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好!”
兵刃横飞的琉鱼岛终于寂静了, 乐阈的一位下属却激动了, 一脸欲斩杀红颜给将军陪葬的煞气。只因面对乐阈惨不忍睹的尸体, 那个一身红妆的姑娘竟比想象中冷静。
她在织田信痛心疾首地将乐阈送到面前时, 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还说对方是得偿所愿。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归宿, 他不过选择提前走了这条路, 有什么好哭。”
一番话放在此时此景可谓大逆不道了,连织田信都怔了怔。
然,于宋卿好而言, 她不过是把儿时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年姑苏的杨花开得太茂盛了,她从墙头跌下,都带去一阵馨香。可没过多久, 小少年就眉头不展对她讲, 要顺从父亲的志愿,去保家卫国。
“其实我很害怕, 小卿。你说, 我会不会死了呀?”
少年的声音还有稚气, 脸上明明白白的犹豫, 可少女却好似早熟得真将生死都参透般, “死很可怕吗?爹爹将我困在宅子里的时候我还恨不得两眼一闭呢。你多好呀,自由了, 可以帮我去看好多好多的风景,回来讲给我听。”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句“回来讲给我听”, 多少次深处穷凶恶极, 少年都挺了过去。
大好河山他看个遍,亦在琉鱼岛相处的时日里对少女说了个七七八八,他不再有遗憾。
并且,他也是自私的吧。
活着的时候无法占据她一丝半点心,死了就能长长久久活在她回忆里,被永远铭记。
一定会被铭记。
当那个“一定”在宋卿好脑海落音,轰隆一声巨响也随之而来,叫眼前世界震颤,山与海都恐惧抖擞。
而后漫天漫地的火光与烟气中,照亮青年浴着血却怪异惨白的面庞。
在乱成一团的局面里,有厮杀声,有逃窜声,还有织田信命令下属回防的声音,唯独少女安安静静抚上青年紧闭的眉眼,“好了,乐阈,你赢了,你比我任性。”
宋卿好原来的打算是将火-药粉充当胭脂水粉,深入虎穴,毁了倭国的重兵阵营,可摆明有去无回。莫说乐阈同意她以身试险同意与否,计划也并非疏而不漏。
乐阈:“织田信纵使被你吸引却绝不至于毫无防备之心。为了他的家国,该做的检查应当一样不会少,你根本无法顺利走到最后那步。”
顿了顿,“但先让场面混乱起来,兴许还有机会。”他从窗户眺望远处说。
宋卿好猜得没错,的确有岛民和士兵组成了死士。这些死士面对千军万马和占据有利地形的倭匪们显得渺小至极,但他们为保家人周全的决心很坚定。
于是乐阈才故意制造阻止宋卿好出嫁的争端和织田信交手,吸引来织田信的大部分手下,叫随身携带火-药粉的死士们有机会登船,藏匿于船只各个要害点,在关键时刻给对方致命一击。
这一击看似不过毁了一条船,实际断了织田信回倭国的后路。乐阈安排的队伍趁势起兵,打得对方猝不及防、溃不成军。
无法回国报信,对方便无法及时搬救援。漫天的火光中,我军残余部队殊死一搏,尽可能为岛民争取逃亡撤离的时间。
当琉鱼成为一座空岛,我大应不再受制,铁蹄踏破敌国土地只是时间问题。
宋卿好看透这点,所以无法喊停。
说起来,两人不枉费青梅竹马一场。尽管遗憾的是,有的默契与爱情并无相关,但彼此理解并甘心付出,已是难得。
两兵交接,撤离现场混沌不堪,乱无章法的岛民们如无头苍蝇。
宋卿好扯掉碍事的红帐,趁机抓了一小孩肩膀,“阿布!带着你娘和其他岛民跟我走!”正是她教授中原行酒令那个孩子。
宋氏夫妇遭逢大难去世后,她开始有了个习惯。每到陌生地方,都会下意识去熟悉地形,仿佛随时都做好着脱身准备,此刻理所应当是领头羊。
琉鱼岛地形复杂,山林诸多,追赶而来的残余倭匪迷了会儿路,给她们一众妇孺争取了点时间。
可阿布的娘亲因为得知丈夫做了死士,一时精神不济,栽下悬崖。
国没破,家已亡。
阿布一时半会也不愿再走了,其他岛民却还是顺着宋卿好指的方向奔逃,再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保命要紧。回首,小男孩扒着悬崖崩溃痛苦,宋卿好慎重其事地强迫他身子摆正,看着自己,许诺要给他下半生的安稳。
“我保证。”她紧紧攥着少年衣襟,眼眶微红,“真的,阿布,姐姐保证。我会用中原最好的女儿红、最甜糖葫芦、最香的桂花糕……弥补你今日之痛。”
耳边厮喊越来越近,风的怒吼也盛,阿布被她的眼神镇住竟怔了怔,一时失去防备被一把抱起。
少女胳膊看似瘦弱,浑身却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奔走间与风较劲。
于是哀嚎声近了。
马蹄声近了。
中原,也近了。
京师。
“禀公主,那位宋小主……宋小主趁乱带领岛民脱逃,如今不知去向。”
我如释重负闭了下眼,不知去向,总比死讯好。
可等我松口气才发现,那是在大殿,头顶坐着真龙。
顶上那人好像也表情雷霆万钧地起过身,可等我目光过去,他又像从没动过似地安坐在龙椅上,表情一派冷静俨然。
“成何体统,退下。”他轻轻发号势令,但口气不容拒绝。
回到扶苏殿,我心里七上八下,思忖着该怎样面对即将到来的质询。
可我从清晨等到夜深,还是没等来他——
民的君,宋卿好的爱,我的三哥。
“公主,吃点儿东西吧。”妙津将一碗羹捧去又捧来,终于说话。
我咬下唇,恨铁不成钢地:“宋卿好就这点不好,行事不留余地。现在她又要以身犯险,我怎么吃得下去?”
“您饿着也于事无补呀。”妙津真越来越大胆,随时怼我没商量,“这些年,尽管陛下嘴上不承认,但见他将国子监那本鲛人藏书封存,又把洋务堂辟出来做私人花园,便足见他对宋小主有几分真情谊的。他既已知道宋小主没死,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保她周全。”
谈到这儿,我绷不住了,唰一下起身:“摆驾。”
可人刚走出扶苏殿,下面的宫女来报信,手上呈出一支我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的金爵钗,“公主,城门外有人呈上此信物说要见您。奴婢不敢怠慢,遂……”
没听她把话说完,我的眼眶已发紧,越身冲宫门去了。
可到了门口却发现等着的是一陌生孩童。
少年皮肤很黑,明显在日照充足的地方生活。却很瘦,看来生存环境并不富裕。
见到我,他有点怕生。我自然猜到他与宋卿好有纠葛,很可能是从琉鱼岛逃亡出来的岛民,心中也觉亏欠,尽量慈眉善目地牵过他的手,“跟我走。”
跟我走,从今往后,不再流离颠簸。
不过关于宋卿好的下落,阿布狼吞虎咽一通后才小心翼翼道,“我也不清楚。宋姐姐将我送到陈仓城门外,雇了一辆马车然后说有要紧事办,之后会抽空来找我……”
我狐疑,“一路上宋姐姐还做了什么,你记得吗?”
少年仔细回想,“每经过一个城市,她都买了好些粉末……在琉鱼岛的时候也看见她准备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味道不好闻就是了。”
我一听,脑子嗡嗡。当即知道事情严重性,马不停蹄去了三哥寝殿。
这还是三哥登基后我第一次来他的寝殿。
不看不知,到了才发现,这儿竟与当年的三王府陈设几乎完全相似。连宋卿好住的别苑,那个三进三出的门庭,都被一一复制过来。
在那门庭内,嬴子期与无忌交过手,天下咬过那苏乌莹,我和宋卿好斗过嘴,他抱过她。
我本是兴师问罪来的,看见这儿瞬时低了气焰。
“皇兄,是皇姐到了。”
将满十岁的应念居然也在,一大一小正在读兵书,互相交流经验心得。
我进去时,三哥与应念正席地而坐。听见响动,他抬头对上我的视线,一笑:“扶苏,正好,念儿说想吃你亲手做的茯苓饼。”
他没穿龙袍,虽然还是低调华贵的料子,看上去却多几分闲散易近。一时间,那个在燕会上弹奏古琴惊才风逸的男子,也像突然被谁惊醒,活了过来。
我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我描述不出,于是只能愣愣地走过去,愣愣地答好。
吃完茯苓饼,宫人识相地将应念送回去。我这才将金爵钗拿出来,递到他面前,肢体有些僵硬。
“她搜罗的那许多应该是火-药粉,肯定别有所图,我不放心……”
那人大概也被旧物牵扯出一连串的回忆,久久无声。那高深莫测的样子令我有点恼火,“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他这才淡淡抬眼,“朕知道了。”
他说朕,摆明着拒绝真心交流。
想来也是,几年过去,所有的新鲜感和一往情深都被国家大事和生活琐事磨掉了。我还期待什么?要他演一出勃然大怒惊慌失措给我看?没意义。
我置气,转身就走,打算自己招呼应文去寻找宋卿好的下落。可没待我俩有行动,甘泉宫传来三哥生病的消息。
他身体好,连年征战也极少生病的,这夜却发起高热。应该是和应念席地而坐读兵书又没关窗所致。
我和应文赶过去,他已经热得迷迷糊糊,时而问琉鱼岛情况,时而喊父皇。
看他这幅模样我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疼,坐到床边去握他的手,“三哥,醒醒。”
那样久违的称呼,令他仿佛在梦中也不相信是真的。
男子掀了掀眼皮,迷迷瞪瞪地看着我,忽然问:“陈仓距京师……究竟多远?”
我一怔,默算,“若天气好,走近道的话,统共四五百里左右?”
未料,他忽而苦笑,望着雕龙玉砌的床柱喃喃,“四五百里,不过四五百里……”
“她还是不肯来见我。”
她宁肯自己应付追兵,把阿布送到京师门外,宁愿分头逃窜生死未卜,也不肯来寻求他的帮助。
我的心霎时被什么抓了一把,揪成一团。
原来所有的看似平静,暗流早已汹涌。
当晚,三哥喝了药,至天色大亮前,状态终于好了点。甚至我要回扶苏殿的时候将我叫住,要我陪他下棋。
他大梦一场后醒来异常有攻击性,不仅不对我相让,还布了玲珑局,让我一步步解。直到清晨的水将门外的庐结上一层霜,他才再度有些乏了,打了呵欠说要就寝。
我领着精神不济的妙津也要走,他忽然想起什么将我叫住——
“扶苏。”
“嗯?”
回首,男子淡袍轻拢,有些病颜,表情却似笑非笑,“对不住了。”说着,还轻微偏了下头,真真地一脸歉然。
是时,芙蓉的苞恰巧开了满院,千林扫作一番黄,衬得他越发出尘。
我不懂他突然低下身段的道歉为哪般,再回神,偌大殿门已关。
回到扶苏殿,我还是因那句轻描淡写的道歉而耿耿于怀,迟迟无睡意,于是唤来被我养熟的那只眉鸟,敲着它的小脑袋自言自语,“你家主人什么时候肯见我呢?
“你看,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懂也做不好。你帮我哄他回来,行吗?”
话落,殿外有影子一闪,我心悸追出,还是扑个空。
“嬴子期!”
我拢手喊,“你这个……小气鬼!”
说翻脸就翻脸,说不见就真不见,那当初说不喜欢我的时候怎么没坚持原则,嘁。
没几日,夜。
一个看似平凡却处处酝酿着奇怪气息的夜晚。
彼时,我尚不知未来等着的都是什么,直到没几天应文摸黑跑到我的寝宫,将我从睡梦中拽醒,一脸大敌当前——
“三哥率兵出宫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要打仗?”
“呸。”他痞性未除,“真去干仗何必躲躲藏藏?况且他只带了一队亲手训练的精骑和无忌这个御前侍卫统领,看方向……很可能是找那宋女卿好。”
我心甚慰:“三哥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他若能将宋卿好带回……总也算,也算好事一桩。”
“想什么呢?”应文难得严肃:“你脑子里除了儿女情长还能有点啥??大应皇帝私服出宫,兵力也少,若行踪败露,出个什么岔子……他一无子嗣,二无诏书,大应气数必尽。毕竟这点破事是无法摆上台面的。一来,夏之时和秦方越摆明不会同意。即便被迫同意,孙连权是瞎的?知道他为一个女人大动干戈,估计别人还没打过来,朝廷先内斗。退一万步,以他的心机手腕就算能解决内斗,却怎么防孙连权对宋卿好下手?”
看,不容蔑视的君王,真真留不住一个任性过头的少女。
即便他将她带了回来,面对的又何止那千军万马。
所以他对我说抱歉。
在芙蓉花苞露出尖角的庭院里,那样不可一世的人,负手对我说亏欠……
究竟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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