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面色苍白,形容间透着一种虚无的悲凉,说道:“父亲为君,重术轻道,二十几年的父子,我从未懂得他的心思,你也不曾懂得。”
难得萧纲并无否认之意,点头道:“我明白,不如此,他也做不了皇帝。”
而后又冷笑一声,不无尖刻道:“谁让我们是他的儿子?话又说回来,若我们不是他的儿子,此刻,我们连领悟这一层事实的机会都没有。”
萧统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腰间佩挂的那块精巧绝伦的白玉腰佩上,这块玉佩本是一对。他与萧纲,周岁时各得一块,当年由母妃亲手佩上,以示兄弟和睦此生手足无间。
只是如今双双跪在母妃灵前,亦双双佩戴此玉佩,但彼此心里却都明了,所谓的无间,推心置腹,此生是不能够了。便如他与皇帝之间的父子关系一般,这份兄弟情义亦是如履薄冰。
而这一切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他们是他的儿子,因是在生母灵前,遂道:“父皇有父皇的分寸,我们亦有自己的分寸。正如我们与母妃的情分一般,只此一世并无来世。若能够,我仍愿心无怨恨,不生执念。”
萧纲神情一滞,勉力隐忍一番之后,只是蹙眉无语。
萧统再叹气道:“我最大的错,是以为母妃已然看透了一切,以为她心中安定,早已安排好了自己的余生。其实而今看来,却是没有。她临行时必然盼着我能在她身边,便是一些空洞的话语也好,能予她一番慰藉,总不至于走上这条绝路。”
萧纲摇头道:“不,你最大的错,是从来不曾与我们一条心。你只以为自己走的才是人间正道,而我们,都心怀着不轨图谋。你以为自己是好人,而我们,都是佞臣贼子。”
萧统探手,拈过萧纲腰间的那块玉佩,托在指腹上细看,那神色珍爱郑重,如看整个世界。
萧纲在他这样的眼神中方渐渐抿下戾气,良久方开口道:“两年前的中元节,我们随众返兰陵祭祖。那日中午的荷畔,落下了多少花,有直上青云,有飞入帘栊,有流落沟渠。大哥,你还记得沈先生从前讲过的落茵坠溷的典故吗。同一棵树上的花逐风而落,你是落在茵席上的。我不走,是因为我不甘心。”
萧统只觉这比方令自己无法应答,遂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落在了茵席上?”
萧纲点头道:“你觉得好笑,是你胜于起始而并不自知。其实你的路一向比我的宽,也比所有兄弟都宽,只是你偏偏不肯走,你只认你自己所认定的道。天与不取,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机会,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希望,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和其余兄弟们的过错。”
萧统便定定的看着他,半响,才道:“你不懂,我认定的道究竟是什么。”
萧纲却叹气道:“如果这世间还有人懂你,大概也只有我了,我就是太懂你了,才敢做出这些事来。我有恃无恐,且历来便是如此,从小到大,你不是也拿我无可奈何?不过,如今你似乎又有了知音了,那个姓章的女子,看来是这世间唯一令你觉得能够心神交会的人了。但,你和她说起过国家事吗?说起过你所坚守的道吗?”
萧统静静摇头,道:“不曾,但我知道,她能懂得。”
萧纲或是早有料到他有此一言,当下笑道:“你若如此作想,我便少不得要时刻备着,几时你被废或是被害之后,我便摇身一变顶上你的位置了。说到底今日是在母妃灵前,她十月怀胎生你养你,难道还能闭着双眼,当做她真是自寻短见?大哥,你还能不能放下你身为君子的一面,坦率真诚的做一回自己?”
萧统看向他,道:“我懂得母妃的用意,她是用自己的性命,在成全我的东宫之位。所以很惭愧,我未能在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给予她为人子的温暖和助力。这一份亏欠,今生已然无法偿还。”
萧纲微微阖上眼,竭力按捺着心中的滔天巨恨,一字一顿道:“原来你还知道母妃是在保全你,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这些年对她的亏欠?我只当你化身成了昭明太子之后,便脱离了凡身肉体,从此不再有我等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了!”
萧统对此唯有无声叹息,与同样无声的坚守。他知道眼前这世间,会有多少人在暗中切齿的恨着自己。
父亲对他的恨隐藏在君王深不可测的威严中;母亲对他的恨宣泄在他恪守本分不肯听从于她的指责中;而诸位兄弟对他的恨,则隐藏在各自端方正义的道德面孔下,那是轻易不会宣之于口却众人熟记于心的公开的秘密;沈妃对他的恨,隐藏在相见时便带有不甘和微微泛红的眼神中;余下还有一些人,因为他的无欲则刚,总替自己的糜烂与腐朽堕落寻不到借口和缘由,便每每在人后无数遍的诅咒着他。
这是从记事时起,他便深深笼罩于其中的一种孤独。他明了世间不愿从众的人与物,多是如此,木秀于林,往往不过是意味着悲哀,而不是殊荣。
唯独眼前,这个与自己一母同胞的手足,这个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掩饰内心最真实的欲望,亦丝毫不惧于将对他的恨意毫无掩饰的坦诚于他面前。
单就这点来说,他不能不对这位弟弟感到敬佩。
而恨海难填,精卫且无力,何况凡人?他心念一动,有诸多话语相与萧纲诉说,最后到了嘴边,却只剩下短短的一句。
“世赞,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你,但我仍想告诉你,若我们无法坚守自己的内心,那么终有一天,你会无法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所有的错。人生总有尽头,若到了尽头再来忏悔,已是来不及。”
萧纲仿佛置若罔闻的直视着母亲的牌位,最后在眼中流下两行凝重的泪水,却如起誓一般郑重道:“我不要什么原谅,也不愿如此坚守。我只知道是他逼着我走上这条路的。他不但逼着我,亦无时无刻不在逼迫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苍天在上,若真有那一日,我愿舍弃自己的性命,舍弃这一世的父子情分。若说相杀,那也是他先动手。母妃,我别无选择,除非一死,否则我不甘心!”
于是萧统反问道:“那么如此一来,你与他,与这世间万万千千的从俗者,又有何区别?世赞,我们自小熟读圣贤之书,当初沈先生教我们的第一条,便是立世当不媚俗,不附俗——”
“是么?原来在你眼底,母仇亦不过是俗事之一,不值一提?只可惜,你所坚守的路,只有你只身一人独行!而我所选择的路,却有世间万万千千之从众与我相随与共!所以,我敬爱的兄长,我以为你可以闭上你惜字如金的嘴了。从今往后,我们便各走各路,今生,再不需责问是否相负!”
萧纲说完,便在灵前抚额重重叩首下去。他将整个脸都贴近灵前的地砖上,久久不曾起身,似在无尽的悲思后,借此来平息着内心的惊涛巨浪,与不愿为人所见的那一份虚弱的柔软和哀伤。
萧统情知再劝也是无益,遂起身来,步出殿外。于金碧的房檐下,极目远眺,隐约可见青天白日之中的江川澄碧,如带如练,江湖河海中渔舟点点,江畔蒹葭翩翩。薄岚中的青山尚未及染透翠绿,便成一幅未能完稿的手作,留待岁月丰满。
而少年时自己也曾策马驰骋其中,那一副水墨氤氲的千里江山图卷自动于他眼前无止无尽,徐徐铺陈,以日月为印鉴,云雨做题跋,天与水便成了天然佳成的裱配装帧。
若论人这一生中,值得眷恋的人与物,都何其多也?那些万紫千红,那些素白墨黑;那些香透心扉,那些静水流深;以及无尽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生眷恋。
而这世间却又不完美,人间非净土,但却是他心中的至宝,只是这至宝,这座养育他的如画江山,原本完美无瑕,但却因为人心作祟,而让它生出了瑕疵。
如此美好的东西因为有了瑕疵,总是让人心痛。
他想起了很久前,少年璃尘在游历诸国之后归来时与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他在旅途中见到了天地,亦见到了众生,于是深觉自己的身躯如此的渺小,但唯有心胸可以无尽放大,去容纳下许多的爱恨。
他知道,如今的璃尘对于自己而言是已经离去,但对于他人而言,或是一种归来。他偶然间会去想象,他在自己所不知的旅途中会见到什么,会惆怅他的所见已无法再与他交谈论;而他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再与他同观,失去了挚友,亦失去了知己,他愈发的孤独,与沉默。
而这一种分离,不过是随着岁月流逝反复上演永无休止的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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