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或者是这世间凡人从来就不曾企及的一种境界吧。但比之萧统,自己似乎又要好很多——想到他,她心中泛出一片温热的,漫无边际的疼痛。在眼角掠过夜空中飘零的雪花时,模糊的猜想着,不知道,此时的他怎么样?可好吗?是否有人嘘寒问暖,是否有小世子承欢膝下?
“娘娘,奴婢去问过了,明日腊八,陛下召集诸位殿下和太子妃及王妃们入宫用午膳。娘娘届时可先让奴婢过去知会青鸾,让她安排徐王妃过来看公主,延至晚膳时分再回王府也不迟。”
远瀛殿素来清冷,因与皇帝日夜相对,沅芷夫人也惯常于早晚打坐诵经。接连数日都是严寒极冷,冰雪天少有出门,就连病愈之后的长城公主也被拴在母亲跟前,此时早早便睡下了。
侍女搀了做完晚课的沅芷夫人从蒲团上起身,听完以琼的回禀,她默然无语行至窗前。推开半扇窗棂,遥望天上云破之处,此时竟涌出了一盏半圆的雪白冰轮,清澄颜色,亮如月宫。
而月下的飞甍凤翼上,雕栏砌栋上,石阶御道上,本已经叫雪覆盖的茫茫一体,此刻清辉洒落,只是两层有些微异的白,叫人分不清是月色如雪,还是雪如月色。
她想起宫中失火的那夜,那一轮诡异妖艳而不详的红月。比之今夜,仿佛是盛放到荼蘼的韶光已尽,只余无边的清冷和凄楚。
“陛下呢?可有问过,今夜是否来?”
一语未落,身后已有簌簌珠帘声次第响起。宫人们无声无息的跪了一地,她转头,见皇帝萧衍满面疲色与焦虑的大步进来,眉心在额前拢出一个高阔的川字,却朝她道:“今日接柔然国国主亲信,求我朝下降一位公主与他做王后。朕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沅芷夫人微笑着上前替他松开外头的罩衣,又服侍着在榻上落座,洗手净面。之后才道:“可让宗人府在宗亲室女中择优选择,到时再赐予公主的名号,对她的家人多加恩恤,并令内府备下丰厚的嫁妆,便可遣其嫁之,陛下不必为此太过心烦。”
皇帝闻言却更加深了叹息和眉间的忧虑之色,半阖上眼,在她洁白柔软的玉指揉按中逐渐放松了脸上的不豫之色,隔了一会才道:“可柔然国主的亲笔书信中提及玉嬛,说有来使从京城返回时曾在街上无意中偶遇公主骑马而行,并盛赞公主美貌倾城,英姿飒爽——”
沅芷夫人心中无声而笑,脸上却丝毫不显,仍旧不紧不慢的替皇帝舒缓着两侧太阳穴的紧绷和疼痛,只是漫不经心的应道:“柔然离建康远去万里,三公主可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臣妾料想,陛下必定不能舍得——若换做臣妾,也决不能答应。”
“不答应?是,朕是不想答应啊!可是柔然毗邻魏国,又是比魏国更加兵强马壮的蛮夷之族,如今的国主丑奴可汗正直年青力壮,之前曾册封魏国高河公主为王后,如今高河王后一死,便转而向我大梁求亲,此举,可谓是用意至深啊!朕,不能不深思熟虑,而后再做决断。”
听得此言,沅芷夫人便知皇帝其实心意已决——在江山社稷跟前,区区一位公主又算得什么呢?更何况,如今郗后留下的这几个女儿,早已成了他的心头刺肉中栓,在世人跟前长舒短叹,说什么不舍得,其实不过是不愿落下薄情凉性的名声罢了。
便索性不再多言,只轻轻一语揭过,道:“朝政之事臣妾不懂,可臣妾知道,若是将来长城长大成人,她的夫婿,是只能在建康贵家子弟中甄选而出。”
皇帝闻言而笑,握着她的手颔首道:“这是自然,梦儿是你我的爱女,亦是朕晚年最大的宽慰。将来若是她下降,朕自会替她选个最好的才俊少年,如此,才算对得住你为朕忍受的诸多苦处。”
沅芷夫人说完,便轻轻侧入皇帝怀中。两人依偎在榻上,底下地龙生的极暖,不知不觉间,竟然毫无预备的迷蒙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在恍惚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臻首蛾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箔剪成的花钿,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靥上的花钿随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便又熄灭了,人也在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顾茫茫,空留一片死灰般的梦境,梦中亦明知自己在做梦,仍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住,却又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半分力气来。待得惊悸万分睁开眼时,皇帝方发觉侧身而卧在长榻上,披着的那件黑貂绒廛早已在挣扎中跌落于地。而自己浑身上下冰凉,四肢也麻木了,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天上竟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想起适才所梦,心内复又惆怅无限。呆呆立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欲开口吩咐内侍进来煎茶,忽闻身后的沅芷夫人问道:“陛下可是又梦魇了?臣妾去厨房吩咐她们给您做些小菜热粥,陛下这会儿想用一点吗?”
皇帝于是回转身,微微颔首。少卿饭食上桌,甚是简单素雅,不过是七八碟家常小菜,并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红米粥。
皇帝并不习惯早睡,此时沅芷夫人告退要去洗漱更衣就寝,他便自行在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边吃边随意翻看,忽读得坤中一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此一句,如蓦地中刺入他喉间的一根利刺,令他再不能咽下半口粥米。片刻之后放下手里的书卷霍然起身。待行至数道珠帘外,复又折回来,取走书卷放入袖中,吩咐道:“起驾,朕回自己的寝殿。”
次日,便是腊八。掌珠早奉了宫中丁贵嫔的旨意,清晨便备好严妆入宫拜见诸位长辈。只是到了显阳殿,见到面带薄薄忧虑之色的太子妃蔡氏便觉有异,两人避开人前私下交谈了几句,得知昨晚深夜皇帝宣召太子入宫问话,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不由讶然道:“父皇昨夜夤夜召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嫂嫂可知是因何缘故?”
蔡妃面色一默,而后缓缓吐露了几个字:“有人密告殿下与中书省几位大人合谋,令陛下宣旨驱诸位殿下离京。”
掌珠闻言怔了怔,而后不由带上了几分怒色,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哪朝哪代的藩王不是成婚之后便离京长住封地?唯有本朝,因父皇慈爱,太子殿下仁厚,这才一再延后到了如今。却不想,这些人连这个也能拿来编造是非黑白。”
蔡妃便不再言语,只是神色间隐约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和柔韧。此事搅的掌珠心中纷乱一团,再加上王妃之中与她最为交好的鱼嬛如今重伤在床,并不能出来相见,而丁贵嫔身侧最为春风得意的,自是晋安王妃王灵宾。掌珠更是懒怠与她应酬,索性借口身上不适,躲到了偏殿更衣时,才趁着左右无人,将太子妃蔡氏所言告知青鸾。
青鸾亦是心中一惊,仓促间来不及细思,正好出来后便遇着沅芷夫人派人来传话,她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只草草敷衍了几句,便说一会午膳之后就安排王妃过去,只看王妃的心情如何了。
却说这边的沅芷夫人似早已料到青鸾会有此一举,顺手拔下头上簪着的玉簪,在菩萨跟前点着的烛火上轻轻一拨,但见那原本燃在暗室中只是明亮的烛火瞬间便绽出一片光芒,道:“她倒是真心待东宫,可惜了,全然没有把我之前说的话听进去。”
以琼跟在她身边已久,此时也有些不解,问道:“可是娘娘,您就不奇怪,皇上为何忽然间会怪罪于太子殿下吗?”
沅芷夫人以手中的素帕擦拭了玉簪上面的火痕,仍旧以无比端庄曼妙的姿势簪回自己的发间,说道:“不奇怪,因为陛下昨晚走时,带走的就是那卷他最近时常翻阅的周易。他只有心中有大事难以决断时,才会对此书手不释卷,且——我悄悄看过他之前研看的几页,都是杀伐取舍之章。对他而言,求卦,不过是借着天意来行己愿。东宫,危矣。”
而此时,萧统亦正如她所料,站在太极殿的金案前,见皇帝与佞臣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心中反倒不觉愤怒,只是一脉冰冷,渐渐散开,直凉到了脚底。
他此时的脚底是虚浮的,身后也是空茫的,仿佛身置云水之间,人间一切,都已幻化做了一团风烟,那些面容、声音、光影渐渐柔杂成一片,如粼粼波光一般,忽晦忽明,既看不真,也触不到。
只有殿外的风雪声,格外清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风吹到覆着厚雪的铁马上,叮当有声;殿前檐下挂着的一丈多长的冰凌子被吹削到白玉阶面,就变作了沉沉的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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