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子期冷笑着, 叫一声三哥的名字, 那个即将登金銮殿的至尊男子, 忽然拄着长剑, 单腿跪下, 姿态略显卑微。
我不知他这一跪是因受了伤还是为的祈求……总之那一跪后, 嬴子期缄口, 没了下文。
心下疑惑的我几步上前去将他扶起,嬴子期面上的表情变了变,从硬到冷再至淡淡如水, 像极我们初相遇那日,仿佛从没认识过,“你们皇家中人的好与坏, 看来与普罗百姓的好坏衡量根本不同, 以至我都渐渐糊涂了。你口口声声爱她,护她, 然而……”
“罢了。”
淡淡如水的神色到了最后, 便只剩孑然一抹笑。那样悲戚却过于好看的弧度, 令我终生都没再忘。
“遑论你姓应或不姓, 你始终都是大应公主扶苏。你和他的过去不会变, 回忆也不会消失。我们都试过往对方的生命挤,却徒劳无功, 怎么走,都分出两条路。你和我是, 他和宋卿好, 也是。”
说完,那个一身白衣如谪仙的男子,背影孤绝,消失在视线尽头,连同入土三尺的太阿,渊虹则孤零零躺在不远处,再没声响。
我恍惚知道他这一走,我们的故事就彻底写完。从此无论我嫁他娶,再无关联。但我没办法抛弃方才为我从血堆里爬出来的三哥,这是事实。
无论父皇究竟怎样驾崩,是不是死在他手下,世人眼底,他都摘不清了。
如果我的幸福,需要他独自背负天下人的谩骂才能换来,我走得再远,也无法安心。
我很感谢,临到头,嬴子期还是选择留给我温柔,尽管那时的我还看不懂。
若他开诚布公拆穿,王府的那个吻,以及太和殿附近,三哥与无忌产生的谈话都是故意而为之,只为将父皇的注意力转移至我身上,以此为宋卿好铺就全身而退的光明大道……若这样说一句,我必定毫不犹豫跟他走。但此后,我依然不再开心。
因为在世人眼里,大应六公主扶苏好似真的被千恩万宠。实际上,那些说过要保护我的人、要一辈子将我捧在手心的人,到了关键时刻,统统选择将我牺牲。
宋卿好为了报仇,利用我引二哥动手。父皇为了给蒙古交代,差些摘了我的脑袋。三哥为了宋卿好,演好一出兄妹禁恋。
以他周密的个性,怎会傻到在人多耳杂的太和殿讨论如此隐晦之事?
即便无忌没脑子开个头,他也不会搭理,更不可能叫徐福听了去。唯一的可能是,他放任消息游走。
这样一来,爱好脸面的父皇必定焦头烂额,注意力也会从宋卿好身上移开,甚至派探子日夜监视,于是,才有那个看似真情实则假意的吻。
原本,宋卿好的命看起来被圈在无解的玲珑局中,三哥选择将我推到风口浪尖,生生为她撞出一条小径。这也能解释,为何嬴子期欲言又止,三哥却疑似跪下,期望他别揭开自己的遮羞布。
他算什么?
他应逍什么都不是。
伪君子一个。
他自以为对宋卿好的感情尚在控制范围,却不知多年前,行刑台那一日,少女一双柔弱无助的水眸遥望过来时,他已不自觉陷入上天为他设下的圈套中。一个人对另个人有爱不可怕,有怜也还行,最可怕的是,还有悔。
宋不为被诬陷,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所以在最初与宋卿好的交锋,他看似掌控全局,实际处处退避。
他说会护我一世,却敌不过一纸要她死的秘密诏书……
如果我知道这些真相,是否会原谅,又会否选择对宋卿好提及,从嬴子期转身那刻起,已没法追究。
我只知,那两个不再彼此信任的男女,连默契都朝夕间灰飞烟消了。他不能说,她也不明,甚至破罐破摔夜闯皇宫,想与父皇有个了断,令三哥好不容易为她平息的波浪,更凶猛地重来……
宋卿好闯皇宫,估摸是被那一幕气昏了头,抱着必死决心而去的,根本没想过后果。
她没想过接下来要怎么我与三哥之间诡异的关系,因她觉得不用面对了。反正成与不成,世上也不会再有宋氏女,偏偏三哥再度将她从虎口救下。
事情演化到今日地步,已没有对错之说。
宋卿好为父报仇没错,三哥为助她脱难没错,嬴子期生气也没错……
只是我们都没弄明白过,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皇林。
“你打算怎么处置宋卿好。”
扶三哥出树林的途中,我忍不住开口问。
那时,乐阈镇守的城门已打开,孙连权的军队将整个皇宫围了里外三重,看那架势,是非拥三哥登基的意思了。
察觉他身子微震,还是不说话,我追问,“你不用瞒我,若没无法拒绝的诱惑,孙连权根本不会背叛父皇选择倒戈。况且我听说……就在昨夜,孙连权那养在江南的小女儿被接到京城,你们是不是……”
男子总算停下脚步,轻轻从我十指间抽出胳膊,“我和她早就了断了——”
他声音沉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夏焕死的那日,我将她赶出府时,就已在心中发誓要和过去告别。”
“可离开你,她能去哪儿?”我微微激动。
他心中千头万绪,面上波澜不惊,“江南、沽苏,西域、塞北……随她喜欢。反正,不管为了谁,如今世人眼中,父皇都是死在我手上的。曾经,宋不为屈服于父皇至高无上的权力下。而今,父皇倒在权利相争中……没有什么复仇比这更让她痛快的。她心愿已遂,去哪里,都会比呆在我身边快乐。”
是吗?
我不苟同,想再说什么,无忌却带着孙连权的人跑来树林中将我两寻到。
于是众目睽睽下,千呼万唤中,许多结局,成定局。
★
一夜间,王府几乎空了。
宋卿好饿得人事不省,被黄鹂扶着走出寝殿大门时,有些不适应地捂了捂眼睛。
是我亲自去将她放出来的。
我立在门口一旁,动也不敢动,不知那件事后,要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全程踌躇不安,像等着挨批评的小孩儿。
她很快从手缝里发现我的存在,已薄得不行的眼皮忍不住发颤。
黄鹂趁势想伺候她吃一顿饱饭,结果她手轻轻一翻,那些汤汤水水就溅到地面,少女身形一闪,闷头往外冲。
宋卿好这一月全靠稀粥过活,偶有几星油水,却只供维持存活。
少女体力不支,跑到门口时摔了一跤,我赶紧上前将她扶起,才发现她已羸弱到不忍触碰的地步。
“他……怎么样了?”
终于,她开口问第一句。
我急忙接话,“三哥没事、你信我!否则,我怎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她饿昏头,竟忘记这等因果关系,神色却还是没松,紧紧盯着我表情变化,“那外面震天响的是?”
宋卿好的惊恐在于京师大道上动静太多,人群讨论声不绝于耳,当日宋不为被行刑,皇宫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群,也是这般壮景。那样的喧嚣热闹,不止一次出现在她压抑的梦境,怪乎不得,她联想甚多。
“外面……”
我莫名一顿,看她神色几变,怕她担心不敢再犹豫,“外面百姓在围观……”
“新皇登基。”
按照大应规矩,新皇登基,不仅需在皇庭内、钦天监的监办下举行相关仪式。尔后,新皇还得出宫,绕京师百里长街游巡,表鱼水情。
听罢,宋卿好长舒口气,折身往御码头,要去往京师大道,亲眼看见才相信。
街头巷尾不排除说朝野更迭是非的,但大多低声几句挤眉弄眼,不成气候,我倒不担心宋卿好出现会成为众矢之的。只是今日……今日的情况略有不同。今日不仅新皇巡游登基,□□的路线也是商量好的。
从皇宫东门出发,绕京道一圈,最后抵达孙家小女儿的驿馆门口,亲自将她接进宫。
不出意外,现在侍卫队刚行至御码头附近。并且母妃告诉我,三哥同她私下商量过,且已拟好旨意,将当众宣布凤位归属。
我对宋卿好吞吞吐吐,也是这般缘故。
他说,他与宋卿好早有了断。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男女之间的吵吵绊绊——
一刀了断,哪有说的那样简单?
于是看见宋卿好要往京师大道去,我想也未想追上去拦。
我的的意图很明确,虽然残忍的事实迟早都会摊上桌,但至少现在,要避免她亲眼看见三哥牵着别的女子坐上皇轿,看他气宇轩昂亲口对世人诏告——
“孙氏小女,慈孝娉婷。自今与朕同体,母天下、承宗庙……”
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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