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好风光, 醒来却一室寂寥。
宋卿好是被院落的动静惊醒的, 心知有人来了, 却晕乎乎地没反应过来。
应逍推门而入时, 她整个还处于发懵状态, 嫣色的双唇饱满地圆抿着, 寻常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 此刻也极其无害,单纯就是个因为好梦被打扰而略微不满的千金小姐,恨不得冲来人甩盘子獠牙齿。
瞧着瞧着, 应逍就笑了。
宋卿好感觉双目被那笑容一刺,好半晌才佯装视若无睹倒回床榻,扯起被角遮住大半张脸, 只想往温暖里缩。
应逍微服出来的, 没那么大阵仗,却碍于身份缘故选择的玄黄色袍, 再不是从前那个能将一身青衣穿得出尘好看的男子。
现在么, 好看也还是好看的, 却生生多出距离。
“大胆宋女, 见到陛下还不速速起身, 成何体统!”
起初,李侍监对宋卿好的印象是不错的。
当年的大内皇宫, 谁都搞不定的八皇子应念偏偏吃她那一套,自此得知她聪慧狡黠。如果她没和应逍有牵扯, 李侍监兴许不会这样摆脸色。但她和自家小主子纠纠缠缠, 三番五次捅娄子,如今的李侍监对她善意不起来。
“退下。”
没等宋卿好搭话,应逍遣散众人。李侍监想说什么,终忍了,带头关上门。
宋卿好听见细微一阵吱呀紧闭的响动,总算肯露眸子来打量。
那剪水双瞳已清明许多,但它的主人还是不愿意把整张脸曝出,瓮声瓮气地,不难听出幽怨:“曾经是殿下,如今是陛下,讲话怎么也得有个准数吧?”
说好彼此不再打扰,偏偏她决定做完这个梦就走的时候,他又出现。
“我也不想多生纠葛,只是听下面的禀报,扶苏见过你以后就没回宫。”
他身子往床边刚一放,宋卿好跟着也半坐起,神色严肃瞅着他。
扶苏的性子应逍了解,心情不好就乐意自己待会儿,他其实并不担心。但心里总有道声音在闹,见见吧,见见吧,哪怕说点儿狠话又怎样?说一千道一万,他承诺要给她的一切都没做到,今夜无论她有怎样出格的举动,他都照单全收。
所以,应逍开口就是“我”,而不是朕。
潜意识中,更没有任何想对宋卿好拿架子的意思。
不过宋卿好估计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理理耳际发丝,忽而放柔嗓,“是我对她说了重话,我去找找吧。”说着就掀开被子,下床准备穿衣。
“不用。”应逍不经思考就捞住宋卿好的胳膊,眸光微微往下沉。
他没见过这样攻击性全无的宋卿好。
哪怕宋不为夫妇行刑当日,又或给她耳光那晚上,她也不曾消减过身上锐气,反倒更要做出耀武扬威的气势。因不喜输。
厢房内。
宋卿好被应逍逮着胳膊还是不罢休,絮絮叨叨地:“解铃还须系铃人。即便侍卫找到她,可她铁了心不回宫,别人又能耐她何?从前,她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明珠六公主,而今……”
应逍被她瞥一眼莫名心虚,倏一下松了手。
“她倔起来你也未必搞得定,我陪着吧。”片刻,男子硬生生加上这一句。
好半晌,他都以为会像往日每一次,与宋卿好以沉默对峙,看谁会先让步,结果少女忽然甜甜对他笑,答:“好。”
夜深。
腻热已退,渭河的风沁人。
应逍屏退一众要跟随的侍卫与奴才,陪着宋卿好,沿洋务堂与渭河馆附近寻找少女踪影,无果。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的路,他总算发现宋卿好不对劲。
白日被市井小民扯那么一下子,宋卿好趔趄摔倒伤到膝盖,硬是忍到现在。
沐浴时,伺候她的奴婢说要禀报却被阻止。此时与应逍沿着逛了大半时辰,她再能忍,也没法再伪装如常。
途中,应逍稍稍落后,与宋卿好全程无交流。待少女走着走着就一前一后,明显高低腿了,他才狐疑地将她从身后揽近,不征询同意便撩开裤管。
伤口没处理还蘸过水,又走了这样久,破皮的几条小细缝已经开裂。上面有红色渗出,不多,但摩擦到衣料应该很疼人。
“回去吧。”应逍盯着伤口,口气不留余地说。
“那公主?”
“她有分寸,会自己回宫的。”
这次,应逍以为宋卿好要酸言酸语点什么,结果她又出乎意料地,安静同意了。
应逍一怔,想了想,抱着点试探的意思蹲下身,将背部留给少女:“继续走下去伤口裂得更厉害,上来。”
宋卿好瞬间忘记已时移世易了,玩味地戳那人脊梁,“回去的路怎么也有十余里,怕你背不动。”
男子被她一激,不怒,反而扯唇,“一个江山都背得起,还怕一个你?”
背后忽然不再说话。
没一会儿,那过轻的重量还是压了上去,压得应逍心头莫名踏实,又有种诡异的患得患失。
两人缓缓经过京师各大小道,看起来是寻找回去的路,实际是漫无目的穿梭,期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到温柔的话题,就多聊会儿,聊到敏感的,就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都是聪明人,连眼神交流都不需要,只要飘忽而过的一刻沉默。
最后,还迷了路。
“应逍,你故意的吧?难不成你知道我明日要走,故意将我带到此地拖延……”
宋卿好被放在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前,捂着膝盖撑着下巴,一脸天真无辜地仰望眼前人,将离别说得轻松。甚至继续连名带姓叫他,压根不管什么殿下与陛下。
从开始到现在,不管应逍穿成什么样子,不管他头顶戴的是什么,于宋卿好而言,他都只是应逍。一个招惹过她,到半路又将她抛下的感情骗子。一个欠了她家并且不打算还的无赖。
“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无赖呢。”
没等回答,宋卿好不仅声音柔了,表情也柔和下来,继续追问。
应逍的确知道她要走,却不知这样急,竟就是明日。
细想,也对,半月后是他和孙家小女儿大婚的日子……她没理由留下被剥皮剜心。
“这个收好。”
等气氛彻底沉默了,残余的温柔用完了,现实大局确定不会手下留情了,应逍递过去一样东西。
宋卿好看头顶递来一把剑,缀着黄穗,雕着龙纹,听见一道声音说:“依你那新鲜躁动的性子,估计回了沽苏也待不长久,这玩意留在身边,关键时刻能避避难。本想留玉佩的,仔细考虑,还是防身的东西比较强。”
口气云淡风轻,好似彼此真就只是匆匆相聚的浮萍,遇见过,就散了。
宋卿好立时想哭,忍住了,努力维持玩味的笑接过锋利的物件儿,“嗨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尚方宝剑吗?”
金冠玄黄之人负手,失笑,“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晃了少女眼睛。
宋卿好努力正神,“那别人见到我需不需要下跪?”
“跪下让你砍了都可以。”
“惩贪官?”
“斩污吏。”
“这么厉害,那么,能不能杀负心汉?”
少女话锋猛一转。
夜太深,又是荒郊野外,深得看不清表情。
应逍只见宋卿好仰着脑袋怪吃力,蹲下高高身量与之平视,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笑容就已僵在少女唇边,眼畔有滚珠似的东西将坠未坠。
他心一紧,眉头一扯,下意识伸手想去摸。宋卿好却断然偏开,不再乖。
“抱歉,我装不下去了——”
顷刻,夜色不再温和,变得死气沉沉,连带着应逍都被这阵死气侵蚀,太阳穴连着眉心都疼。
“内心深处,应逍,你一直希望我与扶苏一样,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相信你,对吗?你希望我像她一眼,说东,绝不考虑西。说悬崖,跳,她也毫不犹豫,笃定下面会有人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她,那么,我又是谁?”
“应逍……我是谁啊!”
忽然扬高的一声响彻空荡树林,不绝于耳,震得那人整颗心开始狂跳。
应逍本能地伸手要将那少女纳入怀中,未料再被狠狠一推。
宋卿好发了狠,消瘦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一把推开近三步远,狼狈地倒在破庙门前,自己脸上已一塌糊涂。
“因为你,我连面对扶苏都无所适从。我开始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她过得好,因为我清楚,如果她不好,你会牺牲全天下去换她一个笑!她的笑容那么重要,重要到你看不见有人在哭……”
为保持最后的尊严,她再度偏过头,一双素手陡然捂住脸,可越渐增大的声音与水花还是从纤细手指不断漏出。
“为什么你总能袖手旁观看着我的痛苦,三言两语就与我化掉干戈,说点不痛不痒的承诺就得到原谅。应逍,为什么永远都是我在哭……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我真的很心痛……我真的很心痛啊!!”
一场好戏到谢幕,宋卿好已然失去理智,一边控诉着,一边扬起胳膊,催动内力卷起方才推拉间掉到地上的长剑,握在手中,表情变得凶狠近扭曲,“又是为什么,永远都只有我在痛呢!”
霎时,只瞧那银光粼粼的剑锋劈开长夜,亮开眼睛,发出刺啦的锋利声响……
须臾,锋利遇见一堵柔软。
那堵柔软有很多机会避开,却始终巍然不动,等坚硬和柔软包裹在一起,长剑才不甘不愿地消了气焰。
应逍硬接了宋卿好那招,剑尖没过皮肉,引出闷哼一声。立时,银冷兵器反射出二人的眼神,俱是决绝。
不同的是,宋卿好眼底只有恨。而男子眸中,曾闪过一丝心甘情愿。闪得很快,却被宋卿好窥见。
就是那么一丝心甘情愿,使宋卿好逐渐冷静,没再继续刺-入。
瞬间,她恨透自己。
原来这段不公平的感情,错不全在应逍,而在于自己不争气。
她明知他心底的山水都是为谁存在,明知他会让自己不痛快,然而曾经有那么多次离开机会摆在面前,她都没理会。如今自讨苦吃,怎能怪别人对自己太绝?
是她输了。她不得不昭告天下,她输了。
但,必须输得起。
“应逍,我到底对你说过几次喜欢?”
剑锋对面的少女忽而问。
那人的心在滴血,只觉得浑身都疼,却揪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错,“一次战场上,一次,也算战场……”
“无所谓了,骗你的,统统忘记吧。”
她弯弯唇角笑,夜色里也耀人眼,“毕竟,我哪里只是喜欢你呢?”
语出,应逍闭眼,英朗的五官几近皱成一团,痛感达到极限。
“尽管不愿承认……是的,应逍,我爱你。但感谢,我终于不必继续留在你身边。我真真正正要离开你,余生也不会矫情地谈忘记。我不会忘记这些血的教训,我要警告自己,别再爱上你这样的男子。当然,如今你万人之上,呼风唤雨,对别人再过分,给加倍的千疮与百孔,她们或许都会笑着谈原谅。遗憾的是,我不是别人……我是宋卿好。”
“感谢的是,我也不是别人,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我是——”
“宋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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