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留下的那个小医女甚是尽职尽职,又对医术颇为精通,自然比那两个老尼更懂得如何照顾病患。因慧如原本患的就是风寒,因而这时节早晚便不能见风,于是萧统急急忙忙赶回来时,见到的那间简陋的偏院客房内便是满室阴森,明明已到暮春四月,左右两扇窗扇上还挂着厚厚的帘子。
高几和柜子上倒是摆着灯,也点燃了,并不显黑暗,只是萧统打从出生之日起便甚少突然进入这种屋子,多少觉得十分怪异。尤其屋角放着一只红泥小炉,炉子上还炖着一点稀粥,此时正在徐徐地散发着米香,与屋内浓重的药味混合在一处,更是让人莫名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嗅感。
小医女显见也是要看人下菜的,之前那两个东宫随从被她用身子板二话不说的挡在了门板外,这回换到萧统上来敲门,她才一看清眼前的人,便立即呆住了。
萧同也就顺势向她说明了来意,只说来探望病人,而后见那胖乎乎的小医女没有反应,便兀自进了屋内。
床榻很小,一顶青纱帐拢在四周,帐子显见用的布料并不好,稀薄的透出光来,一眼便能瞧见里头隐约卧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苍白,似乎极为清瘦憔悴。一头黑发流泻在枕畔,整个人看着就是盈盈不足一握。
“你是什么人?慧如姑娘她现下还病着,刚刚喝了药,这会儿醒不过来。”
小医女被美色和气势所惑,好不容易找回点神智,等到萧同再度朝她看过来时,当下又开始两眼发直脑瓜子不好使了。
于是萧统很快就从她嘴里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慧如现下的病情,需要如何修养,饮食起居上面有哪些讲究等等细节。因为他问的细,问话的时候又温和有礼可亲,以至于小医女恨不得直接上去握着他一双修长洁白的手,然后手把手的教他如何给病人发汗,如何给病人喂药等等细节。
“好的,多谢姑娘提醒,我记下了。如此,今晚就劳烦姑娘在此照应了。”
萧统细细听完,得知慧如的病最起码也要好生将养一两个月才能痊愈,当下就开始计较起来。虞山读书台是个清静的地方,却历来不允许女子涉足,内中连一个侍女婆子都没有过——这一条规矩也不是他定下的,而是皇帝当初为他修建读书台时便请高僧看过的相学和风水,这是戒律万万不可触犯。那么,应该将人安置在哪里才好?
萧统不免有些为难,于是出来之后便与韦明庭等近臣商议。谁知韦明庭却立即接口道:“殿下,这点事情有什么可为难的?五年前镇江城有位姓潘的大人,出身豪族,当时为了求殿下的一副字画,便赠了一座别院给殿下。如今那院子都还空着呢,潘大人早已卸任,但却留下了一应下人在里头负责扫洒归置。殿下既不想将人带上虞山,那就让慧如姑娘留在镇江别院吧!临走时咱们再留些侍卫和自己人在这边守着,直到姑娘病愈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呀!”
这个提议倒是有些边际,让正在犯难的萧统登时有些感激的看了韦明庭一眼,而余下的人一听,也以为然,左右东宫身份敏感,于外不得与异国之人来往,于内也不得擅自结交官员朝臣,便是来往的文人清流也需是不沾染仕途的。且此事又跟一个年轻女子有关,万一泄露一丝半点,被人发现的话,自然整个镇江城都有无数想要攀附的人都会闻风而来,但是到时候,必定又是一场沸沸扬扬的桃色绯闻。
而这个赠别院的潘大人于当地颇有美誉,虽曾为官却早已致仕,而今族中也没有子弟为官,且人也早就回了祖籍,因此可以说是顺理成章,而又不需担心被人暗中弹劾或是参奏上几本。
“那就照这个办,明日一早,先派人去别院那边收拾一下,我看这客栈中人来人往的,尤其是那个偏院的客房,住的人更是复杂。”
萧统说着,又想起那个甚是简陋寒酸的厢房,心下不由涌起一阵不安和愧疚,以及早已被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怜惜。
他自是能想得到,从前的青鸾跟她的妹妹,以琅琊王氏这样出身的贵女,少时该是如何的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可是后来谁能想到,不过一夕之间,姐妹两人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鸾进了王府当差,掌珠自然不会待薄她,可是毕竟是天差地别的变化啊,从前高高在上宛若云端的天之骄女,转瞬之间却要口称奴婢——思及此,他的心头不禁一阵隐痛。而这种隐痛之后,更带起对慧如的无尽关心和照拂。
次日一早,韦明庭便揣着太子殿下的殷殷嘱咐,前去那一处别院中为慧如安置收拾。
许是为了能让慧如安心在此养病,萧统特地为这一处尚且没有名字的别院取名为慧心堂。
慧心堂宽阔气派,迎脸是五间正房。两侧有耳房、厢房,前后罩房抱厦,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庭院很大,葱葱郁郁,有玲珑山石,上种满名卉异草,喷芳吐艳。靠右侧种了两棵粉杏,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树下有石桌石凳,若是夏日,却是乘凉的好去处。
进了正堂,三间明间以万字不断头的落地罩隔了,并有博古架,其上摆着各式珍奇异宝。
东次间紧挨着卧房,窗下设一张罗汉床,上面已铺了锦缎的褥子,摆着几个闪缎面子的靠背垫。一侧设着黄花梨海棠小几,其上摆着个鎏金的香炉,几子旁有个黄花梨木柜,另一侧放有两把圈椅并花几。
卧室极大,靠里放置一张黄花梨雕流云万莲鲤鱼的拔步床,上铺着如意纹织金妆闪缎床褥,看起来软绵而舒适。并有妆台木衣架等物,另有一架黄花梨绣四季花卉屏风,其后似乎是浴间。
在客栈被小医女照顾了两天之后,慧如总算精神见好了一些,于是便在萧统的安排下,被马车送到了这里。而她刚刚去正堂上坐下,便有一行十多个丫头垂头束手从外面走进来,齐齐跪下。
“奴婢见过小娘子。”
慧如被吓了一跳,实在是她在静心庵的时间不短,虽然没有落发,却俨然处处已经以方外之人自居了。
此时再听这些丫鬟们唤着小娘子的称谓,再加上她大病初愈尚且未曾大好,简直是有点恍若隔世之感。
于是她自然而然就想站起来,却被韦明庭笑眯眯的从背后轻轻压住了。
这两日韦明庭心中不断诟病着萧统的爱屋及乌,简直恨不能把对青鸾的爱意也分一半给了她妹子,其实说来说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萧统自与镇江府递了名帖之后,便少不得要受这一方大小官员的朝拜与觐见。加之皇帝也顺道委托了几件悬而未决的事情让他处置,因而这两日他忙碌时,都是由韦明庭在旁陪伴着。
而东宫一应随行之人,也是这两日才总算见识到了,原来昔日的韦中丞,说是早就断了根的阉人,但原来对于哄小姑娘,竟然这么深谙其道!
这不,跟他一道来慧心堂的几个臣僚,在四下一番转悠之后,除了对原主修建房舍时的精巧用心感到钦佩之余,更多的,则是对韦明庭这短短两日的功夫,便置办起一座花团锦簇十分适合闺阁女子所住的别院,感到瞠目结舌!
抽个空,那姓曲的同僚悄悄拉过韦明庭,笑眯眯的拍着他的肩膀问道:“韦兄,看来你不但文采好,对于这置办内务这一块,也是十分了得啊!”
他说着,一面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又问道:“能不能给兄弟透露一下,这一番布置,都花了多少银子呀?”
韦明庭跟他关系还算不错,当下便故意玩笑着冷哼了一声,道:“曲老弟你这就庸俗了啊!人家如此蕙质兰心的一个女孩子,又是殿下郑重应下要好生照顾的人,殿下这一番心意,哪里是什么臭铜气可以衡量的?”
“这么说来,这些钱都是殿下给拨的?啧啧——看来咱们殿下这回是转了性子了呀,这位姑娘,真是了不得,将来是要——”
他话没说完,便被韦明庭一把捂住了嘴。因为慧如跟青鸾之间的关系不能对任何人点明,因此除了韦明庭之外,其余的人都不知道慧如的由来。
“这话你可万万不能乱说!咱们殿下是何等冰清玉洁清心寡欲之人?他之所以照拂这位姑娘,实在是因为看见她病得可怜,再加上,你可别忘了,认真追究起来,这事还是你给捅出来的篓子呢!”
可怜这姓曲的臣僚,被他后面这句话死死的掐住了脖子,当即就变了脸色,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韦兄提点的是,我这也是一时想差了,还以为咱们殿下好不容易能相中个人呢!我,我,我其实也是想替殿下高兴一下的……韦兄我发誓,我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见他连连告饶,韦明庭也懒得跟他计较,不过少卿到了无人处,他还是召集了余下的几个人,一脸严肃的说明了一番现下萧统的打算,以及连带着把自己的胸脯也稍带上拍的震天响:“咱们殿下真的就是个菩萨心肠,他是受故人所托来寻这位姑娘不假,可是我韦明庭能拿自己的脑袋作保,殿下对这位姑娘的确就只有照拂之心,绝无男女之意!”
其余几个人闻言也就心中有了数,再一想,自然也明白萧统如今的艰难处境。万一要是这趟太子来虞山读书台,最后却惹了跟一个半吊子没出家却在庵子里住了一段时间的小尼姑的风流韵事出来,那不用讲,立即就有无数的奏折和弹劾信雪花一般的飞到皇帝的金案前。
于是众人都严肃了神色,一致道:“韦先生放心,我们明白其中厉害的。”
韦明庭见自己的一番话在这边收到了效果,又不免再一想其他方面的。最后不知为何,原本满脸喜色的圆脸渐渐耷拉了下来,眼中也有了几分忧虑不安之色。
见四下无人,他便伸手一撂袍子,索性在青砖台阶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天边有些阴郁的天色,想起来先前来时还是一派春光明媚,在马车中,他还指着四下的风景给病怏怏的慧如说笑着。
可是这才一转脸的功夫,天说变,就变了。
“慧如啊,你这可怜的姑娘,你姐姐要是这会儿知道你病成这样,指不定如何心急如焚呢!殿下也是没办法,这才冒着风险将你安置在这里的。可是你却不知道,为了护着你周全,殿下真是担了一次极大的风险。你要好好争气,赶快把身体养好……到时候,殿下自会为你安排好去路,一定会让你们姐妹团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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