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武二十六年,八月,新帝大婚。
八月的洛阳,天气刚刚由热转凉,而韩沐清与钟离临炘的大婚便定在了八月初六这一日,按照司天监的说法,这一日是百年难遇的大吉之日。
而在五月,离京已久的韩沐阳也是回了洛阳,身边多了个十六七的女子,姓肖名潇。
据韩沐阳若说,是在前往洛宁的路上所结识的,被山贼所劫持,恰好被路过的自己所救。
八月六,风轻云正淡。
韩沐清便是在这一日,被喜娘所搀扶着,一步步走上花轿,然后从荣亲王府再到那皇宫。
再由钟离临炘欠着她的手,两人一步一步走上高台,面相百官,接受百官的朝贺。
在后来的许多年,这一日,这一幕,却成为了韩沐清心中永恒的伤痛。
她开始后悔,后悔那一日自己没能留给钟离临炘一个笑,哪怕仅仅是一瞬间。
“沐儿。”钟离临炘抬眸看着韩沐清,两人在喜娘的注视下缓缓拿起合卺酒,交杯而饮。
恩爱两不移,合卺为夫妻。
双臂环绕,钟离临炘将那一杯酒尽数饮尽,缓缓闭上了眼,沐儿,你看,我们还是皆为夫妻了呢。
沐儿,我别无他法。我曾在最好的年纪,最好的年华之中遇到你。
你之于我,如水之如鱼。
十岁,他初见那如同瓷娃娃的女孩,于那花海中像他缓缓走来,将他从地上拉起,拂去他膝盖上的尘土。
十六岁,他再见那长至豆蔻年华,启唇轻笑,眉眼弯弯的少女,她口中说着会将自己扔出忘川花海,手上却是小心翼翼的处理这自己的伤口。
二十一岁,他于那屋顶吹了一曲霓裳,她于台上跳了一曲霓裳,一转身,一转眸间的万种风情,至此,他知,他再放不开手。
——“陛下,若我说,你与小愔,会不得善终,此爱别离,你还会这般么?”
——如果一场爱注定别离,那么我能够做的,也只有,执迷不悟。
酒入喉,韩沐清说不清楚那酒的滋味。
合卺酒,乃是对夫妻的最美好的祝福,象征此后夫妻便连成一体,合体为一,双臂环绕,一杯饮尽,便是永结同心,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当时对于他们而言,却更像是一种讽刺。
钟离临炘却是又缓缓睁开眼睛,然后轻轻一笑,缓缓开口:“娘子,这合卺酒是一定要饮尽的。”他眉眼含笑,可眼底深处却满是苦涩,却又似乎带着期盼和真诚。
韩沐清看着这样眼,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所能做的,便也只有仰头将手中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待喜娘将祝福话说尽离开只后,房间内便只剩下两个人,一时之间,无比尴尬。
钟离临炘转身看向韩沐清,他微微抿唇,手微抬,却好似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他呆呆的看着那张脸,那张脸,没有喜悦,没有激动,甚至没有厌恶和憎恨,而是更加令人心痛的面无表情,连同那双眸子,没有过多情绪,也无丝毫波澜。
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说过,他宁可她恨自己,也不像看到她这副无喜无悲,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韩沐清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眸子中没有半分感情,亦不说话,就如同一个精美的却不会笑,不会哭的娃娃。
宫锦柔的话仍旧在她耳边不断回荡
——‘炘儿性格冲动,冷酷无情,所以嫁炘儿,就是保全韩家,就是保全修儿,清儿,你可懂?’
她当然懂,怎么可能不懂。
若是别人,她还可以争一争,但要娶她的人是当今的皇上。她可以逃,可以躲,但是韩家不可以,临修不可以。
自古皇家多无情,她不敢赌,她怕会害了临修,会害了自己父母,哥哥,还有韩家上上下下几千人,甚至于那三十万韩家的子弟兵。
呵,当初忘尘给她接的那一卦她不信。他说:朱颜之签反则弑君,男者君临天下,九五至尊,女者命定凤位,母仪天下。
——女者,命定凤位,母仪天下。
她不信,也不愿意去信,想不到她却还是做到了这个位置上。
是不是,如果自己不回来,就不会这样。
十一年前,因为先皇有意给自己和钟离临炘赐婚,然后她离开了京城,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
十一后,自己回来了,本以为会不同,却想不到还是嫁进了深宫。
看着韩沐清眼中的戒备和抵触,还有冰冷,钟离临炘苦涩一笑,向后退了两步。
这场婚礼,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即便,这明明是他早就知晓明了的。
即便自己能给她最盛大的婚礼又如何?即便自己能给她最尊贵的身份又如何?
自己爱她到不能自拔,无可救药。
可她当自己可有可无,形同陌路。
就像最初,自己对于她,从来都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永远都是……即便现在自己是她的夫。
这才是世间最大的惩罚,这才是最遥远,最伤人的距离。
声音中带着落寞:“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修弟。”其实他早就知道,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不想承认罢了,可他什么都可以让给修弟,只有眼前这个人不可以。
这一刻,他终于有些理解父皇了,为何当年母后对父皇那样冷淡,父皇却只能苦涩的笑笑,为何父皇日日到母亲的凤央宫,却不进去。为何父皇临终前会告诉自己,不是自己的,莫要强求。
原来,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明明嫁给了自己,但想的念的爱的都是别人,是一件这么令人心痛的事。
可他以前不懂,现在也不是很懂。
他只知,他绝对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韩沐清嫁给别人。即便那个人是临修。
他知道自己错了,可就像他跟忘尘说的,他若能够做的也只有执迷不悟。
——“忘尘大师,我不信命,也不想信。”
——“就算真的如你所说,即便我强求也不会得什么善终,那我也认了,人总是执迷不悟的。”
——“至少,就现在而言,我不后悔。日后,也大坻不会。”
——“就像父皇。”
就像父皇所说,他从来没有后悔用那样的手段得到自己的母后,即便是强娶。
他宁可母后恨了他半辈子,也不希望看着母后嫁给别的男子。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宁可让沐儿恨自己,也不愿让她离开自己。恨也好,爱也罢,如今她都是自己的皇后,能陪着的,也只有自己。
那沐儿,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母后?
不,自己绝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做?
他总是口上说的信誓旦旦,无论是在父皇面前,还是在忘尘面前,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去做。
韩沐清唇微微抿起,她看向钟离临炘,看见他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眼里充满了悲伤落寞之情,仿佛,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最尊贵的皇,而只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最后他说:“你放心,你不愿意,我是绝不会碰你的!”说到这里,钟离临炘苦涩的笑了笑“我还不至于那么卑鄙无耻。”
这一刻,他多想问上一句,沐儿,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母后当年最恨的便是父皇强要了他。而那一次,母后怀了自己,所以连带着也恨了自己。
所以,他只是不想连最后一点机会都失去。不想一步步走到父皇和母后那步。
闻言,韩沐清有些震惊的抬头看着钟离临炘,身为皇帝能做出这样的让步,其实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况且,韩沐清其实很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人是真心喜欢自己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
但即便是真心喜欢,可又有谁能说的清楚这份真心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又能维持多久。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海誓山盟这种东西其实最是靠不住了,多少信誓旦旦的誓言,最后其实都化作烟消云散?
更何况是一个帝王的所谓的真心,谁会去指望,它又能够维持多久?
但听到钟离临炘这般说,韩沐清悬着的心也是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相信他,他说不会碰自己就一定不会碰自己。
“不过,今晚我还是要留在这里。”钟离临炘接着道,看着她:“我不想,你受欺负。”
韩沐清刚想说‘不会’两个字,但又生生的咽了下去,她如何猜不到钟离临炘的心思,他是害怕自己从这里出去,会让别人认为她不受宠,而这宫中之人最是见风使舵,他是唯恐自己在这深宫之中受了欺负。
可她韩沐清,若她不想,又岂是其是别人随随便便能欺负的了得?
但这毕竟是钟离临炘的一片好心,而她也不像驳了钟离临炘的面子。毕竟皇权大如天,而她也已经嫁入这深宫之中。
遂是微微点了点头。
两个人沉默了良久,许久之后,钟离临炘才是再一次开口叫道“沐儿。”
“陛下可是有事?”
“没事,只是随便叫叫,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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