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开立三年余, 我军铁蹄夺回倭国占领的大部分土地, 唯剩琉鱼岛。
琉鱼岛乃倭国兵力最集中的地方。因过了琉海, 就直插倭国心脏中央, 都会部署亲臣重兵。不过, 琉鱼岛久攻不下, 其一是难度略高。
其二, 最主要的缘故是,就算有能力攻下,眼下也必须假装无能无力。
倭国一直游说附近半大不小的国家联盟, 联手斗应。小国们表面臣服大应,私底下却暗中和倭国的使者有往来。至于迟迟没动作,估计还是在观望考虑。可若倭国连最后一道防线都破了, 其他小国不免自危, 届时抱团一搏是极有可能的。
而我朝三年来南征北战,看着威风, 实际军粮早已有亏空之势。刚颁布的农令, 鼓励各地大力种植水稻, 然赏金再高, 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求到收成, 只好缓兵修身养息。
“陛下。”
朝堂上,夏之时拱手, 头发被束得一丝不苟,“倭国一再于琉鱼岛惹是生非挑衅, 我军只守不攻, 已白白丧殒万余人。如此下去,亦不是万全之策。”
他一品官员的朝服加身,明明年纪轻轻却无端显老,看上去竟有些气质不和。
“别给朕扔问题。”顶上的男子不怒自威,冠冕纹丝不动,胸口的五爪金龙也目光炯炯,“谈解决之道。”他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夏之时微一俯首,扔出八个字,使朝堂哗然。
领头闹得最凶的是应文,“听夏大人的意思,是想直接弃了琉鱼岛?放眼如今的大应江山,舍弃一小处的确没什么,不过大人可曾考虑,琉鱼岛上的子民当如何安身立命?现局势不明,那蛮夷地盯得紧,大规模迁移太打草惊蛇几乎没法完成。如此说来,便只得扔下岛民任倭寇发泄欺凌?”
夏之时不说话了。
清高如他,倒并非碍于对方的皇家身份,只不过他看应文永远是抱着看草包的眼光,连辩驳都懒得。
“王爷的话不无道理。”众目光短浅之辈附和,“我朝素来讲恩义仁德,怎可罔顾一城百姓的性命换苟延残喘之机?”
“那以众大人的性命换一城百姓,如何?”夏之时满面嘲讽,尔等平日里伤风败俗的事儿不知做了多少,这会儿知道挣表现讲仁德了。
“这话怎讲?”另个世袭爵位的乌合之众蹿出来怒气冲冲说。
“此番要保琉鱼,长久必伤国基,更不利将来布局。国基一毁,你我倚靠再伟的山都将崩于前,不是谈笑而已。”什么时候家国,什么时候大义,他拎得清。
闻言,现场鸦雀无声。
夏之时眼眉挂着的嘲讽更甚,不知为何,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人影。
同样的问题抛出去,她应当会愿意吧?用自己的命换一城百姓。
倒不意味着她多伟大,只是相处的短短时日,觉得那少女似乎活得比任何人都唯我。她做的所有,回头来看,全是些不讲对错仅谈值不值得的把戏。
如果一个人的性命可以救千人,她觉得值,那她就一定会去做。
就像当年决心设计一个男人为爹娘报仇,尽管明知后果不堪设想满目疮痍,她觉得值,所以她也做了。
哪怕开头轰烈一场,结局草革裹尸。
“公主。”
妙津行完礼,一个眼神就遣散了在场其他宫女。
从我宫的贴身侍婢晋升到掌侍已经三月余,她越来越适应,可人后性子还是毛毛躁躁地,“今日早朝,夏大人道琉鱼岛久守无意,恳请陛下弃车保帅……”
“他怎么讲?”
顷刻,我也有点急,和妙津真是过于登对的主仆。而我口中的他,自然指当今天子。
宋卿好走后,我没再叫他一声三哥,都是疏离的“皇兄”,甚至处处和他作对。
那年沽苏一别没多久,他强行派人将我绑回京师。我不配合,摩擦在雪地上的脚印拖了几里。后来回京,我发红生疮的脚踝令他愧疚,从此他软硬兼施那套再没对我用过,只有软。
很多事就算不说,旁观者也瞧得出一二。譬如后宫女眷不得议政这条严令,在我身上都不起作用。
起初他还会言语上提醒我在公共场合避讳,后来干脆自己也不避了,时而还给我看一些有趣的折子,让我怎么高兴怎么来。
公主做到这份儿上也没谁了,但我还是不快乐。
我总想起那年沽苏纷扬的大雪,我怀中呼吸孱弱的少女不甘心地说:他的一生红颜遍地。而我的一生,居然只够爱他一个,真是亏大了。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他红颜之一,为了证明我从未背叛过少女,自那天起,我的眼睛,注定要看不见那个男子所有的好。
“陛下深以为然,金令已出,召驻扎在琉鱼岛的乐将军即刻班师回朝。”
话落,我攥着桌角的手一紧,却不意外。
夏之时的父亲夏焕曾言,高位坐久,易忘初心,其实不然。很多帝王,初心犹在,只不过重大责任使命压在头顶,以至于太多太多的情和怨,难全。
半会儿,
“修书一封。”我对妙津喃喃。
“给谁?”她眉间有疑惑,“乐将军,还是嬴……”
“乐将军。”
“将军!万万不可!”
手底下的将士扑通扑通挨着单腿跪,死命瞧着那个连接三道金令都恍若未见的将领。
乐阈背过身,“我意已决。你们若愿追随,便同我誓死捍卫琉鱼岛民。若不愿,现在就可取我首级回京复命。”
铿锵声落,他越身离开,出了营帐目光就不自觉游弋寻找,最后落在到远处。人挨人的海滩岩石边,一个荆钗布裙面戴帷布的姑娘正在和小孩童比划什么。
他走近,发现她居然在教小孩划中原的行酒令,就为了争半捧青绿色零嘴。
琉鱼岛地处偏僻,繁华色没能染到这里,什么糖葫芦、糕点,本地人大多不知道什么东西。倒是受气候影响,当地自产一种叫榔叶的植物,起初入嘴涩,后间回甘,味无穷,是大人小孩都爱的消遣之食。
小孩童很有天赋,赢了布裙姑娘,顺理成章抱走她刚采来的榔叶,笑得不亦乐乎。少女却眉心微蹙,尽管遮住了面容,却还是看得出不太高兴。
“哪有你这样计较的大人?”乐阈打趣。
她拍拍手,站起来时的表情又已经满不在乎,“不能让孩子太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嗓音清亮。
否则等长大了才领略世事艰难,很多东西得不到了,产生的落差和失落感足以毁掉对方。
“你总归有一套歪理邪说。”乐阈反驳,笑意却抵达眼睛,温和得不衬他那一身浴过血的银铠。
“什么时候启程?”金令的事儿,她早听说了,不动声色试探。
他不答反问,“你走吗?”
她笑,“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不会。所以,你还认为我会走吗?”
她不说话了。
“但总归不是办法。”僵持到最后,那姑娘说,“军粮亏空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虽然单凭倭国实力还是无法与朝廷抗衡,但那些坐山观虎斗的小国早就蠢蠢欲动,巴不得看你们无端损兵折将在这里。你们打不能打,挨打还得受,真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了。那人自诩高高在上战无不胜,此时估计也觉得被动到颜面无存,他弃掉琉鱼岛迟早的事,不过聪明地借夏之时的嘴说出来而已。往后史书记载,他还是为爱戴百姓深明大义的好皇帝,他只是身不由己。”
海风迎面吹来,乐阈闭了闭眼,长叹——
“我何尝不清楚?”
他一脸无奈,“诚然,当初受公主举荐带兵驻扎琉鱼,更多是为了你。然而相处半年,和淳朴的岛民也有了感情。我从不惧沙场战死,只怕违背发过的誓言,首尾不一。”
战死沙场这个形容严重了,说明乐阈潜意识里已经做好了结在这里的准备。
他不会放手,板上钉钉。
“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打算?”她略一默后,问。
乐阈对她从不避讳,“距离水稻收成季节还有三月。若扛过这三个月,大应便是真正地良米强兵,无坚不摧。届时一举拿下倭匪不在话下,其余小国亦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朝廷明显不愿派兵前来琉鱼。一来,琉鱼路途遥远,行军途中容易生变。二来,无谓的流血太多,必须止损。只是就我们目前的兵力,要抵抗敌人三天两头的恶意滋事,半月恐怕都悬。除非——”
“除非也抓住一个机会,重创对方,让它们短时间都没办法登岸骚扰。”
慧极的姑娘接下话,“若没猜错,你临时招募的那批本地壮年都并非普通将士,而是想作为死士用吧?只有他们才会愿意为了保护亲人儿女,以命换命。”
乐阈无可辩驳。
“不过计划若可行,你早下手了。最难的根本不是决心赴死,是时机。”
琉鱼岛的海岸那头,倭匪早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在此。加上敌人为守最后的防线战斗力猛,别说登岛,就算海中央出现一条不知名的船都得射成乱把,谈何交手。
“你别轻举妄动。”
不知过多久,姑娘所有所思,说。
一场强风即将过境,岛民讲。
靠海吃海的缘故,他们对天气的预估比钦天监还准。
风打逆向来,倭匪占了地貌优势没受什么影响,于是总趁我军将士视线不清的时刻进攻。每逢此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根本无人出海。然这日,却有少女在海边浣衣。
她依旧带着帷纱,遮住引人遐想的面容,手中脏污的裙布只剩最后一件,她赶时间用力搓。
然而该来的,终归来了。
沙子迷眼的时候,她下意识后退用手遮挡,轻飘飘面纱还是被过于强劲的风卷起,猛地脱离少女耳畔,飞到乌压压天上去。再睁眼,视线清楚了,面对带兵登陆的匪首,她惊慌失措、回首便逃。
但那一扇惊为天人的芙蓉面,还是没逃过对方的眼。
佯意奔跑那刻,宋卿好仿似越过那阵天旋地转的风回到经年前。她日夜不停地打马狂奔,头也不回去往一个有他的战场。
“应逍,我有话要对你说。”
也是漫天硝烟中,她下马,看那人剑眉轻拧,“现在不是时候。”
她的手却固执不松,“没关系,我长话短说,我……”
那时在他眼中,少女难得娇憨扭捏的姿态,盖过了所有燕赵的佳人。
“我喜欢你很久了。”她终于开口。
应逍,我爱你,已太久。
喜欢京钗计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京钗计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