩是留不住的,因为,她知道了一些她不能承受也无法忍受的事实,所以,你也不敢留她,对吗?”
“是,但我并不后悔——就算你现在把这壶茶水都泼到我脸上来,我也会理直气壮的告诉你,我这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喜欢上你母亲。”
青鸾勉力咬咬牙,两道眉宇拧紧之后再又展平,继而看向他,冷笑道:“那你又敢不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就没有伤害到子蘩呢?若你们的事情,只是你情我愿,你父亲又是因何忽然重病身亡?王贞秀,你可知道有句话,叫人在做天在看?”
仿佛是天公亦听见此言,当下便听一声闷雷从头顶滚过。青鸾刚一抬头看向这茶舍简陋的茅草顶,便听王贞秀笑道:“我当然知道,但我问心无愧,亦自问心安。至于你所说的伤害了谁,又辜负了谁,我便只能告诉你,若有选择,自然是要珍惜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其余的人和事么,再要紧,也不及这来的重要。”
说完,他便起身来,扔下一块银子,径直往外面栓着马的柱子边走去。青鸾一愣神,心中长叹口气,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其实在路上时,她也有猜测过,他到底会带着自己去哪里拜祭他的父亲?但最后,赶在大雨倾盆而下之前,两人到得一处幽静而雅致的郊外别院时,她方恍然:“这里,是我母亲跟子蘩以前住过的地方?”
“是,当时我父亲将事情瞒得密不透风,就连我这个亲儿子都是过了半年才隐约摸到一点蛛丝马迹的。这房子不在我们王家名下,可里头的人都是实打实靠得住的忠奴。”
他一面说这话,已有人迎了出来替他牵马。就在这会儿功夫,天边的雷声更响了一些,细雨已经密密麻麻的落在了地上。青鸾接过门房递来的雨伞,撑开在头顶,而后随眼在四下一番打量,便被他伸手带着走上了台阶,穿过画壁来到了前庭花厅。
“你母亲以前在这里有间花房,里面养的都是些珍稀的兰花。一会儿我叫人领着你去看看。”
说完,他便转身就走。青鸾禁不住在他身后唤了一声,他便回转过头来,道:“我吩咐人伺候你沐浴更衣,或者,你也想跟我一起来拜祭我父亲?”
青鸾脸上一红,连忙摇头,道:“那你先忙,我……自便就好。”
等他行完了祭祀礼仪之后,进得门来,见屋内陈设,已经颇具气象。青鸾正依在几前,呆望窗外。侍女见王贞秀入来,忙提醒道:“小娘子,大公子来了。”
青鸾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朝他行礼,道:“大人。”
他点点头坐了,上下打量青鸾,才发现她已经装饰一新。身着碧罗抹胸,外罩家常的鹅黄褙子,胸前露出的肌肤如凝霜皓雪一般。一头乌丝挽作一个同心髻,鬓边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挂着银线流苏,微一侧首,叫窗外的天光一映,连带靥边的两点翠钿都跟着微微一粲。
王贞秀疑心那防似是她展颐所致,再瞧她脸上神情,却是如常,心内隐隐记得仿似在那里见过这情景似的,一时却又想不真切,倒是有些惘然。
青鸾被他看得久了,微觉有些不好意思,偏过了头去。王贞秀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你别多心,我是看——这身衣裳并不合适你,倒还不如你从前那么打扮。”
青鸾点头道:“这是以前做给子蘩的衣衫吧?她穿着略显得有点窄小了。”
王贞秀点头,笑道:“倒也不是这么说,你比她要纤细修长两分,子蘩虽然身量跟你差不多,但是更为圆润。她穿这些鹅黄粉绿的衣衫,都好看,你却适合清冷华贵的,譬如素白,浅紫,碧绿,亦或者就是你常穿的青色,越是简洁,便越衬得你人如珠玉。珠玉哪里还用得着锦绣包裹?”
他这话分明就是褒奖,倒让青鸾顿时更加不安。
适逢侍女捧茶奉上,王贞秀便也不接着取笑,持盏饮了一口,正色问道:“可知道我为何要大费周章,带你来此?”
青鸾缓缓摇头,答道:“实话说,我猜不到。”
王贞秀便道:“那你可以想想,我们之间,到底是做仇敌好,还是做亲人好?”
青鸾心下一动,直直的盯着他,道:“大人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王贞秀便四下环顾,放下茶盏,笑道:“这里还少几部书吧,还有笔墨纸砚。你知道子蘩以前喜欢读什么?”
青鸾不由面色一滞,亦不答话。他又笑道:“是小玉落节,还是红拂夜奔?”
转口又道:“哦,我忘了你是正统的诗礼人家出身,哪有给闺阁千金看这些东西的道理?”
青鸾愈发觉得难堪,咬紧了牙关只是一语不发。他倒也并不以为咎,施施然站起身来,朝她欺近两步,伸手便朝她腰间探去。
青鸾大吃一惊,方欲回避,左手却已叫他紧紧钳制住了,她不知道他的气力是如此之大,未及挣扎,他的右手已经抓住了她的另外一只手。
奇怪的是王贞秀擒住她两手之后却并无任何非礼的举动,只是过了一会放下手来,任她挣脱,笑道:“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罢。虽是你自己的,却也猜不透,堪不破,握不住。世人皆说人心难测,其实也不然。我总是奇怪,你小小年纪,纵有泼天的本事,说谎的时候,手不冷吗?心不跳吗?脊背上不会出汗吗?青鸾,你的心为何跳得这般快呢?”
再一次如此凑近的听着他明明白白的呼喊她的名字,青鸾却无言可对,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心动得异常,仿佛要顶破了腔子跳出来一般,试着悄悄舒了两口气,却毫无作用,终是忍不住用右手捂住了心口。
王贞秀见她动作,笑道:“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罢,能够管住了,你也便不是人了。”
他的指甲堪堪的划过几面,停在了一卷书页面前,声音清冷如冰:“我之前的确有顺势起兵之意,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他终是抬起了头,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青鸾道:“没有,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
他遂点头道:“你是真的聪明。”
接着道:“你在湘东王府内做徐王妃的女史,若想真正掌控权柄,只靠与王妃亲近交心仍不够。如今诸皇子皆在暗中互相厮杀,只恨不能悄无声息的借刀杀人,将自己的兄弟一个个的都弄死弄残。萧绎其实已经渺了一目了,但却仍因为徐家势大而屡次遭人妒忌。他入主荆州为王,我却是荆州当地的地头蛇。你以为,我到底是应该跟萧绎反目,还是与他相互作倚更为顺应天下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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