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霸先有些意外,因为他知道杜僧明并非胡来的性子,既然喜欢又怎会轻易丢开手去?其中必有隐情,遂勉力撑起身,朝周文育道:“你让僧明过来,我亲自问他。”
周文育点点头,却扶着他仍躺下,不忘替自己辩解道:“大哥,这事我真没有多说半句话,咱们兄弟之间的情义,还不会因为这点波折就扛不住。当日要不是对方不要脸偷袭,咱们也未必就不是对手。”
说完又禁不住玩笑道:“你重伤初愈,还是先养好身体。不然你叫僧明过来问问,看他到底有什么隐情,这几天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咱们问他也不肯说。”
陈霸先皱起每天,道:“别浑说,能有什么隐情?僧明年纪小,像你们这样夹荤带色的去盘问,人家肯定不能讲。”
周文育道了一句哪有,这才搓着手笑嘻嘻的走了,临走时带上门之前,又转过脸挤眼道:“原来赤芍姑娘一直都没走远,大哥,看来咱们兄弟此次来荆州,是入了桃花阵啊!”
杜僧明来的很快,脸上浑不见什么沮丧的气色。陈霸先最初还以为他是不得已做出的牺牲,结果他一开口,便先自责道:“方柔是我把她送回家的,跟二哥三哥他们都没关系。这件事是我错在先,以后再有什么首尾,都由我一人承担。”
陈霸先皱了皱眉头,刚要出言训斥,却见杜僧明左手几不可察觉的轻轻掩了一下大腿。他旋即明白过来,问道:“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杜僧明起初还想否认,但陈霸先目光如炬,片刻后含糊的嗯了一声,低声道:“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我也对不起她,以后就算她要我的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陈霸先便道:“那看来你是喜欢这个方柔的,既然喜欢,为什么又要送她回去?你别拿那些大道理来敷衍我,我知道,我们兄弟几个之中,真正迂腐守规矩的没有一个。也别跟我说什么无媒而合,你凭心而问,要是你父母给你定的亲的女子你连面都没见过,成亲以后能不能做到敬她爱她甘愿舍命来保护她?”
“我……”杜僧明有些答不上来,只得半垂着头站在那里。陈霸先一直将他当做自己最小的兄弟,此时见他站在跟前,年轻,充满朝气。西南的朔风和黄沙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害,他不像是跟自己在一起,日夜拼杀厮斗中相处了近十年的人,如自己和周文育这般,都是人还未老,面容与双眼已经写满沧桑。
相对比之下,少年杜僧明是鲜焕的,有美丽的轮廓、明净的眼眸。恰到好处的英气,恰到好处的气度,还显得纯净而真挚,不偏不过,一切都刚好。
于是就难怪,才到荆州,就惹上了这样一桩麻烦的桃花风流债。
想到风流债这几个字,陈霸先又不由想到了先前那个绮丽婉转的梦境。不过后来看见的赤芍让他心里有些隐约的不虞,只是想到她是全大师的弟子,方才按捺下去不提。再问杜僧明:“那你打算怎么办?方柔可有跟你说起她惹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杜僧明老老实实道:“她说了,是王贞秀——荆州一城,可算是他一人的天下。”
陈霸先不由冷笑出声,纠正道:“他一人的天下?只怕很快就不是了,湘东王此来荆州,头一个,多半就会拿他来开刀。他倒好,还有心思在这里为了一个女人大开杀戒。”
不过略一思量,又对方柔的身份起了疑心。若真只是一介青楼的舞姬,以王贞秀的势力,哪里会有不从的道理?不过杜僧明随后便道清了内里的隐情,说道:“方柔并不是青楼女子,而是王贞秀早已下了聘礼的未婚妻。那日之所以会在那里遇上,是她听说王贞秀在里头鬼混,本来她便有退婚之意,于是假扮成舞姬混进去。本想当场揭穿之后再索性闹翻,没想到……”
“没想到,居然误打误撞的,遇上了你小子?”
陈霸先终于听完来龙去脉,倒放下许多的担心,笑了出来。他并非有门第之见的那类人,但因了解杜家的家风,因此替杜僧明担心若方柔真是风尘中人,那将来只怕不能为家门所见容。但如今看来不需再考虑这一层,王贞秀未过门的未婚妻,必然出身世家,与杜僧明的少年英气正好堪配。
“世事弄人,大哥,我也没想过,才来荆州就惹出这样的祸事来。”
陈霸先这才正色,纠正道:“这是好事不是祸事,你不要为此在心中下了这样的定论。等会去找一下人家方姑娘,记住态度务必要诚恳坦率,若她也心仪你,并不因此而怪罪你,还愿意跟你一生一世,那就由我来保这个媒,将来等铲除了王贞秀之后,你们就能名正言顺的成亲,昭告天下。”
“大哥,可是这样一来……咱们岂不是就等于跟王贞秀公然宣战为敌了?”
陈霸先嗤的一笑,不甚牵动了胸口的伤势,微一皱眉,继而又笑着反问道:“难道现在,我们不是已然成了生死之敌了?”
杜僧明一想,也是默然。不过须臾之间,明白了陈霸先的心思,便道:“大哥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借着铲除王贞秀这件事,在荆州乃至湘楚一境树立起咱们的威望?”
陈霸先目含赞许的轻轻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喟道:“僧明,你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而今天下南北割据,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上此时遣湘东王至荆州整顿军务,太夫人又将咱们安插至荆州大营中,少不得,就是要咱们成为王爷在军中的左膀右臂。王贞秀是王茂的独子,王家在荆楚一带的势力盘踞多年,而今北魏内乱,想来,皇上也是有心,想趁机收复北方,一统天下。所以,拔除王家在荆楚的势力,是咱们的首要任务。”
杜僧明闻言陷入沉吟思索中,他自然不知道,陈霸先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既有为公之心,也有一份不能对人言明的徇私之情——青鸾的身世他十分清楚,而王茂与王俭之间素来关系密切,当日青鸾一家被陷害追杀,其中便少不了王茂在旁助力。而今王茂已死,那这笔债便自然要算在他儿子王贞秀身上。更遑论如今王贞秀是跟自己兄弟争妻,又与自己结下了生死之仇,因此心中杀机既起,便开始筹谋如何布局铲除。
风静了,雪也停了,赤芍端着手里的药盒,朝已然沸开的黑砂小罐中投入了几枚当归和防风,盖上盖子,屋子里便沉寂下来,隐约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那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一般。
她放下手里空了的药盒,起身慢慢走到了几前,伸出一只手指来轻轻封住了那更漏的漏嘴,转首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那壶中木箭也已经指过了亥时。
再移开了手指,那聚堵在指尖的光阴之水又开始重新下坠,冰凉的,沉重的,淌过指缝,滴落到铜盘上,积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漾着深渊才会有的青黑色光泽。
“师姐,师父来信。”
进来的安歌比赤芍要小三四岁,还是懵懂天真的小女。不过因为两人时常在一处,安歌便看出来赤芍近日有些不妥,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待她接过信之后,又道:“师姐,你这两天是不是不太高兴?为什么总是魂不在体的样子?”
赤芍一双眼睛生的很大,属于乍看惊艳细看却会觉得有些凶冷的形容。此时瞪了一眼安歌,骂道:“你少胡说八道,我怎么魂不在体了?不过是对师父的举动有些猜测不透,明明这个陈霸先是他的仇人之子,为什么还要救他?还有就是……”
她说着,展开手中的火漆油纸小卷。信由飞鸽送达,看来师父是已经不在荆州城内了?这么一想,便立即专注到了信中,再无暇闲话。
安歌也道:“是啊,这件事我也想不通。难道师父真是菩萨心肠,就连仇人之子也要施救?哎,师姐,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
眼见赤芍看完密信之后一言不发,转身便取下屏风上的黑色斗篷往外走,安歌连忙追上去,却被她一手推回来:“师父让我现在赶去见他,你在此候着,明日一早要是万一我没有及时赶回来,你就说我身体不适,仍旧照常给他煎药送药,听明白了?”
安歌啊了一声,小嘴半张一肚子话还在喉咙里,就见那抹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前。而赤芍的脚上功夫极佳,如此深夜掠墙踏空而去,居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须臾之后,屋内仍只有小罐内冒出的咕咚咕咚的沸水之声,和沙漏中连绵不绝的潺潺细响。
“跑那么快,也不跟人说清楚,明天一早还要不要给那人换药呀?算了,反正是师父的仇人,不换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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