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回到嬴昕寝阁时,嬴昳早已离去,她打发下了左右侍奉的人,走到嬴昕床边坐下,目光落在这人苍白的面容上,渐渐看得出神。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细致的看过他,更没见过如此伤重的他。
彼时紫泥之战,嬴昕在战场上遭遇了倪远的背后闷棍,原本约定好的事瞬息而变,原本对嬴氏忠心了百年的家族,就把这份忠心终结在了他身上。愤恨交加之际,既倍感羞辱,又觉愧对祖宗的他,冲锋陷阵,全凭意气。
当时李昀站在城门上,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他纵马误入围杀圈中,在一片刀光剑影之后,反杀了那些个齐军,同时,自己却也得了这一身重伤,后续方才被救驾来迟的卫兵艰难救走。
之后,大齐紫泥大胜,第二日,她便听说了延圣帝伤重病危的消息。
于是,她来了。
见了面,是嬴昳的针锋相对,是全军的审视质疑,是故年里不欢而散的萦怀难忘。然而,在看到嬴昕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时,她眼里便直只剩了嬴昕。
室中响起一声轻叹,她垂眸看着自己腕间的伽楠念珠,不一会儿,伸手过去掀开他的被角,将念珠脱下,戴到他腕上。
“你还是好起来的好。”她的手虚虚的罩在嬴昕手掌上,须臾的将落未落里,尽是挣扎犹豫。
最后,她挪开了手。
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有气无力的轻声调笑:“云骜都要疯了。”
话音落地顷刻,忽然,她扶在床沿儿的手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她惊异之下,立刻去看嬴昕,正正好好,便眼见着他轻启双唇,问出一句:“……你呢?”
乍然而至的欢喜,她来不及思考,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嬴昕来回几番艰难的睁眨,这才彻底睁开了双眼,李昀脸上并没有显而易见的雀跃之色,她给他搭脉,扶他坐起来,给他倒水喝下,陪他缓和许久,两人如有默契一般,一直都静静的,未曾说话。
待嬴昕那里适应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嬴昕醒是醒了,但还是虚弱,听了她的问题,却回答得极是耐心:“头午隐隐有些感觉,还听到丫鬟给你备膳,你又挑食,不肯吃沾了姜的菜。我当时本想起来说你两句的,但暗自使了半天劲儿,就是无济于事。”
“之后便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你又给我施了回针。到刚刚嬴昳过来的时候,我听着你们说话,再一努力,竟睁开眼睛了。”
李昀听着,唇边渐渐浮现出笑意。
这时候,只见他别样认真道:“昀昀,你的问题我答得很细致。”
李昀颔首:“嗯,很细致。”
他又道:“你呢?”
李昀似是猜到了他的问题,也知道他在问什么,脱口一笑,难得没有杵他肺管子:“我不是来了?”
即便阵营对立,即便记恨多年,但他伤重,她便来了。
嬴昕欢喜,却还不敢太早的欢喜,又警惕的问:“心甘情愿的?”
李昀翻了个白眼。
她道:“没人希望我来。”但自己,却终究是来了。
她话音落地,嬴昕却郑重道:“我希望你来。”
这是一句很好听的话,但李昀这一刻望着他的容颜,只顾思绪悠远,却品味不出这个中的真心难得。
许是她的目光将嬴昕看得心底发虚,他出声问了句:“……怎么了?”
李昀回神,微微一挑眉,摇了摇头。
可嬴昕的眼神却很是求知若渴,她便笑道:“我刚刚一直看着你的脸。看着看着,就觉得似乎……不认识你了一般。”
嬴昕闻言一愣,跟着解释道:“就像小时候罚抄,经久的注视一人一物,难免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李昀淡笑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嬴昕,熟悉的是容色,陌生的是心。
不过这一回,与过去又不一样。
从前,她心里的太子哥哥极好,而后,她发现知人知面不知心。
如今,她对嬴昕置了十数年仇恨,而后,又体味到了什么?
她没有再说下去,嬴昕也没追问下去,他忖度片刻,只告诉她:“不管你是什么意思,醒来见你,我甚是欢喜。就连倪远的这个仇,我都愿意放一放。”
李昀心思一动。
“‘仇’……”她玩味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字,而后问嬴昕:“你觉得倪远做错了吗?”
这时候提起倪远,嬴昕眼里的冷杀之气是遏制不住的。他道:“他背叛了我。”
可李昀却说:“他效忠的不是你,是嬴氏。”
两人目光交汇之处,李昀眼里透着不动声色的狡黠深意,她问:“不是吗?”
嬴昕的眼神则从疑惑到觉醒,最后锁定在了大惊失色上。
他张了张嘴,却迟迟难以说出一个字。
李昀垂眸一笑,继续道:“至于此番与你之战,我更愿意称之为,兵不厌诈。”
嬴昕足足沉默了近一盏茶的光景。李昀就在一旁耐着性子等。
等到他终于再度看向她时,她仍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态度,波澜不惊。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很好奇。”
从亲自上了战场,距离她与元隽更近之后,嬴昕这段日子以来,心中便一直有困惑。
他问道:“你先做羽雁王妃,如今又同元隽不清不楚,如此费苦心下血本的助他哥俩,究竟为了什么?”
李昀挑了挑眉。
顿了顿,他又问:“昀昀,有时候我甚至不明白,江山今日,到底是因为有些人想做皇帝,还是因为,你想做皇后?”
这句话落地,李昀果然脸色一变。
以前,裴绍就说过,自从历过国变之后,李昀的性情便渐渐微妙起来了——她爱无拘无束,却又对权力有所期待,就像一只鸟起了作凤凰的心思,向往的固然是天高任飞,但又实在割舍不下白鸟臣服的那份力度。
想不想做皇后……换了十年前,对这个问题,她只有一个答案。
可是如今,嬴昕这样问了,也逼得她不得不去想,一切冠冕堂皇之后,助元隽登位之事上,她究竟存了几分彻头彻尾的私心。
不过,想归想,这口舌之利上,她是不会让嬴昕占了上风的。
稳定心神,她一笑,随即反问道:“你如此执着江山国祚,究竟是因为你想做皇帝,还是因为你觉得你应该做皇帝?”
嬴昕猛然一愣。
李昀满意于他这样的反应,便也宽容起来,起身给他换了杯温水,言语里不乏关切道:“你才刚清醒过来,还是说些愉悦不费脑筋的话才好。”
嬴昕目光复杂的与她对视一眼,终究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追问下去,两败俱伤,图什么。他心道。
再说云骜那里,自从西戎犯边以来,他看了西戎假道而来的路线,当即便领会到,为自己设下这一片困局的人究竟是谁。
可对此时的他来说,知道这个谜底半点用都没有。要解决西戎的困局,他只有两个法子,要么硬打,要么,给他们他们想要的——且要比岳氏给得更多。
奈何,这两条,都是死路。
硬打,没人,欲予,无余粮。
这头他自己同元隽打得难分难解,那边,眼看着西面边境线也要后退了,万般无奈之下,他给岳氏家主写了封信,却没想到,信还没到岳氏,便被人截下了。
底下人传话说,朗月裴绎递帖求见时,云骜难得愣了一愣。
“梦粱侯大驾光临,实在……出人意料啊!”
两人帐中相见,面对裴绎——又或者说,裴绎背后的裴绍,云骜的表现,十足是将笑里藏刀摆在了脸上,连遮都不愿意遮一下。
“云王兄意外?这就是说笑话了!”裴绎摇扇笑道,“西雍既知西戎是取道何处进犯的,又岂会不知,西戎进犯的背后,是何人推手呢?”
云骜轻笑一声,“梦粱侯倒很坦诚。”
裴绎垂首一礼以示恭谦,云骜下一刻直言不讳的问,难道朗月传承到了这一代,倒是忘了不插手中原事物的祖训吗?
“那倒不是。朗月不插手中原事物,为的,归根结底是保全自身。”裴绎道,“但是在保全自身之外,我裴家的人,还是讲理的。”
“讲理?”
裴绎颔首:“不错,讲理——讲,公平。”
“云王与睿王对战,睿王那里,外忧内患,可云王这里,却只有一个敌人,我家王兄见不得世间不公之事,这才……”
说着,裴绎一笑,继续道:“我朗月不好战,也不懂战局上的规矩,只能拿人世间的道理来权衡,如此自当为不平之人而鸣,尽力周全。”
云骜却是听得笑了:“梦粱侯谈公平,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裴绎见他气怒,却是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云王兄,我要是您的话,就势而为,实在是没什么不好的。”
云骜咬着牙问:“天下两分,皇权旁落,没什么不好的?”
“王兄何必如此大义凛然?就好像您今日站在这里,是为着天下苍生、为着嬴氏皇族的。”
说着,他近前一步,凑近了云骜耳边道:“您为了什么,您自己最清楚,而我想提醒您的是,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她落到谁的手上,她都会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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