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长安城, 连着走了整整一个月, 杜呦呦才知道, 要去渤海需要走整整两个月。
雨时踏泥, 晴时踏土, 虽说中书令郭嘉派了人来护送先皇太孙, 但摇摇晃晃的马车更加叫人吃不消。
她有个晕车的毛病, 上了马车便晕,坐车便吐的死去活来,走路吧, 两只脚都磨起了大泡。
人的头发剔的越勤,就长的越勤。
出长安之后,她拉了整整七天的肚子, 拉到最后奄奄一息, 喝了清水进去,也能咕噜噜的拉出来, 始知是自己轻易破戒, 佛祖怪罪, 便绝口不肯再食荤了。
每日的早课晚课, 虽说没有文贞督促, 可也勤勤肯肯的做着。
唯独她的头发是个麻烦。原本在华严寺的时候,有文贞督促, 寺里的僧人五日一剃头,才能保持脑袋明光光的亮。而出长安之后, 李昱霖不敢往她头上落刀, 沿途碰到的又都是僧院,便护送的侍卫之中,也没有一人敢在她头上落刀子,于是那头发就渐渐儿长起来了。
等杜呦呦能从马车上坐起来看窗外的时候,已是一头寸长的发,摸起来毛绒绒的,像个俗家父母懒得剃头,于是长长了发的小男孩儿一般。
她自己摸着不好,成日的念叨着,毕竟发是烦恼丝,呦呦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烦恼皆从发中来。
李昱霖出自东宫,一脉相承的怪异性子,身边除了呦呦之外,几乎不要任可女子近身。
既是一手带到大的表哥,呦呦自然待他无戒心,也无防备。便到了官驿,李昱霖住在外院,呦呦也几乎从不格外锁门。
直到昨夜,半夜醒来,杜呦呦发现表哥李昱霖居然站在自己卧室的窗前,黑黑一个人影,她初时以为会是郭添,以为是郭添追来了,心中除了一丝丝暗暗的欢喜,更多的是恐惧,毕竟随着她的离开,郭添只要查到文贞,就会查到她暗害小阿菩的事,而文贞哪样恨她,还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编排她了。
等了好半天,直到窗前的人深深吐了口气,杜呦呦才听出来,这人竟是自己的大表哥李昱霖。她依旧装着睡,直到他在她床边坐了许久,离开之后,才深深吐了一口气出来。
*
次日就到了河中府,不比沿途官员纷纷闭门掩户,刻意与李昱霖这个前皇太孙划清关系,河中府的知府大人倒是出城而迎,将李昱霖迎入城中,还酒肉,歌舞以待。
当初皇太孙时,出行皆是天子的架式,如今沦落为渤海王,凡过路处,人人闭门掩户,难得有人如引敬诚,李昱霖倒也收了当年的冷傲,陪这知府吃了几盅。
岂知吃罢了酒,知府大人拜完李昱霖,居然再一拜,却是跪在了身着褐色僧袍,带着僧帽的杜呦呦面前。
杜呦呦和李昱霖皆叫他吓了一大跳。
而随着知府大人跪,堂内堂外,所有的人全都跪下了。
据知府大人说,这河中府古来有舜祠,是为城内祭祀舜帝,祈调风雨之用。而在舜祠的左右,各有一眼泉井,是为城中百姓取水之用。
但是,从半个月前开始,两口井同时枯竭,打不出一滴水来。城中居民日常用水,得到离着三十多里路的黄河边去取。黄河水混浊难饮,闹的城中生了瘟疫不说,妇孺老幼往返六十里路挑水吃,着实艰难。
知府大人于是找道士掐了一卦,道士说,渤海王从河中府过,他身边有位尼僧,原是舜帝的皇后,女英身边一位侍婢托转。
舜帝与她曾有一幸之缘,非得她盛妆以祭,遥慰思记,泉中才会有井水出。
知府声音才落,没水吃的,口干舌裂的百姓们皆已经跪在了门外,磕头跪拜,大有杜呦呦不盛妆为祭,就不肯起来的样子。
无奈,杜呦呦一个尼僧,只得顺从着,叫知府夫人并几个侍婢们给妆扮了起来。这还是十年之后,杜呦呦头一回穿俗家女子的衣着。
粉白撒花金色滚边缎面对襟大袖,内是玉色绫袄,下系葱白底绣红梅花的十二幅湘裙,绣蝴蝶月牙色的腰带,假发梳成蛾髻,头顶簪着八宝攥珠飞燕钗,再将蛾眉轻扫,胭脂染唇,那知府夫人端过一面铜镜来,笑道:“怪不得舜帝为了法师,要断这一城人的吃水,却原来法师妆成这般俗家,倾国倾城,是个颠倒众生的模样。”
佛门无镜子,杜呦呦也有很多年,只在水里见过自己的模样了。
她亲自捧过那面背镶银鎏金簪花的铜镜,仔仔细细,去看自己的脸。
镜中的少女眉似小山,眼若明玉,鼻悬鸭挺,一点红唇润泽似水色,两颊晕着淡淡的红,果真是美,美的叫她一眼之下便思了凡心。
徜若,徜若她有一头好发,再有一身好衣服,而不是当日那般灰土土的样子,那在青楼里稀里糊涂成了欢事的少年,在离别的时候至少会多看她一眼吧。
不过如今已经没有如果了。
她只是个黯突突,灰出出的形样,留在那少年的记忆里。
杜呦呦搁下铜镜,便跟着知府夫人出门,前往舜祠。
*
舜祠的正殿之中,众人退去,单剩一桌酒,并杜呦呦和知府夫人。
既是先圣,便塑像,也是拿红布罩遮住的,所以杜呦呦并未观瞻到先圣帝的真容。
知府夫人先捧过一盏酒来,划地而流,再捧一盅,劝杜呦呦道:“师太饮了此杯,便是与帝同饮了。”
杜呦呦还记得自己在妓院里吃了酒坏的事儿,那一回的孽,害她担悬了好久,直到前几日葵水来过,才放下一颗悬掉的心,知自己还能继续侍奉佛祖。
她断然道:“贫尼出家人,不吃酒。”
知府夫人笑道:“帝与佛皆在天上,你便吃酒,也是为了全城的百姓,佛家不会降罪予你的。”
杜呦呦缓缓接过那只盅子,才放至嘴边,知府夫人又挑了筷子肉过来,笑道:“饮了酒,再吃了这一口,师太便是与帝一同用过饭食,只当祭祀过他了,想必,帝见过师太的芳容,相思稍歇,也就肯给咱们城中百姓水了。”
被妆扮成俗家的小师太如蝉翼的睫毛微颤着,微抿了抿胭脂欲滴的唇,容态楚楚,远瞧着,其实远不及光着头,做个素素儿的小尼姑时那般生动可爱。
她道:“贫尼一月前茹荤吃酒,将法门清戒破了个遍,于是佛祖降罪,罚贫尼半月不能起床,这几日才稍好些。
贫尼曾立誓从此不犯戒,不食荤不茹酒,永守清规,否则便任佛祖降罪,哪怕千万亿劫求出无期的地狱,贫尼也愿受之。可既是为了一城人的水,这戒,便非可不破了?”
知府夫人笑道:“非破不可。”
杜呦呦端起盅子,一口就要饮尽,却不知何处飞来一枚铜钱,便将她手中的酒盅给打落在地。
“小师太这是,欲以已身求出无期之罪,换这一城人的水吃?”是个男子的声音,沙沉的威严,带着几分恼怒。
这是郭添,那个小时候笑她是只小孔雀的郭添。
杜呦呦双手随即就捂起了脸。
帝像前的供案下,还是那件青袍子的少年直接坐到了供桌对面,盯着小师太那假发上如颤翼般微颤着的流苏半晌,一指一指,轻轻剥开她的手,微深的两目,便直勾勾盯着她。
“小师太始乱之,终弃之,当日那般主动,郭某只当是自己颜色生的好,叫小师太高看几分,却原来,您甘愿献身,却仅仅是为了,给先皇太孙谋个退路而已。”郭添淡淡道。
透过胭脂,小尼姑两颊原本的春粉往外浮着,一把就摘下了头上的假发髻,露出绒毛渐生,褐绒绒的圆脑瓜子来:“在进不思蜀之前,贫尼全然不知表哥至,又怎会诱惑于你?”
郭添唇角抽了抽,又道:“无论如何,郭某还是恭喜小师太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缓缓靠过来,身上带着些井水的清新气息,两道修眉,弯成最湿润的形状,手指抚过她一个月间新生的茸发,唇微勾了勾,眉间依稀可辩的痛苦与怜惜:“瞧瞧,师太都肯还俗了。”
杜呦呦气的直发颤,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之所以不剃头,只是因为找不到剃刀而已。她侧腰躲着他的手,对抗着那麻酥酥的触感,疾声解释道:“大表哥会在渤海为贫尼修建尼庵,住贫尼修佛修道,郭施主这种心思,真真儿亵渎人心。”
“真的?”少年眼角堆着笑意,语调有几分的不信。
“真的……”是不是真的,其实杜呦呦自己也不知道。
昨天夜里在官驿之中,她假装沉睡,分明听见大表哥语声寒颤的说道:“呦呦,孤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当时,他手中玩着一柄匕首,那匕首的锋刃划过她的脸庞,游走往下,在锁骨处止住。
亵渎,或者杀之,而是一同堕落,于李昱霖来说,是个格外难的难题。曾经,他一度想杀了夏晚,也是因怕自己要带着自己的血亲堕入不伦之中。
如今呦呦又成了他的难题。
一只压抑了欲望二十年的恶狼,要守着一只软乎乎的小白兔儿,李昱霖不知道自己那一天会抑制不住自己内心邪恶的欲望,杀了她,或者强了她。
所以,他进了屋子,但又怀揣着匕首。
*
十年尼僧,十年茹素,便真的堪破红尘,可杜呦呦还没有活够,冰冷的刀刃划过咽喉,挑开就是血肉,可她并不想死啊。
她假装自己睡着,连呼吸都没敢变过,直到那柄匕首离开她的皮肤,直到李昱霖转身离去,才爬起来,裹着被子蜷到了床底下。
就这样,她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夜。
也是因为这个,不知明日是否就是死期,她才敢吃酒,才敢吃荤,才愿意叫知府夫人这般摆布。
佛案下的少年收回了手,缓缓往后靠了靠,自嘲一笑,眸深似潭:“徜若能就此忘记与小师太的相逢,郭某愿付出生平所有的一切。”
生了绒发的,像个小男孩一般的小师太用手揩着唇上的胭脂,鼻头一酸,道:“佛菩萨会福佑您的,您会忘记的。”
少年勾唇继续苦笑:“但徜若连小师太都忘记了,郭某这人生又还能有什么意义?”
“前程,官位,荣华,富贵,婚姻,俗世繁华,世间所有男子梦想的一切荣耀,郭施主都会拥有最荣耀,最好的。”小师太合什双手,眸中盈光楚楚的笑着:“贫尼会每日在佛前为您许愿,佛菩萨会给您的。”
少年于是往这小尼僧的身边挪了一点。
清空明日,香雾缭绕的大殿。
“可我舍不得,舍不得今生与你错过。”少年道:“师太是僧人,当然洒脱,但我不过个俗世少年,看不穿色即是空,也看不透红颜枯骨。”忽而伸手过来,略带着几分调戏的,少年抚了抚小尼僧的面颊:“更可况,师太并非绝色,也非最好的红颜,大约只是,千万年中,师太的佛菩萨派来,折磨郭某一生的,一个人的地狱尔。”
哇的一声,小师太居然哇的一声就哭了。
哭花了眼,也揉花了眉,哭掉了颊上的胭脂,越发的形迹狼狈,捂起脸来,慢慢儿的,头往供桌下面拱着。
郭添笑着,将这小尼姑揽了过来,揉入怀中,沙沉的嗓音听起来格外的悦耳,缠绵:“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想忘了你,可是真要把你忘了,我不知道生命还能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横竖人也不过草木一秋,花开一季,能否,请师太放下您的佛菩萨,成全我一个人的不堕地狱?”
小尼僧倒也不觉得欢喜或者悲伤,只是眼酸的厉害,泪于是不停的往外涌着。
她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事实上没有。
没有她,李昱霖或者还可得个善终,但有她伴在身边,俩人皆不会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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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郭添回家,杜呦呦以为会是人生的另一场磨难,想好了跪在老郭家地主老财的大院门前,忍受长公主和中书令的嘲讽唾骂,直到他们愿意让她过门为止。
聘为妻,奔为妾,她甚至准备好了做个妾室。
岂知自来冷面肃厉的郭中书见了她,不过从鼻孔中喷了片茶叶出来,就去上朝了。而长公主也不过淡淡一笑,转身,就替她和郭添准备了婚房。
次日一早起来,小阿菩一头长长的青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毛绒绒的小圆脑袋,衬着她鹅蛋似的小脸儿,樱桃色的嘴唇儿,小小少年般的顽皮可爱。
长公主还在孕中,笑着抚上小阿菩的脑袋,说:“倒比长发时好看呢。”
心有菩提,繁花自开,
小阿菩是真正的菩萨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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