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后,一时膳食齐备,丁贵嫔仍居主位,笑语晏晏让众人随意。掌珠便坐在蔡妃身侧,两人先后抬箸,却都是心不在焉,蔡妃只随意拣几片清淡的菜蔬,和粥同吃。而掌珠则由青鸾在席面上挑了几片云笋腊鸭,和她素日最爱吃的一味冰糖渍樱桃萝卜。
这萝卜因是冬季当季的菜蔬,却是雍州当地的进贡之物,每只都是樱桃大小,颜色也如樱桃一般艳丽,模样又极为趣致可爱,吃的时候可以蘸八宝酱或者新鲜奶酪,显阳殿中两种佐料都齐备了,掌珠自是更偏好蘸奶酪来食,但放奶酪酱的碟子却在晋安王妃身前。
青鸾便犹豫了一下,蔡妃正好抱着小世子萧欢在跟前,眼风扫过之后,便伸手将王灵宾跟前的奶酪碟子往旁边稍一挪动,但就在青鸾将小萝卜放入酱碟中时,忽然王灵宾一个急转身,将她微微朝外的手肘撞得一缩,箸上夹着的那只红艳艳的小萝卜,便在沾满白色奶酪之后,滴溜溜的滚到了织锦洒金的地毯上。
掌珠立即看向王灵宾,王灵宾也转头看向她,众人自然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都纷纷看过来。青鸾尴尬之余,只有躬身下去捡拾地上的那只小萝卜。但她刚刚蹲下身,王灵宾怀中的清瑶郡主就挣脱出来嚷着要去更衣,只是不偏不倚间,一只脚却重重的踩到了青鸾的右手手背上。
掌珠当即就道:“晋安王妃,小郡主更衣,怎么不让人带着?小孩子冬天穿的多,衣裙裾带行动之间多有不便,万一摔到了可不是要让人心疼?”
说着,便起身来伸手去牵清瑶小郡主,顺带着递给青鸾一个眼神,让她跟着自己便是。青鸾会意,朝席间众人行了个礼,转头见掌珠一手牵着小郡主,那丫头却分明是受了她母亲的教唆,对着掌珠十分放肆的瞪了一眼,极力甩开她的手并哭道:“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牵,我要我母妃……”
王灵宾见此也随即起身来,笑容里有些虚浮的得意,一面指桑骂槐,一面走过来道:“掌珠你没生养过孩子,有所不知,清瑶到了这个年纪,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平日里也总脱开人看管,更何况今日是在席间拘了许久,自然是想着寻机会四处玩耍。孩子么,总是任性些,更何况咱们萧家的女孩儿,个个都是一等一的跳脱和厉害……”
她这话未曾落音,丁贵嫔已然皱起眉头,喝止道:“灵宾你不可如此无状,本宫看掌珠是一片好心,倒是你,对清瑶的宠溺过了头,什么叫咱们萧家的女孩儿都是如此?你们都给本宫听好了,打从你们这一代开始,公主郡主们都要严加管教,万不可再生出什么令人侧目的是非来,平白惹人笑话。”
这话已然说的极重,又是当中训斥,真是没点颜面也没有留。王灵宾不意丁贵嫔会如此,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些怔然。待回过头看向诸位殿下们所坐的男席那边,隐约见到珠帘闪烁中自己丈夫萧纲脸上一掠而过的讥诮和冷淡,又再一细想,方才明白过来——原是萧纲不愿带她去雍州封地,所以才特地跟丁贵嫔母子两人唱了这出双簧。可怜自己竟然还天真的以为,做婆母的丁贵嫔会站在自己这边,再一想,也释然——贵嫔始终是贵嫔,自己算计半生,却连个中宫都挣不上。那么,从今往后,自己对她又需用什么真心?
这顿饭,本是团圆之意,却被皇帝和丁贵嫔先后的一番训斥,令众人都如鲠在喉,再也食难下咽。王灵宾没了再跟青鸾计较的心思,拉过清瑶小郡主就往偏殿去了,余下之人也是意兴阑珊,不过是敷衍一番,然后在蔡妃出面告退之后,也先后离席。
掌珠满怀心事,随萧绎去见阮修容。青鸾又想起沅芷夫人还在翘首盼着能见女儿一面,心里为难之余也没有好主意,便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过真说起来,她心内何尝不是五内俱焚?因担忧萧统,先前被清瑶郡主踩住手背时她甚至都不曾察觉到疼痛,亦没有被羞辱之后的愤然,而今见众人皆散去,心内方才真切的翻滚出一层层的忧虑。
他在哪?皇帝到底如何责罚他了?又是因何故?如此风雪寒天,他会不会觉得满心孤苦,无援无助?
在阮修容的宫中,她借机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内,门扉阖上的那一刻,眼中汹涌的泪意已控制不住的倾落下来。
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那样的明白,就像隔岸观火一样。
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端详自己的容颜的时候,究竟是在想起了什么,才会莫名的喜悦?日里频频向窗外顾盼,又究竟是在盼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
如果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言笑晏晏,嘴角弯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间有了一道隐约而淡薄的皱痕。而睁开了眼,却又似隔了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轮回转世后剩得的一个模糊影子。
他长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却真的还有这么一个人么?那一夜相逢时的月色,西苑的黄昏,那一隅狭小的书房暗橱……他不来时,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离的幻梦;他来了,站在眼前,它们才会蓦的新鲜起来。
青鸾在屋内失声的流了许久的泪,后来终于听见远瀛殿的以琼带着长城公主的名义前来求见。掌珠随她前去探望沅芷夫人和小公主,她顺带着跟出来,走到半途,掌珠在软轿中掀开厚厚的棉帘,朝她吩咐道:“青鸾,你去找一下内府的汪大人,问他上次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青鸾见她一面说一面暗示,便明白过来其用心。感佩之余,唯有深深屈膝应下:“是,奴婢这就先去。”
太极殿中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放置着鎏金炭盆,一室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加南香气,这本是皇帝最喜爱的沉香品,西殿中亦是常用,只是如今在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味道,或许是因为甘冽药气夹杂在了其间。
太子因在西殿更衣时跌倒摔伤了腿骨,而后便暂居在西殿养伤。太子妃蔡氏席散之后被皇帝跟前的内侍秘密请过来此处,见到原先还矫健年青的夫君,仿佛半日的功夫就换了一个人似的,不由当面就哽噎落下泪来。
萧统招手示意她身侧的萧欢上前,与其说了一会话之后,吩咐宫人乳娘道:“先带世子下去歇息一会,孤与娘娘有话商量。”
东宫随从见状,个个都是心中惊惶。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道留在寝殿内的太子妃蔡氏跟东宫商量了什么,总之后来蔡妃是红肿了一双眼睛出来的,从乳娘手里抱过尚且年幼的儿子,吩咐道:“起驾,我们回东宫。”
众人心中存疑,却无人敢问半个字。只是蔡妃临行,走到了西殿门口,又忽然折返回来,只身进了寝殿中,见到卧躺在榻上闭目无言的萧统,道:“臣妾在此留下两个人服侍,一会儿——若有故人前来探望殿下,自会安排接应她,殿下不必过分担忧,只管好生养伤便是。”
萧统闻言,睁开双眸,摇头时带出眼底无尽的愧疚与感激:“玉笙,你不必如此——孤不值得你这样。”
蔡妃却斩钉截铁,嘴角划出一个甚为豁达的笑意,轻轻道:“殿下只管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喜欢她,去维护她,臣妾或者会心中难过,但从来就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因为,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情,殿下你不要管来管臣妾的心。”
萧统再无力回绝,片刻之后,只得应道:“孤也曾立誓,此生要尽力保全你和欢儿一世平安。你们,也是孤心中至为重要的……亲人。”
也是唯一的,仅剩的亲人。
得了他这句话,蔡妃似渐渐浮上了欢喜。她低下头擦拭了一下眼角,仍以一贯的优雅从容行礼告退。
萧统目送时又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右边的蛾眉如蝴蝶的触须一般,轻轻的扬了一下,然后静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就如同月下开出的一朵白色昙花,一切都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青鸾在宫中甬道上飞奔,冰冷的雪粒子在她脸颊上飞溅弹落。起初还觉得有种奇异的疼痛,而后渐渐发了麻,那凉意不知不觉间带出如火一般的热潮。察觉到自己前胸和后背都沁出了大片的汗珠之后,她伸手费力的解开胸前的衣襟扣,而后将外头的罩衣拿在手里,双眼仍凝视着前方,定定的往太极殿的方向而去。
风雪仍不停歇,天地间是如此的寒冷凄丽,她的心却如烈火烹滚油。
在向前奔走时,她却终于敢于平心静气地开始她的思念了。她知道今日过后,春风会重至,夏雨会再临,柳絮翻飞,青山如洗。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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