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王府建筑的匠心精致,所有亭台楼阁屋舍院落,甚至诸多花木摆设,都是按照京中的风格而设。就连藻井上所饰的花纹,亦是内廷常见的飞天莲花,井心空旷,大莲花周围画着诸多美艳妩媚而慈祥明丽的飞天神女,彩衣蹁跹中绕莲花而飞翔。这藻井的图纹如此深邃,如此空旷,昔日曾让她长久仰视之余而心生神往向之,甚至在离京之时,她心中亦曾窃生过一丝不应有的期待——仿佛荆州便是她向往的空旷深邃,能够借此挣脱从前束缚的一方天地,她终能借势而为,于遥远的异乡重拾心中的渴望,借以驱散她心中的不甘。
但她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从王府中带来的三十余人当中,居然有那么十来个人,是水火不进坚如磐石,既不被拉拢又不能被打压下去的。这些人结成了一个异常牢固的圈子,于王府內侍中身份偏偏又不高不低,资历与出身都不容她排除,又各自占据着一些实际的差事,相互之间传递消息顺畅灵敏,甚至隐约还有势力相支持。
起初她以为这些人是青鸾所安排的眼线,但暗中观察一些时日之后,又对此起了疑心。青鸾于王府之中虽已树立起威望,但毕竟时日不深,亦没有相应的财力与实力以让这些人对俯首听命,那么,这些人背后的主使者,又到底是谁?
因难以揣摩这些人授命于谁,故而她也不敢过于动作。但没想到,只是稍稍的犹豫,这些人反倒顺势侵占了过来。原本人与人之间便总有因利而聚散的因果,她虽占着王爷近身侍女与内苑女史的职权便宜,但无奈萧绎其人难以亲近又忙于公事,对内苑中的些许小事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她几次受了捉弄,事后虽勉力弹压下来,无奈却无法借机拿人立威,便如先前她本在侍宴,听闻马房中人扣下了自己派去采买丝线的侍女的马车,便前去问清缘由。没想到对方却言之灼灼,拿出了王府中的训诫与她相梗。
历来各贵家府苑中便有下人不得随意调用车马的规矩,但她带来的这些人均对荆州城不熟,因此早与管家商议过,日常外出可由马车夫带着进出,待过些时日熟悉了之后再论,但此番马房扣下了马车,她自去管家相诉,却反被对方一通苦水堵得无言以对。
此时她一颗心梗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如有跟鱼刺卡在其中。再看澡井时,心中只有烦闷再无半分期待遐想。
而见她站在檐下出身,往来的侍女与内侍都是悄无声息的绕道而行。她远远看见,也不理会,只是眼间正好看见屋檐下垂着的一串冰凌下静静滑落一颗晶莹无暇的水珠,便想伸手去接,正值此时忽然有人在身侧低声道:“今日马房之事可是另有内情,不知道您想不想听个中缘由?“”
她倏然一惊,那滴冰冷的雪水已经重重溅落到手背上,激起一片寒意。而待她回转身,那一袭暗红色的长袍却已穿过檐下往屋后而去。她随即快步跟上,并不声张,还四下观望了一番,终于,在花园一处隐秘的假山前跟上了那人的脚步。
“你是谁?到底想要说什么?”
那人终于缓缓回头,露出一张已然年迈至皱纹丛生的脸,双眸却十分的亮,看着她,狡黠而不无算计的一笑:“不用管我是谁,我只问姑娘,想不想在这王府后院当家作主?”
周文育既自请了查探之差事,自然也要积极奔走。这天晚上,营房查完夜之后,同住一房的杜僧明便眼睁睁瞧着他换了夜行服翻窗而去,临了还指了指自己的床褥,示意他明天早上要是不能赶在晨练之前回来,还得靠他打掩护。
“看这样子,倒像是出去偷鸡摸狗一般,至于吗?这么神秘兮兮的,难不成荆州还有他什么不能让我们知晓的故人?”
而周文育绕道营房右侧翻墙而出,又在旁边顺手牵走了一批瘦马。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总之在这马儿的颈间摸了一把,一路上这马儿便只安静的往前走,连呼气声都显得比寻常马儿要细几分。
待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已是绕了荆州城从东到西近半个圈,他将马儿栓好,便抬脚上楼。推开那扇仍亮着烛火的窗棂,往里挥手打了个招呼,并不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有半分不好意思,反而好整以暇的送去个眼风,寒暄道:“远远看见你这还亮着火,就知道还没睡。这么辛苦,又是何必呢?总不成,你还真差这几个小钱吧?”
室内几案上的青瓷莲花出香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一旁盛开的水仙又混带来一股寻常闺阁中没有的湿润的水汽,沉重的往人周身侵袭。而几案的旁边,便坐着一位白衣少女,烛火下只见她正挑拣着一些药丸,并熟练的往眼前摆着的一溜的香囊内装盛着。闻言,就连眼皮都不撩动一下,只撇嘴道:“您说的还真不假,姑娘我就是缺钱,喜欢钱。为了赚钱,这点挑灯熬夜的功夫算什么?便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只要价格合适,我也一样愿意干。”
周文育见她毫不意外的样子便放下心来,转从窗边来到门前,推门而入,开门见山道:“我有件事,要烦劳你帮个忙。”
而白衣少女安歌亦从容淡定的将右手往上一摊,道:“只要你付得起银子,一切都好说。”
“你我之间,何来这样的俗事?况且我也要与你说,此事一旦办成,日后我在荆州城便能横行无忌。你这些情分,我总能回报与你。你是买卖人,头脑精明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所以这宗稳赚的交易,我想你肯定不会拒绝的——”
他说着,便往她这边靠拢。安歌瞬间就变了脸色,娇喝道:“姓周的,不要以为我真怕了你,我告诉你,便是你知道我那些事情,也拿我没什么奈何计。我们全门弟子本就是卖药为生,我便是背着师父自己做些营生又如何?就算你告到师父跟前,我也顶多就算咬牙吃些皮肉之苦——你——你要干什么?——你不准过来!”
周文育其实素来懒得跟女子废话,当下便伸手将她提了起来,她似乎还想着挣扎,但终是停止了动作。因屋内生着地龙很是暖和,她身上衣衫单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
而随着裂声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褐色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周文育伸手沿着一道鞭伤一路滑下,她的肌肤此刻又湿又冷,如一条蛇一样滑腻,像他的手指一样微微粗粝。
“你身上有鞭笞过的伤痕,而且这伤痕还很深,便是常年以退疤之药膏养着,也始终无法完全祛除——那么,照痕迹来看,应是受刑还未满三年。而本朝律法对女子一向宽容,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会在女囚身上用此毒刑,除非——”
他精准入心的话语剖析着当年在她身上发生过的那些可怕的回忆,而安歌最终在他的逼问与诱导中全然奔溃,她厉声道:“你不准再说了!不准再说了!”
“乖——其实你笑起来的时候,就跟一只小兔子一样温顺可爱,啧啧,就连你那个素来精明能干的师姐都被你蒙蔽过去了,又有谁人能想得到你的真实身份居然是这样的呢?”
他揶揄了她几句,眼见那双美丽的眸子再次要朝自己喷火,立即见好就收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不过我这件事挺急的,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能办到。而且,我姓周的也不是真的那么无赖,让你一个小姑娘替我跑腿,我怎么能不给点辛苦钱呢?”
说着,便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张银票,往她手里塞进去,又转过脸,站直身,收敛起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道:“我既知道你的身份,便不怕你会出卖我。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替我办这件事,亦是在替自己复仇。”
安歌闻言倏然抬脸,眸中熠熠辉光瞬间被点燃,她略想了想他的话语,便道:“你真要对付王家?”
周文育不接言,只详尽的将自己要调查的内容慢慢的说了一遍。安歌则静静的听着,最后,他吩咐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详尽的问清楚这几个乡郡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历来都是官吏贪墨灾民的钱粮,没道理眼前送到手的银子都不要的。这里头,必有蹊跷。”
安歌自己沉吟了一番,她亦大致知晓这几个地方都是王贞秀的势力范围,便颔首道:“好,我尽力查清楚,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
周文育却抢在她话音之前竖起了手指在嘴边,摇头道:“我这人从来不骗姑娘,只能如实告诉你,便是查出的东西的确对王贞秀不利,你也未必能看见他人头落地。其实你自己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你私自卖药与那些贵妇夫人,你这么拼命的赚钱,无非是想着自己无法取他的人头,唯有借江湖杀手来完成心愿?——那我给你指的这条路,必定比这个法子要简单管用的多。况且,若王家不倒,你想杀他复仇,那便是难如登天。不是吗?”
安歌瞪着一双眼睛瞧着他,似乎恨不得能在他脸上挖出两个洞来。而后见他转身要走,方追问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话一出口,她又禁不住有几分后悔。因为他甚至都没有回转身,只是不耻的一笑道:“骗你?我用得着骗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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