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我、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你?”
谈娘一只长了茧子的手缓缓抚过我眼眉, 带着不加掩饰的震惊。
我不太习惯被陌生人触碰, 但并不害怕, 心里头有股直觉, 就觉得这老妪没存伤我的心思, 于是没发怒, 只略略屏息,“嬷嬷见过小的实属正常,小的乃三皇子座下随从, 常年跟随殿下穿行于市井,兴许与嬷嬷哪日在街上无意逢过。”
闻言,谈娘的胳膊终于放下, 转而颤悠悠抓着我的手, 不疾不徐拍我的手背,“平易近民, 和善可轻。好、是个好孩子。”
眼神却始终在我的面庞流连。
三哥就立在我身后几步之遥, 自然将前后发展窥得个大概。可他什么也没多说, 单与无忌默契地交换个眼色, 无忌便领命, 独自默默消失在竹林间。
那头,应文已经像模像样地围着受灾村庄绕过一圈, 回来对三哥道:“比想象中严重。”
三哥微一沉眉吩咐:“先派几个人去河道上下游寻寻婴童的踪迹,其余将士悉数听从乐将军指令疏散百姓到安全范围。”
这日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没完没了的架势。
涨洪三日, 村民早该撤个七七八八,奈何意外来得突然大家并未准备,粮食银票什么的统统被冲个干净,只好冒着危险守在河道上,趁河流并不湍急时用竹竿捡些浸了水的吃食。
这下,听说朝廷派了人来,灾民开始四面八方涌出,又无孔不入地将押粮部队围个水泄不通。
昨夜来的刺客本欲一把火烧光粮草,好叫三哥难辞其咎被父皇责难,所幸早有防范。否则撇开惩戒不谈,来来回回再折腾米粮过来,恐怕光灾民死就无数。
期间乐阈领了三哥的命令,组织受灾百姓撤退,将所有得到消息的村民暂时安置到环伺村庄的一座高山上。
观察地形不难发现,之所以这座村庄会遭此难,便是因地势低洼与世隔绝,又因处在陈仓与别城的交界,几乎成为三不管地带。
“依臣之见,耗费精力修复村庄不若重建新家园。”
临时扎起的民营中,乐阈单脚跪拜。
“建新家?”应文笑了,“陈仓与京师的关系挨邻处近,虽经济发展与南边沽苏不能比,但陈仓的地可不便宜,这儿少说也得上千人,乐将军打算从哪儿弄这笔银子?哦——”
他补充:“当知我爹子民千万,却没那么慷慨到愿为千余老弱妇孺解囊的地步。”
如今肯派人前来应援,也是做做样子堵悠悠众口。
营帐中央的三哥瞄应文一眼,发现他脑子里装的也不全是浆糊,修理修理能将就用。
的确,论出谋划策,乐阈到底不如行军作战那样有经验,总有思虑不周的地方,当即脸微赧:“恕臣鲁莽。”
嬴子期静静听完所有发言,才看破全局不慌不忙道:“弄点银子对殿下来讲不算大事,可即便有这笔钱也不现实。此处村民多以打渔和种植农作物养家糊口,贸贸然将他们弄到城区,要他们凭何手艺过活?”
三哥心情甚好展眉瞧他,“何以本王觉得与嬴侍卫相交多年?”
两人的想法偶尔比无忌还契合。
他们几个大男人在营内谈正事,我与宋卿好也没闲着。经着谈娘带领,我两找到半山腰的妇孺孩童,负责给她们分发干净的布衣。
怪异得很,谈娘一路上都对我特别照顾,似乎确定我就是姑娘般,拉着我的手说走哪条路好,“别沾湿了衣物。”
哪有男子会介意自己的衣物有没有被露水沾湿?
况且,她若眼光好到能看出我,怎么没看出宋卿好的真实性别?
实在诡异。
我内心疑惑逐渐扩大,打量前方手脚利索的老枢,宋卿好忽然脚一滑,差点从半山腰跌下,忙不迭抓着我的外衣稳住。
山上白日还好,到了晚上雾气重重,即便有岩洞遮雨挡风,然洞内湿气不比风雨力量小。
我没受过这样的苦体力有点不支,见机回营帐小憩,及至半夜宋卿好才风尘仆仆出现,将烤得正好的红薯分我一只。竟然还有一碟阳歌特产茯苓饼,因材料不对没那样精致雪白,但看得出,那就是茯苓饼的做法。
“谈娘说兴许你爱吃,我一见,好似你在宫内做过?就给带了回来。”
宋卿好说完就走,捧着红薯去了三哥营帐。
应逍刚巡视完将士们连夜搭的帐篷,到明日,村民应该就能离开岩洞暂住进去。他方行至主帐门口就与宋卿好狭路相逢,“还没入睡,不习惯?”
说完又想起她哪有什么不习惯,连毒蛇栖身的破庙都住过,不由心一软。
少女则没听见般,扬扬手中战利品,“给殿下送这个。”
“多大了还吃烤红薯。”
三哥笑,却下意识牵着她的手进了营帐。
宋卿好就着被他握住的姿势抬起,将烤红薯塞到男子掌中,“谁说拿来吃了?山高露重,用来捂手。”
应逍只觉掌心一烫,心也滚烫。
这种烫是往后的他坐拥千古都不曾再拥有的。是红尘白雪也换不回此时面前那一双眼睫的。
他当初开启的那场对弈,输赢都没能再回到过去。
帐内此刻温情弥漫,没料应文风风火火跑来,掀帐而入想说什么,撞见此情此景自己倒觉得尴尬,赶紧退出去:“额,我明日再来。”
等出去,和嬴子期相遇,他忍不住搭了几句话:“你是否觉得……自从有了那反女,你家主子识人断物的本领在持续消退?”
明明两旁有刚升起来的炭火,他两却视若无物抱着烤红薯不撒手,跟捧着金镶玉似地,搞不懂。
嬴子期想了想,一语道破:“五殿下也想消退?”
——!
应文当时内心是崩溃的,赧着脸默默怨念我:看看你喜欢的什么人!还想当我妹夫?我第一个不同意!
……
帐外彻底没了动静,宋卿好依然被应逍圈在怀中,大掌扣着她的十指一起用红薯取暖。
“嘶。”
少女无意间碰到身后人精壮的腿部硬肉就皱眉,撩起裤帘一看,腿肚子已浮起青色,想来与她白日不间断山上山下跑送物资脱不了干系。
应逍想也未想伸手去帮她揉,用掌心后眼儿处的地方,表情却微微不爽:“又不是人手不够,这样拼作甚?”
宋卿好倒不怕被折煞,随他按,顺便将快要失去温度的红薯剥皮吃了,间或还喂他一块焦香的甜。
“没办法,见到那些小姑娘就不由想起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刻。就会想,那时候有人站在我身边就好了。哪怕什么也不做,就待着,给我递口水塞个馒头什么的,或许我报仇的欲望就不那么强烈了。或许会觉得这世间到底是好的,余生也就选择过得轻松无瑕些,像公主期望的那样。“
应逍的手无意识收紧,宋卿好却感觉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面上嘻嘻神色不减。
“当然,也就不会再与殿下产生瓜葛。”
三哥陡然想起当初宫城中,少女持利剑手起刀落的模样,至亲的血溅得她妖瑰无双。
她似感觉到有人在暗处将自己打量,回眸朝宫楼一望。当时三哥为避我见血腥,以手蒙我眼,所以我不知他们曾有过这一望。
“救我。”
少女嘴型好像曾圆过这样的祈求,仿佛他是唯一依托。于是三哥在父皇跟前沉寂多年,从不管朝堂事只论风雪月的男子,最后却为她说了情破了戒引起注意。
所以三哥总是很笃定地将那句话挂在嘴边,“我自认没亏欠过任何。”
但宋卿好离开那日,她又再问:“你说俯仰天下皆无愧,真的吗?”
他缄口,回一醉。
那苏乌莹从上山后就不消停。
她跑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哪里行过这样陡峭的山崖小路,好几次都差点摔下去。我和宋卿好虽烦她,但她再怎么说也是外族千金,影响着两族友好结盟,三哥不得不刻意吩咐嬴子期对她多加照料。
翌日大早,嬴子期代替缺席的无忌去转了转周遭山谷。那苏乌莹醒得晚,总算没跟上。
我两在熬制米粥的锅前遇见,互嗤一声,各自接过伙夫递来的碗,各自边喝粥边用眼神拼杀。
负责煮粥的伙夫比较年轻,有点毛手毛脚。那头守卫一夜的将士接连催促几声,他就开始手忙脚乱,不小心绊一跤推翻粥架。
当滚烫的锅炉携裹着白米粥漫天飞,我惊得眼前一黑,突然余光闪过一道影子,稳稳将我揽进怀抱。
那苏乌莹光顾着和我斗气,也才注意到危险,下意识以手肘遮挡。眼看热度惊人的白粥悉数要滚到她头顶,一条白帛似游蛇而来,卷住少女腰身,猛地将她撤开现场,叫热龙扑个空。
而我,始终被禁锢在那人怀中,连头都拔-不出,鼻端还因这姿势被迫嗅到一阵清晨特有的霜气。
我正细辨,远远却听那些不知我真实身份的围观将士们开始低呼:“娘呀……”
“原来嬴侍卫还有龙-阳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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