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这话甫一出口,丁贵嫔便侧过眼,有些讥讽的看了一眼。沅芷夫人倒是镇定,静静的垂下眼眸,便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似乎对丁贵嫔并不忌惮。
见状,萧统便不再问,而几人因皇帝病中也不便再说话,切也觉无话可说。只是各怀了心思,守在殿中。
近亥时时,皇帝终于苏醒,随即便是一阵喘促,丁贵嫔赶上前忙吩咐御医近来,皇帝却朝沅芷夫人那侧招了一下手,两位后妃在旁照着太医的吩咐又是捶又是揉,好一番折腾,终于引他咳出一口浓浓的绿痰来,这才平静下来。
太医旋即捧了那痰盂下去一起围议,而皇帝略略仰头,身子靠在床帏上仍拉胡一般的胸中作响了许久,方才有四顾之意,问道:“太子在么?”
萧统忙趋前道:“父皇,儿臣在这里。”
见皇帝竟是一脸焦急的看向自己,虽明知他不过是怕自己不在眼前,有事时难以挟制,但记忆中父亲近些年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却终究是少有的,心中不免有些惘然。
丁贵嫔适时道:“陛下,太子自得信便赶紧入宫来在此守着,一直寸步不离。”
皇帝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道:“朕这也搅得你们一夜没安生,如今已经没有大碍了,贵嫔和沅芷都下去歇着吧,这里有太子守着便好。”
丁贵嫔母子二人互看了一眼,萧统方想开口,丁贵嫔已经明白了皇帝意思,忙向他递眼色道:“陛下要静养,那臣妾和沅芷夫人就先回去吧。太子在此侍奉,有什么事情尽管派人来传话便是。”
说完,两位后妃便一起告退出去了。室内只余下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萧统见皇帝唇上泛起细小的裂痕,便想起身来斟茶。少卿又道不妥,要问过太医才好,便吩咐人倒了热水来,亲自递到床前,道:“父皇,病中不宜饮茶,先喝口水润一下喉。”
皇帝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就着他的手有些艰难的喝了两小口,又连着喘息一阵子,胸口始终呼呼有声响。而后渐渐平缓下来,却神色悲伤,右手颤颤巍巍的指着一旁的书案,道:“你过去……把案下落在地上的那封密信……捡起来,朕有话……与你说……”
萧统隐约猜到,皇帝必是看了信中的内容才昏厥过去。但仍料不到,原来书信是金吾卫中派去到北魏寻找豫章王萧赞的密探,飞羽传来的死讯——豫章王萧赞身死魏国一处寺庙中,因是染恶疾而亡,因此尸身都无人收敛,适逢北魏暴雪,便一直停放在后院一处荒地中,而今算来已有十日有多。
萧统看了信中所书内容,亦不免悲从心来。他与萧赞年纪甚近,性格亦算相投,往日交往算是众兄弟中最频的。只是他离家去国之后,却再无只字片言捎给他。而今再得知音讯时,便是阴阳两隔。果然是人生无常,让人唏嘘。
而他又想起去岁两人在宫中守岁之后,清晨时入殿向皇帝叩安,又去显阳殿问众位娘娘的安。随后再去洪恩寺与璃尘一同诵经讲禅,直到午后方才在客房中稍作歇息。而后醒来时,见其时晚照方好,半天斜阳徐徐铺开,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飞甍流光错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宫中甬道上熙熙攘攘的宫人,头脸衣衫也皆成了朱赤之色。
那年的初一有大风频频,来时气势汹汹搅起漫天飞雪入红尘,两人静静观望,看来明日又是太平盛世里的一个晴好天气。
彼时的豫章王萧赞便道:“田单破燕之日,火燎于原;武王伐纣之年,血流漂杵。”
彼时的太子亦道:“他们都是大梁子民,只愿国泰民安,天下人心便安。”
而今想来,其时并不以为然。此时想起来,又是在这样的良辰佳节下,便顿生折心锥骨的疼痛出来。
而皇帝亦老泪婆娑,不住摇头道:“朕从来不信,他并非朕的亲骨肉这样荒唐的传言……可是到底是谁居心叵测,非要逼得他离家去国客死异乡?朕自问潜心向佛多年,却要承受老来丧子这样的悲痛。心中实在无法释怀,无法释怀!”说着,一面用手重重的拍打坚韧光洁的床柱,似是心中饮恨难消。
萧统听了皇帝的话,本有些松动的心内又是一片冰凉,他自知从萧赞出奔之后,皇帝对他的芥蒂便愈深。而起因不止是那封从豫章王府书房中查到的所谓密信,不过是他心中的疑虑得到了验证而已。
当下只能勉强答道:“是,倘若真是有人居心叵测逼害二弟,那他必定也不得善终。因果报应,总是应验的。”
皇帝不言,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而后移开双眼,微微阖眸道:“嗯。”
此刻皇帝呼吸之声已经渐趋平和,萧统见御医送上煎好的汤药,问道:“用的是什么方子?”
御医答道:“法半夏、紫苏子各三钱,茯苓、白芥子、苍术、厚朴各二钱,陈皮钱八、甘草钱半。”
萧统点头“嗯”了一声,见不过是化痰降气的寻常药方,思忖着皇帝的病情应并无大碍,看来的确是因为听闻萧赞的死讯而急火攻心所致。
又从御医手中接过药碗,端起来自己尝了两口,这才亲自送到皇帝帐前,令宫人扶皇帝起身,半跪着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药。
他极少与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觉得浑身无一处自在,端着药盏的手也止不住微微发抖。见皇帝胡须已现斑白之色,因为药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两道深深的腾蛇纹,此时的模样,不近不是幼时记忆中的慈祥,反而平添了几分刻薄与戾气。
皇帝虽已早年过六旬,但素日养尊处优,且后宫之中除却沅芷夫人之外,其余的后妃都不得近身,如此保养之下,面容竟亦如此沧桑寡刻,与记忆中的那个总是一脸慈祥笑意的人迥然而异,真是让他无法理解的。
榻上这个六旬之人于自己而言,竟然便是君是父,是从前曾深深膜拜思慕的人,也是如今心中只想逃离疏远的人,为何父子之间会成这样?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
还有母亲,她今日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仿佛并不急着召他进宫来,而是顺势敷衍着,又似乎对皇帝因何病倒十分深谙其中缘由?
皇帝一直斜眼望着太子,此刻才道:“太子的手怎么了?连个药盏都端不稳,朕今日果真不祥,可如何放心你来端国家的法器。”
萧统心中本来难过,此刻懒得遮掩,索性道:“儿臣心中因二弟的病势而甚是难过,本是除夕团圆之日,想起去岁时他还与儿臣一道吟诗守岁,所以情不自禁,父皇宽恕。”
皇帝定定的看了他一会,颔首道:“你近来也善感的很。”说完,也不置可否,服完了药,又在宫人伺候下漱过了口,这才重新躺下。
萧统见皇帝睡了,吩咐御医退守外殿,又教宫人放下帷幄,熄灭了几盏宫灯,殿内登时昏暗了下来,没有月亮,宫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有烛火的影子。他此时才静心坐下,细细思想近日的前后事体。
而此处仍是远瀛殿,本是沅芷夫人的住处,因皇帝常来,因此日常守备也比寻常后妃住处要森严的多。萧统坐在皇帝床前静守,四下亦静悄悄一片。有宫人轻手轻脚近来,为他斟来一盏热茶,而后拜了一礼,复又安静退下。
他心神恍惚中端起茶盏来,拈在手里却发觉其下还沾着一片薄如蝉翼的油纸。他指尖一抖,不动声色的取下来握在掌心。须臾之后放下茶盏,起身转去后殿更衣。无人时将掌心摊开来,见上面用比纸色略浅的清油写了两个字——小心。
是母亲丁贵嫔的字迹——其实也不是。因她执掌六宫,所以日常批注懿旨时所用的皆是端正小楷,而这上面的字迹分明是用簪发的玉簪头所写,又刻意潦草,所以实在让人无法判断。
但萧统走出净房之后便留心察看四周,回想经过中更隐约窥见一些端倪——从自己今日入宫,到此时守在皇帝床前,一路上遇见的侍卫和参将都是平时不相熟的。而此时的沅瀛殿分明四下皆布有暗兵和皇帝身边的金吾卫,原来竟是如此,他昏倒之后必然有苏醒过,而后下令拖延时间安排人手,妥当之后才派人至东宫,所以饶是母亲有心也无力,因为他在心底已经将自己当做乱臣贼子来防备了。
幸而如今是无事,若出了一星半点差池,自己今日进得宫来,怕就是再也出不去了。
思想到此处,他万念俱冷,只觉得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直沁到心里,连四肢百骸皆成冰凉。回殿再抬眼望着皇帝卧榻,嘴角的抽搐颤抖尽数化做无声的叹息,慢慢纂紧了拳头,再松开时,只觉得整个人都乏透了。
除夕这一日,皇帝的病情又小小反复了两次,萧统在他床前守到饷午,蔡妃携了小世子萧欢过来看完祖父,皇帝这才总算露出了一丝淡薄的笑意,在帐中道:“你们一家子出去吃个饭吧,朕跟前,有阿沅守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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