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平心而论,她又何尝不羡慕?若没有经年累月的友情,怎会有此时不动声色的调侃?江无畏正是因为了解两人的性情,所以才知道如何竭力去弥补那些日益增大的鸿沟。或者,在三人的心里,那些过去的少年时光,纵使落魄,也是此生最为珍贵的回忆吧!
而自己?过去的回忆,注定将被永远尘封。章要儿的人生,她是横插进来的侵入者。曾几何时,又怎会想到,自己此生原来要走的,竟然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且永不能回头的不归之路?
青鸾忽然觉得自己心头有些说不出的酸涩,堆着虚浮的笑意对着江无畏等人,转头却瞧瞧的暗自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意。
韦明庭是大忙人,做完早饭还要急着给学堂的学生们讲课,于是自己放下碗就着急忙慌的开始轰人:“你们三个快点走,免得东苑那位等会吃饱了又来找茬。况且我这不留闲人吃午饭的——章姑娘我没说你,还有,我这有样东西,你等会带回去给徐王妃。”
青鸾不知道韦明庭要给掌珠什么,还神秘兮兮的只让自己过去看。不过听说东西是给徐王妃的,那两人也就根本没撩眼皮。
谁知道韦明庭这么个老实人,也有满嘴谎言的时候,看见他打开那只盒子,露出里头装的一只银脚链,上面还坠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青鸾看了看,分辨出那宝石竟然是立即就道:“韦先生,这不是给咱们家王妃的吧?”
韦明庭这才嘿嘿一笑,挠头道:“章姑娘冰雪聪明,一看就明白——这东西是太子殿下送给姑娘的,用途么,也妙的很。姑娘请跟我来。”
青鸾又被他拉着去了西苑的水池旁,然后见他拿出那只脚链,然后将坠玉对着池水不经意的随意晃动——那池水起先是波澜不兴,后来却渐渐驶来一片涟漪。青鸾凑近一看,不由讶然:“是青鱼!是那天晚上,我在三公主府上的河池中见到的那只青鱼——”
“嘘!章姑娘,你且小声点,我先过去学堂那边了。”
韦明庭说着,将脚链交给她,然后麻利的转过一道画墙就遁身了。青鸾在水池边蹲下来,这才看清楚青鱼的真身,原来是一条身姿矫健的鱼儿,浑身青麟,却在鱼尾处长了一连串的银片——她再凑近一瞧,细细数来不多不少,正好九片。
“你手上拿的脚链,坠有鱼枕石,是它母亲死后留下来的。这条青鱼,我养了九年,你是第一个见到它真身的人。”
萧统似从水池后的璧照中走出来,他将手中的一卷画纸送到青鸾手中,然后道:“建康是皇城,也是水城。这条青鱼熟知秦淮河各分流,与我心息相通。你以后可试着用此物来召唤它,或许它也愿意时常与你作伴。”
青鸾接过画纸,没有去问画的是什么。但只凭后面的青鱼陪伴之词,已经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她默然的行了告退礼,然后在萧统的目送中,离开东宫。
徐老夫人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初冬时节就将慈云堂四处的帷幔都换上了厚重的双面织锦。不过院子里的石榴树倒是长得仍显青翠,想是要专程留这些果子在枝头做点缀的缘故,那一只只的石榴都红得带出了些胭脂水光,看的人心中活泛。
这回是出了密道之后,长廊中就有小丫鬟在候着,一路引着她进来,然后到了正屋前,方才驻足道:“老夫人请你进去回话,奴婢告退。”
青鸾便在檐下行礼,然后是拾月姑姑出来,笑容满面道:“且等一等,老夫人正在跟小公子逗趣呢!今日可是好日子,老夫人重孙满月,咱们阖府都添了喜庆呀!”
然后,过了一会,才见一堆的人簇拥着一个少妇从正屋里出来,少妇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看来是刚刚满月的样子,鼻眼都被洒金的锦缎挡住了,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一点点前额。
青鸾行礼之后这才想起,应该是掌珠的大哥生了长子,这位抱着婴孩的少妇,应该就是徐少将军夫人——也就是掌珠的大嫂。
但这位少夫人,跟掌珠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生子也就派人到王府报了个喜,再无二话。因为徐少将军便不是与掌珠一母同胞,而是先头的一个通房丫鬟所生的庶子。后来是掌珠的母亲将其收到自己名下,这才有了他现在的地位。当然,据说少将军与妹妹还算亲厚,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又远在军中,自然也是少有来往。
老夫人过了一会,才让人领了青鸾进去。看她脸上的表情,也瞧不出什么喜怒颜色。只是有些疲倦的半阖着眼,过了一会才问:“你查了半天紫月杯的事情,可算有点眉目了?”
青鸾欠身下去,十分忐忑的回道:“回老夫人,奴婢蠢笨,耗时多日,如今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徐老夫人嗯了一声,看着她,目光似空洞无所着落。但却把青鸾生生的逼出一身冷汗来。
她知道,或者徐老夫人这会儿心中,对自己已经充满了诸多质疑和猜测。
但是她却万万想不到,过了片刻,徐老夫人就让人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拾月将托盘摆在青鸾跟前,然后示意她自己掀开上面的盖布。青鸾打开一看,顿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托盘内装的是紫月杯——而且应该是真正的紫月杯,而不是被打碎之后随便找人仿造的赝品。
徐老夫人看着青鸾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冰冷的寒霜。
她不屑的冷笑中带着不见血的杀机和嘲讽,劈面质问青鸾:“你在东宫的时候,是不是就在猜测,那位幕后的贵人,是不是就是我?”
青鸾欠身拜下,如实道:“是,奴婢曾有片刻的怀疑,但是后来却能肯定,那必然不是老夫人所为。因为,如果老夫人真能操纵后宫的局势,那么当初,自然也不会舍得让王妃嫁入皇室。”
徐老夫人没有接言,只是任由她拜倒在自己跟前,好一会,才窸窣着撩起衣裙起身来。
正屋里只开了一扇窗,塌前的小几上摆着一只紫玉博山炉,此时缥缈虚无的飘来一缕淡淡的薄烟。未及入眼,已经消散于无形。
徐老夫人似乎满心筹措,思虑万千,却久久没有开口。
她像是少年出外云游四海,风霜年华才归来的旅人,心里装满了山川图画,只是十分疲倦,累得见了日日牵挂的亲人也不想言语,闻到久久思念的家常菜味也不想吃。明知道青鸾此时甚为需要她的点拨,看起来仍像是无动于衷似的。
于是就连青鸾也跟着忐忑起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近来的举动让她觉得不满甚至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
可是,她不敢问,只是等。
好在徐老夫人心中仍以掌珠为念,她思虑许久之后,只提醒青鸾:“东宫与丁贵嫔之间,早就貌合神离。丁贵嫔此人心机太深,她从不信任任何人,在东宫和晋安王之间,她显然更宠信晋安王许多。因此你们昨晚的遭遇,不过是她借机来试探东宫而已。但是紫月杯——是我让迦南趁机做的手脚,留着此物,将来可以给掌珠所用。”
过了一会,又道:“东宫若能登基,自然天下升平四海皆安宁。可是,如今谁又能知道,东宫还能撑得了多久呢?青鸾,你不要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萧统身上,他并不是你的良人。”
徐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青鸾却早已羞的抬不起头。她想了想,仓促应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是,徐老夫人却又道:“我的意思,并非是你配不上东宫——相反,我以为你该有更好的归处,更懂你的郎君。你可以助他得成大业,他能够让你富贵显赫。若真有那一天,你要记得,自己曾经应诺过的誓言,你要替我好好的保护掌珠,保护徐府中还能侥幸活下来的人。”
青鸾浑身一震,她自然从徐老夫人的话语中听出了许多的言外之意。可是仍不肯信,摇头道:“不,老夫人,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奴婢深知自己的身份,只是王妃跟前的奴婢而已.......”
“不,这天下,分分合合,本就是自然。世道该乱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天下太平的时候,谁也作乱不了。青鸾,你要记得,我亲身历经了三代王朝兴衰,眼见过无数的亲人和故人在我面前死去。我不怕死,也顾不了自己这些子孙后代的生死荣辱,可是我帮你,就是为了让你能够替我守护掌珠——等到以后,你就会明白我今天的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你也会明白,我到底亏欠了掌珠什么——或者那时候,你也明白了,你跟萧统,到底是爱,还是别的什么.......”
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青鸾怔怔的站在水榭长廊中,见细碎的水花来而往复地拍着池边的石墙,一部分水花飞溅出来,另外的则随着水面起起伏伏,时而沉浸到苍白细小的泡沫中去,泛着异样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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