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见到肃王妃的一刻,元殊便知道,今日这一遭,注定是吃不了素了。
对肃王妃此人,除却她嬴氏的出身,早前肃王中蛊,间接牵连出先帝之死,最后搭进去嬴稚一条命的事,也让元殊对她疑虑颇多。
近年来,肃王夫妇在京中,一直是金刀帐在奉命监视,颇有点软禁的意味,平日里看着倒是还安分,然而,就凭这么个饱受监视的人,竟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么顺顺利利的出现在九霄宫中、出现在过往与她几无往来的淑太妃殿中,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只是,元殊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大的问题。
“伯母的意思,朕怎么听不明白了呢……”
元殊说这话的时候,唇边费力的撑出一抹笑意,可死死盯在那一沓子书信上的目光,却出卖了他心底的愤怒与不安。
殿中,淑太妃的一桌素宴还没来得及动筷,肃王妃便提出,自己有一事要单独同皇上禀报。此语一出,倒是把兴致颇高的淑太妃弄得一阵糊涂。
元殊见到淑太妃的反应,一时之间,对她的疑虑倒是轻了不少。想来,淑太妃多半是肃王妃借以入宫的工具,与肃王妃未必就是一路上的。只是这两人何时有了这等渊源,稍后还是要让邓浊去查一查。
再之后,便是淑太妃借了暖阁出来共其二人详谈,肃王妃也干脆,直接便将这沓子书信呈了上去,也不多说话,由着元殊自己看。
“不知陛下是哪里不明白?”肃王妃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仪态端庄自如,面带浅淡笑意,连久病之下的精神似乎都清亮了许多。
她道:“这些,都是阳乌王与世子倪远同西雍之间的往来书信,上头的字笔划清楚,不难辨认,且每一封信上还都叩着雾谷王云骜的印鉴,任您是想核对笔迹也好,鉴别印记也好,但凡有心,总能鉴定出个真伪来。”
元殊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力压制着心绪,生怕自己忍不住大肆动怒。
肃王妃说得不错,这些书信,都是阳乌与西雍之间往来的密信——或者应该说是阳乌给西雍送去的回信,统共十来封,时间跨度却是甚长,最早的一封,还是启元年间的事,里头说的,则是为助嬴氏来日重回九霄,阳乌王决定将女儿倪氤送入东宫。
这些信,不是出自阳乌王手中,便是出自倪远手中,依照肃王妃所言,元殊若想辨真伪,实在不难,只消去圣安殿翻查阳乌递上来的折子,比对笔迹便是。
退一万步说,就算笔迹能作假……他还可以从倪氤身上下手,不怕得不出个真相来。
元殊手掌颤抖着几番张握,最后一拳砸在了书信上。
他问肃王妃:“既是阳乌写给西雍书信,上头又怎么会叩着云骜的印鉴?”
肃王妃垂首,但笑不语。
元殊则在她这得意的笑意里自己找到了答案。
必定是云骜有心,明着告诉他,阳乌倪氏是西雍的人。
——又或者,曾是西雍的人。
“呵……”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往后靠了靠身子,深深赞道:“伯母真是好本事啊……”
语气逐渐尖锐起来,好像这怒意是突如其来一般,他质问道:“这些个东西,你敢往朕面前送,是想搭上整座肃王府都不要命了么!”
谁料,他这话一说,肃王妃抬首,却是一副无辜惶恐之态。
“陛下说哪里话?这伯母倒是真不懂了!”
她道:“这些个信件,谁知道是怎么出现在我肃王府里的!伯母只是意外拾得,见其中桩桩件件都是叛国投敌的大罪状,事关重大不敢隐匿不报,故此才请太妃娘娘相助入宫,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递呈给陛下的!”
她问:“难道,陛下是想治我个路不拾遗之罪吗?”
元殊气得咬牙。
“既知肃王妃意图不轨,陛下如何不能发落她?”
元殊回到圣安殿中,召了邓浊来议事,将此事告诉给他知道后,邓浊首先便觉得肃王妃不可不处置。
然而,元殊的话却是,肃王妃不能处置。
“她是皇亲国戚,是亲王嫡妃,是青枫侯亲母。”元殊掀开眼皮去看邓浊:“朕也想处置了她,你没见到,今日在太妃殿里,她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朕看在眼里,想着她的姓氏,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可是——证据呢?”
邓浊眉头一深。
元殊道:“肃王在军中甚有威望,他的部下里也不乏誓死效忠的名将,拿不出证据,就这么处置了肃王妃,别说伤不伤子暄的忠心,就是过后的影响,朝廷也未必受得起!”
邓浊心里一叹,直道陛下这是投鼠忌器了。
他当即跪地告罪:“微臣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罚你有用吗?”元殊抬手示意他起身,“朕现在命你去查,阳乌倪氏与西雍之间、与睿王之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朕要知道,阳乌如今的忠心究竟在谁身上!”
邓浊将他这话来回一想,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陛下是担心……此番紫泥大胜,阳乌是叛了西雍,投了睿王?!”
元殊冷笑一声。
“不然,你觉得云骜为何会在阳乌的信件上叩了章子,费尽心思送到朕眼前来?倪远若还是同西雍一条心,云骜犯得着自己暴露自己的能臣吗!”
“可是……”邓浊心头犹疑:“会是睿王?”
对这个病秧子殿下,邓浊心里素来是既看不上,又十分的忌惮。
他怎么都难以相信,阳乌同嬴氏既然勾结日久,那又怎么会在这短短时日之间,便转投了初见龙骧之势的睿王呢?
元殊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眼色又深沉了许多。
睿王,元隽。
真是个祸害。
“不过陛下,有一件,是眼下便可以确定的。”不多时,邓浊又进言道:“阳乌倪氏的心之所向,并不在正地方。”
他话音颇轻,言尽于此,不敢多说。
元殊凌厉的朝他看去一眼,气势却渐渐弱了下来。
可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阳乌倪氏的心,不在正地方。
凤和殿中,露岩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打发下了宫婢,闭紧了殿门,赶忙来到倪氤身边。
“小姐,刚得的信儿,肃王妃进宫见过皇上了!”
倪氤在绣架前不慌不忙的飞针走线,闻言,动作顿都没顿,只淡淡‘嗯’了一声。
露岩却是急得不行,“您就不问问肃王妃是为何非要见皇上吗?你就不想知道,肃王妃都跟皇上说了什么?”
倪氤淡淡道:“我想不想知道,你若能说的,自然都告诉我。”
说着,她终于舍得抬头分了露岩一眼,安慰道:“别着急,天塌下来我顶着。”
“您还顶得住?”
露岩说着,便将太妃殿里打听出来的信儿都告诉她了。然而,肃王妃与元殊说话时身边并无旁人,她能打听出来的,也只有肃王妃不知呈了什么给元殊,元殊看完之后动了大怒,一回圣安殿便宣了邓浊,君臣两个关着门议事议到现在,也不知是何等大事。
倪氤听完,倒是真起了两分兴趣。
“元殊动怒……那肃王妃呢?”
露岩道:“平安回府,未见其他。”
倪氤便玩味一笑。
“小姐,您真的不担心吗?”
自从紫泥大胜,嬴昕重伤的消息传过来之后,露岩如今最见不得的便是倪氤安之若素的模样。
“这话你已经问过几十遍了,”倪氤道,“我给你的也还是一样的话——担心又有何用?”
倪远领军,大败嬴昕,将紫泥城圈在了元氏的江山之中,这意味着什么,倪氤早就想明白了。
她不明白的是,倪远为什么会背叛嬴氏。
“世子殿下也真是……”露岩满面愁容,憋了半天也没找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倪远,“他到现在都没个信儿传来,好歹也该让我们知道,紫泥之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他的意思、还是王爷的意思!”
“你看不明白吗?”倪氤别好了针,起身过去净手,“父王又不在战场上,但凡有所决定,自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会不提前知会。只有身在战场上,直接与敌友过从的人,才能做得出这样不着四六的事!”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将手里的帕子重重扔进了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露岩一怔,见她情绪外露,自己竟是心安了两分。
“小姐……”
倪氤只失控了那么顷刻,转眼便闭眸深深吐息一回,定下了心。
睁开眼睛,她对露岩道:“等不来他的信儿,也得按他的意思走。事已至此,见招拆招罢。”
两人正说着,太监在外头叩门,报了句陛下的圣驾正朝凤和殿来,眼见就要到了。
“哟呵,看来肃王妃这一趟走得还真是立竿见影啊!”倪氤轻笑道,跟着便让露岩退下,不必在跟前伺候。
露岩不放心,还想说话,倪氤一眼看过去,她便只有从命的份儿了。
暮色四合之际,凤和殿中,安静得有些诡异。
元殊怀揣着极为复杂的感情,神色阴沉的走进殿中,没让底下人通传。倪氤正坐在榻上烹茶,听到声音,还招呼了一句,让他坐。
“殿中还敢见火光?”
元殊声调平平的问:“你知不知道,朕现在,恨不得把这炉子炭火都泼到你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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