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郭嘉就该走了, 走的时候, 特地叫来隔壁青龙庵的性觉师太, 吩咐她替自己照料着女儿。
性觉师太并不知道文贞和郭嘉有什么过节。
但文贞是皇室出家的女儿, 她以为文贞舔犊情深, 只想见姐姐的女儿, 并不想见姐姐和姐夫,遂也不说什么,在目送着郭嘉离开之后, 便把文贞和杜呦呦两个请进了孤独园。
既是养育弃婴的孤独园,里面自然就又脏又乱又臭。
杜呦呦小时候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华严寺后面也有一个,她当初天花病重的时候, 文贞把她送了过去, 在里面呆了足足一个月才出来,那地方, 杜呦呦一辈子都不想再进去。
她在来路上就见过小阿菩, 以为她到了这种地方, 必然也像她一样, 会捂着鼻子搧着气儿, 连脚都不敢落。
岂知进了孤独园,头一眼, 便见小阿菩从屋子里抱了床被子出来,正在往院子里的绳子上抖落。
“被子是要经常洗的, 久不洗必定会有味道, 瞧瞧这被子,臭成什么样了?”她一边拍打着被子,又道:“这不行,这还得打水洗干净了才行。”
那大约是床有病的孩子用过的被子,上面黄迹斑斑,瞧着像是尿一样,杜呦呦看一眼就难过的想吐,简直不敢想象,像小阿菩这般尊贵的千金大小姐,居然肯去抱那样一床被子。
文贞隐在诸人身后,推了杜呦呦一把道:“去,先跟她打好了关系,跟她一起吃饭,想办法把东西放到她的碗里头。”
所谓的东西,是从生了天花的人身上剥下来的皮屑,就藏在杜呦呦手中那只人偶娃娃的身上。杜呦呦只要想起,便要作呕。
但是,文贞要她把这皮屑放到小阿菩的饭食里面去。
她道:“表姐总说郭中书和李昙年,乃至李昱瑾皆是坏人,可哪小阿菩不过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而已,因果报应,不该是这样的。”
文贞道:“这你就不懂了。因果因果,大人种的因,皆是报在孩子的身上。她本身也许无错,但谁叫她的父母是郭六畜和李昙年了?”
杜呦呦觉得这是不对的。
不过,她如今唯一的栖身地,就只有文贞的华严寺,所以不得不听她的话。
而且,她也格外好奇,小阿菩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晒完了被子,又打来水,钻进屋子里,就去擦拭屋子了。那些脏兮兮的,一身烂褛的小孩子们,她真的一点也不厌弃吗?
*
小阿菩正在训斥一个叫月儿的小丫头。
这小丫头算得上孤独园里的刺儿头了,不过五岁,一身烂癣,又还生着疮,偏偏就是不讲究卫生,只要没人催着,不洗脸不涮口,脏手就敢抓东西吃。
“病从口入,你这样脏的手,花卷吃进去,不拉肚子才怪。”小阿菩恨恨说道。
抓着小月儿的手在水槽边洗干净了,再替她擦拭干净,从郭嘉背来的包袱里找了套自己陈年的旧衣服给套上,脏兮兮的小姑娘,虽说脸不好看,但因为身上那套鲜亮的衣服,瞬时就跟原来不一样了。
指着面前的水槽,阿菩道:“瞧瞧,瞧瞧你自己的影子,美不美?”
小月儿看了看水中隐隐自己的倒影,宝蓝色的袄儿,雪白的裙子,粉红色的系带,真是美的就好比,把整个春天都穿到身上了一样。
这样漂亮的衣服,用脏手去抓,是会变脏的。
于是,小月儿也不敢碰脏东西了,像只被妆扮好的小花盆一样,静静的站在台阶上,看着小阿菩忙里忙外。
今天老爹不在,小阿菩得在这儿干一天的活儿。
正在拆一床褥子,找不到剪刀,若说撕,她一把就能撕开,可阿菩怕弄破自己的小手。这地方毕竟脏,真弄破小手,就会有感染病的风险。
小阿菩东张西望着,老尼姑们向来不管她的,小孩子们又闹闹哄哄,只会簇拥着她要吃的。
她想找把剪子,偏偏就找不到。
恰在这时,一个瘦瘦的,脑袋光光儿的,生着张瓜子小脸的小尼姑递了把剪子过来。
阿菩接了过来,一手捂着胸,甜甜儿说了声:“师太万安。”
呦呦比阿菩大,力气也比她大,忍着那褥子上的油腻,一把将褥子的两面撕开,露出里面已经成了褐色的棉花来。
“阿菩姑娘是大公主的女儿,只要说一声,自会有仆婢们帮您干这种活儿,您又何必亲自来?”呦呦看文贞走了,小声道:“这地方脏,若是染上病可就麻烦了。”
阿菩扬起两只手,道:“我娘说过的,只要勤洗手,就不会染上病的。”
接着,她又道:“不瞒师太说,我家可没有什么仆婢,就连花卷子,都是我和我娘俩个一起蒸的。”
杜呦呦的娘死的早,听人说有娘,格外的羡慕,笑道:“那可真好,只是,你不该到这地方来的,便来,也该多带些人才好。”
小阿菩一张鹅蛋似的脸儿,笑起来甜甜的:“我娘说,帮这些苦孩子们干了活儿,积累的功德会全都报在家人的身上。我想求娘再生个小弟弟出来,才会来此帮这些苦孩子们,因为我娘说,咱们做的这些事儿,天上的菩萨都会看到的。
菩萨讲众生平等,不会因为谁生的丑陋,谁脏就嫌弃谁,菩萨不嫌,咱们当然也不能嫌弃不是。”
佛法中除了因果报应,还有众生平等。杜呦呦觉得她该把这话给表姐文贞说上一说。
她在华严寺的时候,从未干过这般的粗活和累活儿,而且,她觉得想要洗干净所有人的褥子,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儿。
但是小阿菩虽说人小小儿的,却极有主见,把那些四五岁的小孩子们叫了来,一队队的分派好,从井里打水的打水,找盆的找盆,不一会儿,一堆的脏褥子就堆成山了。
干活儿这种事情的热情,似乎是会传染的。
小阿菩两只手在冷水盆里卖力的搓着,那些小姑娘们看了,也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
杜呦呦是最大的,力气比她们大,负责拎干一块块的大被单,提水,换水。
到中午的时候,一院子的脏褥子,居然全给洗完了。
阳光正好,此时就只等褥子干了。
虽然郭嘉特地吩咐,叫小阿菩和孤独园里的孩子们一起用午饭,但青龙庵的性觉师太还是命人送了饭过来给她吃。
寺里的素斋饭,炒素鸡,炒豆腐,另还有一人一碗白米饭。
杜呦呦就坐在小阿菩的对面。那只小人偶娃娃,就在她怀里藏着,若说把天花的病菌下进饭里,这是最好的时机。
“我哥哥很快就会来接我的。”小阿菩忽而抬起头来,笑眯眯的,把碗里一块豆腐放到了杜呦呦的碗里面,因为她发现杜呦呦很爱吃豆腐。
“你可曾听说过我哥哥,和我表哥?”
杜呦呦吓的手颤了一颤。
她当然听说过,不知听说过,还深深的知道,李昱瑾是个爆脾气,在掖庭局的时候,因为她嘴硬,爱吵架,他辩不过她,还曾掐过她的脖子。
至于郭添,那是个蔫坏的,从当归山回来的那一夜,原本她一直跟着孔成竹的。
她也怕自己干的事儿要受惩罚,寸步不离的跟着晕过去的孔成竹。这时候,郭添跑了过来,笑着说:“杜姑娘,你见过比腕口还粗的擀面杖吗?”
杜呦呦心说,世间哪里会有比腕口粗的擀面杖?
她一句吹牛还未吐出口,就叫他给打晕了。她是这么着,才落到李昱瑾手里的。
小阿菩又道:“我哥哥可厉害了,虽才不过十八岁,可是他一双拳头力大无比,两年前胶州王李昱霖叛/乱,他亲自带兵震压,不过短短三天,就扫平了乱兵,平了关东。然后,李昱霖就从胶州王变成了渤海王。”
这是旧事了。
先皇李燕贞觉得对不住侄子,于是给他封了个胶州王。结果李昱霖造反,最后造反不成,李燕贞降了一级,封了他个渤海王。据说是在关东以东,很远的一个小海岛上,连岛上的居民带李昱霖,总共不过数百人。
但那对于杜呦呦来说,是个好地方,毕竟一个鸟不拉屎的海岛,李昱瑾和郭添犯不着去哪儿找她,对不对?
但是怎么才能离开华严寺,离开长安,去关东了?
把那只小偶人往怀里藏了一藏,杜呦呦挑起那块豆腐。做尼姑还有一处不好,就是她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尝过肉味儿了。
真想吃肉啊,杜呦呦心说。
外面忽而有锣鼓声传来,接着便是一声圆润,绵长而又醇厚的戏腔,飘过晴空而来。这是乐游苑内的戏台子上正在唱戏呢。
小阿菩一把拉起杜呦呦,道:“小师太,随我一起去看戏吧。”
杜呦呦摸了把脑袋,连忙道:“尼姑不能看戏的,阿菩姑娘自己去吧。”
阿菩虽说瘦瘦小小的,可是力气居然无比的大,一把拽起杜呦呦,转身就跑。
*
乐游苑中。
柳垂于水,花盛于岸,亭台楼榭,处处皆是华绸彩缎妆裹着美人儿们。
因为原上白日有一台接一台的大戏,夜里还有一台接一台的皮影,长安的大部分贵妇与少女们,全集中在这乐游苑中了。
一个约莫身高八尺,年约二十左右的少年,一袭蜀锦面的圆领袍子,浓眉大眼,肤呈小麦脸,两颊青须正往外滋着逼人的青春之气,正在看一处台榭上往池子里扔点心屑的少女,颇为不屑的说道:“江陵都护府大都督杨之水有狐臭,幼时回长安覆命,还总爱抱朕,他那女儿身上必定也有狐臭,就那样的姑娘,要给朕做皇后,省省吧,朕才不见他。”
他身边另有一个少年,穿着件青布面的直裰,面容白净秀气,相比于李昱霖的粗犷,瞧着格外斯文。
他道:“此时中书令正在率群臣引接杨姑娘,只怕不一会儿,就会发现皇上不在了,到哪时,您怎么向中书令交待?”
这当然是郭嘉的儿子郭添,十七岁的少年,虽说青葱年少,比皇帝李昱瑾还小着两岁,但是相比于李昱瑾,他更沉稳,也更内敛,当然,性子更柔和。
就像杜呦呦十年前所认为的那样,面温,性默,但骨子里深隐着蔫坏。
拍了拍郭添的肩膀,李昱瑾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和郭六畜的关系:“小甜瓜,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朕和郭六畜是俩郎舅,这种关系,就是一起上青楼都无碍的,更何况朕都说过了,只要他闻着臭,那杨家姑娘就绝对不能要,要是闻着不臭,他自会处置,这你就甭费心了。”
自古少年爱美人,美人当然也爱少年,楼阁之上,有个年方二八的少女,衣着华贵,也颇稳重,一手搭颌在栏杆上望着下面,告诉郭添经过时,顺顺溜溜,一条帕子便丢到了他头上。
郭添受了这等挑衅,面色顿时潮红,将那帕子用手中扇子挑起,轻轻儿挂到了身边一株杏树上。杏子正是肥熟时,果儿金黄,又圆又大,他顺手摘了一指,指管一旋,便咬了一口。
这么着,人就只当那姑娘的帕子是掉在杏树上了。
郭添倒没觉得怎么样,李昱瑾忽而觉得扫兴,拍了他一把道:“败兴败兴,走走走,咱们不逛了,接阿菩去。”
要说,他穿的衣服更华贵,模样儿当然也比郭添更有男子气,但只要带着郭添这个小外甥出来,不用说,姑娘们的媚眼儿就全给了郭添。
难道非得他穿着龙袍,姑娘们才会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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